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退化
人摘花是隨機的嗎?
其實這個也挺不確定的, 祝寧回想了下自己小時候揪花瓣玩兒, 摘花的時候考慮因素很多。
長得好看的,看著順眼的,剛好被風(fēng)吹動的,剛好就在你手邊, 因為離得近被摘走了。
人類對于植物來說是神, 他們可以決定植物的生死,不會考慮太多, 也根本不會謹慎思考。
但這朵花也是這樣嗎?
不,它肯定有一些規(guī)律, 比如不要移動, 移動一定會死,之前那些試圖逃跑的都會被瞬間捕捉到, 它肯定能夠察覺移動的東西。
第一條,不要移動,這條肯定是對的。
但是之后呢?它在人群中巡邏的時候,怎么鎖定目標(biāo)的?
這些人有什么特征?因為害怕?它能察覺到誰更害怕?
花人已經(jīng)在祝寧眼前游走了, 很多人都進入戒備狀態(tài), 他們都看到了被它發(fā)現(xiàn)的下場,大多數(shù)人類都會想著拿到武器, 在臨死之前拼死一搏。
這幾乎就是刻進本能的,人有賭徒心態(tài),總覺得自己搏一把不一定會輸。
普通人都做不到真正的坐以待斃。
敵意。
這朵花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敵意?
第一個把它摘下來的清理者,不是想摸它,而是想“摘掉”它。
之前那個清理者,被黃花鎖定之后, 什么東西刺激了黃花吃掉他的頭顱?
那人一直在摸自己的槍柄,他就算保持靜止,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內(nèi)心還是對花人充滿敵意。
這么恐怖的東西在你面前,人本能反應(yīng)就是干掉他。
這東西能感覺到人的敵意。
黃花停留在李念川面前,李念川一直沒有移動過,感覺自己身體都僵了,但是黃花還是站在自己面前。
為什么?
李念川不可控制地在想這件事,他明明沒干什么錯事兒?。?br/>
他仔細回想自己做的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就像是考試馬上就要到時間了,你知道自己有一道題錯了,你盯著試卷拼命檢查自己的答案,想找到那個錯誤。
但是你找不到,老師已經(jīng)逼近了,馬上就要發(fā)出收卷的指令。
留給你的時間只剩下最后一分鐘,你還有機會可以改答案,有機會可以活下去。
但是你找不到。
輪到李念川了。
啪嗒——
黃花在他面前張開了花瓣,像是打開了什么腐肉發(fā)出了非常黏膩惡心的聲音,緊接著露出了黃花的內(nèi)部。
尖利而密集的牙齒被鮮血染紅,牙縫里還有肉渣,你想到這張嘴曾經(jīng)吃過自己的同事就會難以避免的恐懼,更別說里面含著兩顆人頭。
黃花內(nèi)部壘著兩顆人頭,兩張清理者的人臉交疊著,他們的眼睛會朝著同一個方向轉(zhuǎn)動。
他們明明死了,卻好像還活著。
李念川之前看到上一個受害者,會覺得對方有問題,可能是他做錯了什么舉動,所以招來了禍?zhǔn)?,輪到自己不一定會死?br/>
我可能會做的比他更好,我肯定不會那么傻乎乎地去摸槍。
但是等真的危險降臨的時候,你才知道不是的,你控制不住,你就是會恐懼,然后難以控制自己的思緒,你同樣也很想去摸槍,你想把這個怪物弄死。
“不要對它有敵意?!?br/>
李念川的頭盔面板上突然傳來一行字,就在那條駐扎軍發(fā)出的禁止文字下面。
因為不知道這朵花什么情況,大家都保持著詭異的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祝寧和駐扎軍試過用文字交流。
頭盔內(nèi)部文字面板可以用眼神來“打字”,祝寧發(fā)過來的。
她什么意思?不要對它有敵意?
對方都已經(jīng)張開花瓣了,里面的兩顆人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這種情況不要對它有敵意?
“不要產(chǎn)生情緒?!?br/>
情緒?人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緒?
“忽略它?!泵姘迳嫌执虺鋈齻€字。
李念川手指有些僵硬,他本來是想去拿武器,這時候一時間僵住了,聽祝寧的,還是聽自己的?
人在面對黃花的時候很容易生出一種想法,除了我沒有人能救我,我必須要自己救自己。
李念川見過黃花吃人,只有一秒,祝寧的槍械在這兒用處不大,如果自己被吃掉,祝寧甚至都反應(yīng)不過來。
上次祝寧有一把槍在自己身后,可以保護自己的安全,這次就只有一句話,甚至沒有解釋。
該相信祝寧嗎?
要無條件信任她嗎?
