第二回 斗強梁狄公展寶刃 服義氣豪杰歸正途
第二回 斗強梁狄公展寶刃 服義氣豪杰歸正途
洪亮見狀,立刻在馬鞍上一個轉(zhuǎn)身,正想將雨龍寶劍遞給狄公。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一支弩箭“嗖”的一聲擦著他的頭皮飛過。
“你這老奴,放下手里的物事!”手持小弩的強人沖洪亮喊道,“不然下一箭直接射穿你的咽喉!”
狄公迅速忖度形勢,怒火中燒,卻無計可施,眼下這兩個強人出其不意,完全占了上風(fēng)。他此時才暗自后悔未讓軍兵護送。
“快快下馬!把你們的馬匹和財物都留下!”沖在前面的強人已經(jīng)到了二人面前,大聲叫道,“識相的乖乖聽話,我等是真正的綠林好漢,會放你們一條生路。”
“綠林好漢?”狄公一邊下馬一邊冷笑,“偷襲兩個手無寸鐵之人,還要弩手壓陣,這等行徑也敢妄稱綠林好漢,好不知羞恥!某看你們就是無恥的毛賊草寇!”
那強人聽狄公如此羞辱,從馬上一躍而下,身手矯健,身形飛快,手提單刀來到狄公面前。只見此人身高六尺狄公直氣得臉色通紅,喝令洪亮:“將寶劍給某!”
持弩強人立刻策馬沖到洪亮面前,沖狄公厲聲威嚇:“閉上你的臭嘴,速速留下馬匹財物便是!”
“敢不敢光明正大和某一較高下,證明你們不是毛賊草寇?”狄公對持弩強人正色道,“來!敢不敢讓他把劍給某?看某先結(jié)果了面前這個賊人,再來了結(jié)你這個只會放暗箭的鼠輩!”
持刀的大個兒強人聞言突然哈哈大笑,把刀放下,向持弩同伴道:“阿兄,今天咱們就陪這個長須癡漢玩玩,你便讓他拿劍,我讓他見識見識綠林好漢的本事,也好讓他死個痛快!”
持弩強人看了一眼狄公,思忖片刻,向同伴道:“咱們可不能和他在這里白耽誤工夫,劫馬走了便是。”
“果然不出所料!”狄公冷哼一聲,不屑道,“大話說得山響,實則膽小如鼠!”
大個兒強人聞言不由得破口大罵,快步搶到洪亮馬前,一把奪過雨龍寶劍,擲給狄公。只見狄公接劍在手,脫去長大外袍,將長髯分成兩綹,甩到頸后打個結(jié),一把掣出寒光閃閃的寶劍,對那持刀強人道:“無論你我勝負(fù)如何,你們都要放了某這位隨行老者。”
對方點了點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刀向狄公當(dāng)胸劈來,狄公不慌不忙擋開這一擊,進(jìn)手虛刺幾招,出手極快,持刀強人猝不及防,被逼得連連后退,倒抽一口冷氣。站穩(wěn)腳跟之后,持刀強人再度進(jìn)招,這回不由得加了十二分小心。二人這才真正開始一招一式刀劍相交。洪亮和持弩強人在一旁觀戰(zhàn)。二人你來我往,狄公發(fā)覺對手的刀招欠缺法度,顯是自行在實戰(zhàn)中摸索習(xí)得,看來并未受過名師指點。不過此人力大無窮,且頗有心計,頻頻將狄公往崎嶇不平的路邊引去,如此一來狄公不得不留心腳下,分神旁顧。這是狄公在武館之外首次實打?qū)嵟c人過招,打得非常痛快。二人已走了十幾個回合,狄公心中漸漸有底,再要不了幾個回合就能找到機會擊敗對手。就在這時,大個兒強人手中那把尋常單刀經(jīng)受不起雨龍寶劍的鋒刃,為擋狄公的銳利一擊,突然斷成兩截。
只見大個兒強人怔怔瞪著手中斷刀,不知所措。狄公轉(zhuǎn)頭向另一個強人厲聲喊道:“輪到你了!鼠輩!”