忽略它?之前在下水道,他們也是忽略的魚人。
李念川繃緊的手指放松下來,他決定賭一把,相信祝寧,并且這種相信是無條件的,至高無上的相信。
李念川望著黃花里的兩顆頭,強行扭轉(zhuǎn)了自己的敵意,他隔著頭盔跟里面兩顆黏糊糊的人頭對視著。
當(dāng)他摒棄敵意后,內(nèi)心竟然涌出一股平靜的憐憫。
那是他死去的同事,不是什么怪物,他們也并不恐怖。
可能家里也有人在等他們,他們死在這兒了,死得不明不白,臨死的時候甚至沒有人給他們做臨終關(guān)懷。
那一瞬間,李念川竟然感覺自己非常放松,他緊繃的肌肉松懈開。
一陣風(fēng)吹來,黃花的花瓣和藤蔓會因為風(fēng)力而抖動。
李念川成了安靜的植物,原來關(guān)鍵點在于這個,不要產(chǎn)生敵意,不要產(chǎn)生情緒,不要害怕,不要移動。
當(dāng)人和植物的位置對調(diào),花人是采摘者時,人類就要老老實實扮演一朵花。
一朵花是沒有想法的。
啪嗒——
黃花收束了自己的花瓣,花瓣閉合著就像是一朵花骨朵,它移動了,開始走向下一個人。
祝寧把那兩句話傳進了公共頻道,李念川補充:假裝自己是植物。
祝寧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愣了下,然后發(fā)現(xiàn)李念川這句話更好理解。
所謂不要產(chǎn)生敵意是表面的,內(nèi)核其實是扮演植物。
很多人都看見了,有些人不信,想要為自己的同伴復(fù)仇。
有些人信了,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成為了黃花的下一個“戰(zhàn)利品”。
他們臨死之前都會陷入一種癲狂,很多人的反應(yīng)都是一樣的,他們總是想去拿自己的武器。
有些幸運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黃花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黃花掠奪自己同事的生命。
這是一場非常殘忍的屠殺,人不是人,而是植物,人是否能活下去,標(biāo)準(zhǔn)是像不像一棵真正的植物。
人類必須擯棄自己所有本能,放棄所有武裝,他們進化這么多年就是為了征服自然,但在自然面前,他們必須退化。
退化成一個自然中標(biāo)準(zhǔn)的植物。
這是能夠活命的唯一機會。
黃花從隊伍中走過,走到哪兒鮮血就滴到哪兒,像是一個移動著的帶血花灑。
它大概是吃飽了,整個花朵飽滿到要炸開,吃不下更多的腦袋。
于是黃花穿越了這些清理者,朝著森林走去。
半個小時后身影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森林深處。
走了?
沙沙沙——
一陣風(fēng)吹來,吹動著樹葉發(fā)出響聲,祝寧剛下車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陣風(fēng)聲。
現(xiàn)在風(fēng)拂過花草和樹葉,拂過他們的身體,也溫柔撫摸著地上的尸體。
對于自然來說,一切都沒有差別,他們這些清理者入戲太深,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移動過。
他們仿佛成為真正的花草。
他們生來就長在這片土地上,雙腳已經(jīng)不是腳,而是根系,要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到死亡。
就連祝寧都有這種錯覺,她竟然覺得自己這種姿勢非常輕松,在這里站到地老天荒都沒事。
墻外世界好詭異。
這里甚至沒有形成污染區(qū)域,只是一朵花而已。
一朵花來了又走,留下了清理者的尸體,鮮血浸泡進土壤,染紅了一大片,他們無法帶回這些人的尸體,尸體會永遠留在此地。
幸存者必須直面自己同事的死狀。
“還剩多少人?”駐扎軍的聲音打破了安靜,從頭盔中傳到每個人的耳中。
不愧是長期生存在墻外的,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沒有恐懼感,“報數(shù)?!?br/>
沒人理他,有些人是沉浸在植物中無法反應(yīng)過來,有些人是聽到了但不想回答,自己的同事剛死了,沒人想配合。
你是誰啊?
憑什么要聽你的?
“報數(shù)!”駐扎軍再次說話。
駐扎軍是軍人,他們清理者是公司員工,雖然來的時候知道有生命危險,也知道死亡率,但是他們沒那么強的魄力,這時候沒崩潰已經(jīng)萬幸了。
自家隊長都已經(jīng)死了,駐扎軍憑什么使喚他們?