持弩強人縱身下馬,脫下外衣打了個結(jié)扎到腰間,掣出長劍。剛才他就看出狄公劍法出眾,是個高手,不敢大意。二人進(jìn)手快還手也快。不過數(shù)合,狄公就看出此人是個勁敵,精湛劍術(shù)一定得過高人指點,很難找到破綻。面對強敵,狄公斗得興起,適才和大個兒強人一戰(zhàn)抖開了筋骨,眼下是越戰(zhàn)越勇,似和手中這柄雨龍寶劍人劍合一。只見狄公不斷出招,直刺橫掠,每一劍都直取對手要害。此人也在六尺上下,雖是個身材高大的壯漢,腳法卻出奇輕快,只見他一一躲過狄公的劍招,又接連數(shù)招快斬回?fù)簟5夜种械挠挲垖殑ι舷路w,嗖嗖作響,將強人的劍招一一隔開,反手陡然一個長刺,只差一寸便刺到對手咽喉。此人卻不退縮,很快遞了幾個虛招,正待再攻。
官道斗劍
突然遠(yuǎn)處傳來人喊馬嘶,耳聽得一陣鏗鏘刀兵聲。只見一隊全身披掛的騎兵,有二十來人,來到彎道,手持弓弩、長刀和長槊,迅速圍住正在好斗的四人。
“爾等都是何人?為何在此打斗?”為首騎士喝問道。狄公看他身穿的短打鎖子甲和頭戴的尖頂頭盔,便知是折沖府的旅帥。
平生首次真正與人白刃對決突然被打斷,狄公不免有些著惱,簡要答道:“某乃是新任蓬萊縣令狄仁杰。這三人都是某的親隨。某等長途跋涉要到蓬萊縣赴任,馬上甚是勞頓,在此下馬比劍,舒緩一下筋骨。”
旅帥將四人打量一番,心下狐疑,明快說道:“煩請足下取出告身狄公從靴筒中抽出一個封套遞給旅帥。他取出里面的文書,快速瀏覽之后,交還狄公,叉手施禮。
旅帥恭恭敬敬道:“狄明府,請恕攪擾之過。我等接報,說是此地有劫道的強人出沒,不得不謹(jǐn)慎從事。明府也請多加小心,一路順風(fēng)!”
旅帥號令手下騎兵疾馳而去。
待這隊官兵走遠(yuǎn),狄公又舉起寶劍,對相斗的強人喝道:“你我再戰(zhàn)!”話音未落,一個長刺中宮直進(jìn)。那強人舉劍擋過,順勢便還劍入鞘。
“這位明府,請上馬赴任吧。”他甕聲甕氣道,“想不到在大唐官員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真是幸會了。”他向同伴打個手勢,兩個強人翻身上馬準(zhǔn)備離去。
狄公將雨龍寶劍交給洪亮,又穿上長大外袍,對兩個正要離開的強人朗聲道:“你們兩個倒有些真本事!某適才將你們稱作毛賊草寇,倒是失言了。你們是名副其實的綠林好漢,只是繼續(xù)這般剪徑,終有一日也會像毛賊草寇一般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不管是何仇何怨讓你們落草為寇,都盡數(shù)忘了吧,還是回轉(zhuǎn)正道要緊。北疆邊庭狼煙又起,胡人作亂,戰(zhàn)事正急,你二人不妨投軍去吧,大唐軍中需要你們這等勇士。”
持弩強人掃了狄公一眼,黯然道:“狄明府,我對足下的奉告是——寶劍最好隨身攜帶,否則又會措手不及,受制于人。”說罷掉轉(zhuǎn)馬頭,二人打馬揚長而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狄公從洪亮手中取過雨龍寶劍,背在身上。老家人長舒一口氣道:“明府,這次算是好好教訓(xùn)了他們一回。這二人到底是何等樣人呢?”
狄公答道:“通常他們要么是真有仇怨,要么是自以為有冤無處申,才會落草成了亡命之徒。他們只劫掠官府公人和富人,時常救人濟難,有些豪勇俠義的名聲,自詡是除暴安良的綠林好漢。洪亮啊,適才真是一場好斗,好不痛快,不過也耽誤了不少時候,咱們抓緊趕路吧。”
黃昏時分,二人終于到了兗州州治狄公要了一間二樓的上房,吩咐館驛的侍役端來上好酒菜。長途跋涉之后,二人已是饑腸轆轆。
吃罷晚飯,洪亮給主人沏了一杯熱茶。狄公臨窗而坐,向外望去。只見館驛前面許多官府的騎兵和步卒往來如梭,似在搜捕罪犯,火把映得他們頭上的鐵盔和身上的鎖子甲閃閃發(fā)光。
驀地狄公耳聽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回轉(zhuǎn)身來,看到兩個高大個兒漢子已推門而入。
“皇天在上!”狄公吃了一驚道,“這不是我們的兩位綠林好漢嗎?”
二人神情尷尬,躬身見禮。他們?nèi)允茄a丁摞著補丁的短打裝扮,不過頭上現(xiàn)在都戴著幞頭狄公雙眉一揚。另一人忙道:“稟明府,我二人實在不知在縣衙如何當(dāng)差公干,卻也知道遵從號令,若是明府有甚辛苦差遣,應(yīng)能效犬馬之勞。”
“二位請坐。”狄公言簡意賅,“且讓某聽聽你們的來歷。”二人坐在腳凳之上,為首的高大漢子將醋缽大的拳頭放在膝蓋上,清清嗓子,說道:“在下姓馬名榮,淮南揚州人氏。先父在淮南一直做貨船營生,我在家給他打打下手。我從小氣力過人,喜歡拳腳把式,先父就將我送到一名拳師那里習(xí)武,也教我讀書寫字,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當(dāng)兵吃餉,在軍中做個軍官。后來先父驟然亡故,家里留下許多債務(wù),我只好將貨船悉數(shù)變賣還債,然后去本地縣令門下聽差,充了他的衛(wèi)士。不久我便看清他簡直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生性殘忍,嗜財如命,做了好多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他曾動用酷刑,逼取假證,騙取一個寡婦的財產(chǎn)。我和他因此爭執(zhí),這狗官竟要動手打我,結(jié)果被我三拳兩腳打倒在地。之后我只得落草亡命。我以先父之靈發(fā)誓,從來沒有濫殺無辜,也不曾劫掠過窮人,只搶那些富人。我的結(jié)義阿兄都可為我做證!”
狄公一頷首,轉(zhuǎn)頭看另一人,示意他也說來聽聽。此人相貌俊朗,高鼻薄唇,捻著短髭說道:“在下化名喬泰,只因我家在大唐也算得上名門望族,而今我不愿玷污祖先,故而隱去實情,請狄明府見諒。想當(dāng)初我也在軍中為官,彼時出兵遠(yuǎn)征,一位朝廷大員蓄意錯誤下令,斷送了我不少部下的性命。這狗官后來卻畏罪潛逃。我向上峰控告他的罪行,朝廷卻當(dāng)作兒戲一般不了了之。于是我一怒之下投身綠林,在大唐到處搜尋這個狗官,指望有一天可以找到他,親手砍了他的狗頭,告慰我那些冤死的部屬。我從未劫過窮人,我的劍是清白的,從未殺過無辜。狄明府,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讓我追隨有個條件,若是有朝一日找到那仇人,請允我告退。只因我曾向那些冤死的部屬在天之靈發(fā)誓,定要親手砍掉他的腦袋,扔去喂狗。”
狄公目不轉(zhuǎn)睛,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緩緩手撫黑如墨染的長髯。須臾,他開口道:“某應(yīng)承你二人,連喬泰的條件也答應(yīng)。不過若是找到這個仇人,你們先要聽某發(fā)落,某要用大唐刑律制裁,要讓他在公堂之上認(rèn)罪伏法。你們可隨某一同去蓬萊縣赴任,不過某也要考察一番,且看看你們是否可用,如若不能,某會據(jù)實相告。到那時你們要答應(yīng)去北疆投軍,邊庭上一刀一槍為國效命。為某效力,你二人須全力以赴!”
喬泰不由得眼睛一亮,熱切地說道:“全力以赴!今后我兄弟二人便將這四個字銘記在心!”說罷就從凳上站起身來,跪倒在狄公面前頓首行過大禮,磕了三個頭。隨后馬榮也對狄公行過大禮。
狄公將馬榮、喬泰二人扶了起來,引見道:“這位是洪亮,某的老家人,也是某最信賴的親隨,新任蓬萊縣尉。在他面前,某沒有秘密,你們往后便與他和衷共濟。出任蓬萊縣令是某首次外任為官,不知蓬萊縣衙的公人到底是如何安排,不過依照常例,大唐縣衙的錄事斟滿四杯酒后,狄公向三人一一敬酒,三人都恭恭敬敬,端起酒杯回禮。
次日上午,狄公走下樓來,見洪亮和兩位新隨從已在院中候著。馬榮、喬泰二人已置辦了新衣服,現(xiàn)在穿著整潔的褐色長袍,腰系黑帶,頭戴幞頭,儼然一副衙門公人的打扮。
洪亮道:“明府,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雨。”馬榮也看看天色,說道:“待我將箬笠捆到馬鞍上,萬一下雨便可戴著箬笠趕路。”
一行四人騎上馬從東門離開兗州城。甫一上路只見官道上行人如織,走了十來里路,行人便越來越少。
三日后,狄公一行走到一片荒涼山地。這時路上迎面趕來一人,正打馬飛奔,后面有兩匹馬拴在一起跟隨。馬榮看著那幾匹馬道:“好馬!快看后面那匹紅馬,油光水滑好似錦緞,真是惹人喜歡啊!”