不僅不配合,甚至對駐扎軍天然產(chǎn)生了敵意。
“一?!弊幍谝粋€開口。
祝寧是運動員出身,她骨子里自帶的集體榮譽感,她知道要集體撤退,不論還剩下多少人還活著,都必須離開這兒。
隊伍非常麻煩,跟機械海洋館不一樣,機械海洋館那次祝寧和灰鷹隊合作,獵魔人本身素質(zhì)高,精神值高,團隊協(xié)作也高。
海洋館里清理者團隊就祝寧這邊一支,徐萌是個臥底,唯一需要照顧的弱者只有李念川。
現(xiàn)在的情況是,大多數(shù)人都是普通人,跟李念川同等水平,或者說比李念川的資質(zhì)還差點,畢竟李念川經(jīng)歷過兩次精神值進階。
團隊幾乎就是一團散沙,他們必須抱團才能活下去。
祝寧之前高調(diào)行事,她在論壇里太有名了,依賴于她打響的名聲,她說話很管用。
“一?!彼貜?fù)。
李念川緊跟著回答:“一?!?br/>
李念川簡直無腦擁護祝寧,不論她做什么,李念川都是第一個響應(yīng)的。
“三?!钡谌齻€報數(shù)的是徐萌。
徐萌大概知道祝寧要做什么,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一團散沙需要一個凝聚人,祝寧最合適當(dāng)出頭鳥,反正她當(dāng)出頭鳥經(jīng)驗豐富。
祝寧剛才發(fā)在公共頻道的消息大家都看到了,就算不信任駐扎軍,起碼對祝寧會多一些信任。
三個人報數(shù),后面就自然進行下去了,報數(shù)聲此起彼伏,有些人報數(shù)聲音非常敷衍,不情不愿的,但也參與了。
“十八?!?br/>
十八之后陷入到沉默中,他們遲遲沒有聽到十九,清理者還剩十八人。
十八個清理者加上三個駐扎軍,一十一個人還活著,這就是真實的幸存者人數(shù)。
來的時候有三十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一十一個,他們死了九個同事。
長久的沉默,他們沒有移動,甚至都不敢去看自己同事的尸體,如果之前像是一場荒誕夢境,那他們現(xiàn)在才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同事離去。
駐扎軍的聲音在公共頻道中傳來:“繼續(xù)收容污染孢子?!?br/>
這一聲命令顯得非常沒有人性,都已經(jīng)這樣還要讓人繼續(xù)收容污染孢子?
污染孢子正在擴散,他們足足折騰了一個小時,有些污染孢子已經(jīng)快飄遠了。
“你,你是不是人啊?”
“誰愛干誰干,我不干了,我工資不要了不行嗎?”
大家脾氣都不太好,這時候集體暴動殺了駐扎軍都有可能,誰愿意聽你說話?
駐扎軍的聲音非常冷酷:“收容污染孢子,然后撤離?!?br/>
這是既定的計劃,來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這不是駐扎軍的錯,剛開始就警告過禁止觸碰。
是清理者先犯的錯,那個人摘掉了一朵花,然后引發(fā)了后面一系列的問題。
駐扎軍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嚴(yán)厲:“不然污染孢子擴散到墻內(nèi),你以為你們的家人能活嗎?”
駐扎軍面臨的是墻外的世界,他們必須要確保不會有外界的污染孢子穿過圍墻,這是叫清理者過來的意義。
大家當(dāng)清理者不是為了什么崇高理想,最初都是為了錢,高額的工資,賺一筆夠外面的人活一年。
祝寧第一次出任務(wù)就拿了七十萬,這種高回報的工資背后就是以生命為代價,刀尖上舔血。
獵魔人的覺悟更高,因為他們面臨的危險更直觀,很多清理者沒遇到過危險,難以轉(zhuǎn)換這個思路。
祝寧那一瞬間都能理解為什么會有獵魔人看不起清理者,對比下來,清理者的素質(zhì)確實是最差的。
獵魔人和駐扎軍都是為了人類的安全奮斗在第一線,駐扎軍的話沒錯,如果污染孢子擴散進墻內(nèi),他們就算是安全返回也沒有意義。
道理是這個道理,就是說出來太冷酷了點,很難服眾。
而且大家還沉浸在恐慌里,甚至沒人敢動,誰都不知道現(xiàn)在挪動會不會再次引來那朵黃花。
熟悉地形的是駐扎軍,跟人家鬧掰了都沒人帶隊回去。
祝寧都已經(jīng)當(dāng)出頭鳥了,現(xiàn)在只能當(dāng)?shù)降?,嘗試跟對方交涉,問:“收容完你帶我們出去?”
駐扎軍意識到祝寧是領(lǐng)頭人,擺出可以談話的姿態(tài),“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帶你們出去?!?br/>
他們遵守原則,必須要收容完才愿意帶隊。
祝寧雖然不知道駐扎軍的工作到底干什么的,她分得清輕重緩急,問:“現(xiàn)在人可以移動?”
駐扎軍是前輩,他們能做出的判斷就是最有利的判斷,他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大喊不要開槍了。
祝寧不太了解在墻外生存的真正規(guī)則,甚至外面的污染物邏輯都跟城內(nèi)不一樣的,但是這么看來,通用規(guī)則應(yīng)該是,不要亂動。
亂開槍會引發(fā)新的混亂,所以從頭到尾駐扎軍都是靜止的。
駐扎軍:“動作慢點,不要做多余的舉動,只做自己該做的事?!?br/>
原來不要做多余的舉動是這個意思,駐扎軍是帶隊的,所以從頭到尾就是帶隊,他們不會射殺剛才那朵變異的黃花。
清理者本來應(yīng)該是掃垃圾的,他們最好除了收容污染物什么都不做,如果他們真的遵守了這條原則就可以安穩(wěn)撤離,非常平穩(wěn)地完成任務(wù)。
李念川之前查到的死亡率是真的,要么是0要么是100,沒有中間地段。
但是有個清理者可能是受了精神污染,他摘下了一朵花,觸發(fā)了墻外的世界。
理論上來說,他們就應(yīng)該繼續(xù)收容,完成任務(wù),然后回家,但是沒人敢動。
祝寧深吸一口氣,“我來收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