“這后生“此話怎講?”洪亮問道。
喬泰解說道:“按河南道東部各州一帶的習(xí)慣,這種紅色皮囊一般是收租時裝錢用的。聰明人應(yīng)當(dāng)將它藏在鞍下,放在外面豈不是露財惹事嗎?”
狄公漫不經(jīng)心道:“看這后生形色慌張,似是急著趕路,許是不曾在意這些吧。”
正午時分,一行四人來到進(jìn)入蓬萊地界之前的最后一座山嶺,忽然烏云密布,暴雨傾盆。一行人到路邊高地的一棵大樹下避雨,俯瞰蓬萊縣所在的那片綠色沃野。
馬榮拿出冷干糧,一邊吃一邊說起以前和村姑調(diào)情的故事,真是津津有味。狄公對這些粗俗故事無甚興趣,不過倒看出馬榮是個尖酸詼諧之人,說話頗為有趣。馬榮講完了村姑的故事,正準(zhǔn)備開講另一段艷事,狄公便插口道:“某聽說這一帶有猛虎出沒,原本還一直以為老虎更喜歡干燥氣候。”
喬泰適才一直沉默不語,聽馬榮講故事,此刻開口答道:“這也難說,通常這些猛獸喜歡在高山上的林中出沒,只是一旦聞到人的氣味,也會到平原游蕩。這次我們沒準(zhǔn)能好好狩獵一回老虎哩!”
“那你們可聽說過虎妖的故事嗎?”狄公問道。
馬榮不安地看了一眼身后黑漆漆的密林,訕訕答道:“從來不曾聽過。”
“明府,寶劍可否容我一觀?”喬泰問道,“此劍看來是一把上古利刃。”
狄公將雨龍寶劍遞給喬泰,道:“這便是雨龍寶劍。”
“不會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雨龍寶劍吧?”喬泰大喜若狂,“那可是所有劍客夢寐以求、敬畏不已的寶刃啊!是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鑄劍大師三指劍圣三百年前最后鍛造的最上品的寶劍!”
狄公道:“這把寶劍確實有些來歷。當(dāng)年三指劍圣為鍛造最上品的寶劍連試八次,可惜每次都未能鑄成。最后他對著大河發(fā)誓,若能成功,就犧牲心愛的年輕嬌妻獻(xiàn)祭河神。第九次鍛造,三指劍圣終于成功,便立即來到大河邊用這把劍砍下嬌妻的首級,殺妻獻(xiàn)祭。此時突然天昏地暗,來了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三指劍圣被雷劈死。夫婦二人的尸體都被咆哮的河水沖走,這把雨龍寶劍便成了三指劍圣的最后杰作。后來這把劍成為我太原狄氏的祖?zhèn)鲗毼铮粋鞯臻L,代代相傳已有兩百年了。”
喬泰用領(lǐng)巾遮住口鼻,以免氣息弄臟雨龍寶劍的劍刃,然后慢慢將寶劍從劍鞘里掣出,虔誠地雙手捧劍,目不轉(zhuǎn)睛,欣賞這件名器。只見寶劍周身都射出深綠光芒,吹毛斷發(fā)的劍刃光亮如新,絲毫不曾受損,寒光刺眼。喬泰眼中閃出神秘光彩,自語道:“若我喬泰此生注定死于劍下,天可憐見,就讓這把寶劍沐浴我的鮮血吧!”
喬泰深施一禮,將寶劍還給狄公。雨勢漸小,已是淅淅瀝瀝。四人再度上馬,開始往山下趕去。
待策馬下到平原,四人望見路邊的界碑,上書“蓬萊”兩個大字。泥濘的平原之上薄霧籠罩,狄公只覺這美景不可多得,眼下這里便是他的治下了。
四人一路策馬疾馳,到了下午,蓬萊縣城的城墻在薄霧中已隱約可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