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另一個自己(四)
熄燈后不能出門, 這應(yīng)該是污染區(qū)域的規(guī)則。黎欣是污染物,她正在誘使祝寧出門?
祝寧仔細(xì)看墻后的黎欣,她是短發(fā), 嬰兒肥顯得很可愛,臉上還有雀斑。
上帝視角看的都是整體,祝寧第一眼沒看出來, 仔細(xì)打量才反應(yīng)過來,黎欣的臉上密密麻麻的不是雀斑而是螞蟻。
細(xì)小的螞蟻順著肌肉走向爬行,從鼻梁爬到臉頰, 然后沿著太陽穴爬進頭發(fā), 小孩兒頭發(fā)又密又多,像是個螞蟻的巢穴。
黎欣說話時, 有些螞蟻掉下去,那塊空白的皮膚再被新的螞蟻填補上。
有點精神污染,讓人本能地想在后背撓一撓,好像這些螞蟻不在黎欣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攀爬, 所過之處都很癢。
祝寧收回目光,說:“今天休息,明天再去。”
黎欣撓了撓臉,一大片螞蟻掉在地上, 她天真地問:“為什么?”
黎欣的動作極其自然,好像沒感覺到自己臉上長螞蟻有什么不對勁兒的。
她這樣不會不小心吞進去幾只螞蟻?但是吃進去是不是也沒問題?她的軀殼內(nèi)部是不是都被螞蟻填滿了?
祝寧停止想象, “我怕又被罰。”
剛才機械媽媽明顯在門口待了很久, 祝寧之前肯定因為亂跑被懲罰過。
黎欣哦了一聲,覺得祝寧說的很有道理,“那明天說好了哦?!?br/>
黎欣露出一個微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但因為肌肉鼓動,臉頰上的螞蟻被擠下去了。
祝寧硬著頭皮答應(yīng),“明天一定?!?br/>
黎欣跟祝寧說了晚安,然后爬上了床,祝寧關(guān)閉了上帝視角,她第一次不想增加自己的視線范圍。
那股癢意還在,祝寧摸了摸脖子,克制著想要撓癢癢的沖動。
她在房間里又搜了一次,確定找不到任何線索。
走廊上靜悄悄的,機械媽媽已經(jīng)完成了所有巡邏,孩子們幾乎都睡了。
在污染區(qū)域里要做正常的事兒,現(xiàn)在正常的事兒是睡覺。
祝寧掀開發(fā)霉的被子,床鋪狹窄,她必須要蜷縮起膝蓋才能躺上去。
這是她第二次在污染區(qū)域睡覺,感覺很不一樣,她看著對面的衣柜感到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連墻上的斑點和裂縫都能數(shù)清,仿佛每一個睡前的夜晚都看過。
好像是一個在外打拼多年的人終于在假期回家,然后走到自己小時候居住的小房間。
媽媽把你的房間保存完好,還留著你小時候的痕跡。
叮鈴鈴——
祝寧一晃神,起床鈴已經(jīng)打響了,她聽到外面吵鬧的動靜,整個紅房子的小孩兒都被喚醒。
祝寧下床,看著自己懸在床邊的腿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變短了。
一雙手已經(jīng)變成兒童大小,她現(xiàn)在多大?七八歲?
祝寧還是第一次遇到會改變自己體型的污染區(qū)域,她第一反應(yīng)是查看系統(tǒng),確定系統(tǒng)一點毛病都沒有,只有祝寧的外表變了。
“祝寧!”隔壁黎欣大喊:“起床啦!”
門外的動靜越來越大,祝寧適應(yīng)了自己的新身體,下床打開門,走廊上出現(xiàn)了幾十個小孩兒,他們要去公共浴室洗漱。
黎欣就在門口等她,大多數(shù)孩子都穿著正常的服飾,只有祝寧穿著全套的黑色防護服。
黎欣好像感覺不到祝寧的異樣,打了個哈欠,“你今天好遲哦?!?br/>
黎欣轉(zhuǎn)身向前走,她們走到走廊盡頭的公共洗浴間,擺了一排洗漱用品,上面寫了對應(yīng)的名字。
祝寧拿起寫著自己名字的牙杯,這也太細(xì)節(jié)了。她看向鏡子,斑駁的鏡子里是一個戴黑色頭盔的小孩兒,正拿著牙杯發(fā)呆。
這地方也很眼熟,好像她在這兒刷牙過無數(shù)次。
黎欣就在旁邊,她刷牙的時候螞蟻掉下去不少,往臉上潑水時,螞蟻又被潑下去一部分,長條形洗手池相連,祝寧眼睜睜看著數(shù)十只螞蟻被水沖過來,在白瓷磚上尤其明顯,然后匯聚到下水口。
黎欣用毛巾擦了臉,臉頰上新覆蓋上來的螞蟻被她碾碎,粘液和螞蟻的尸體就粘在她臉上。
再配合上黎欣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一切都顯得很怪異。
但祝寧發(fā)現(xiàn)了,這里這么多孩子,只有黎欣臉上有螞蟻,其他人都是正常的。
黎欣是污染源嗎?
祝寧用毛巾擦了下頭盔,跟著大部隊去吃飯,長條形的飯桌,機械媽媽會給每一個小朋友盛飯。
大鍋內(nèi)傳來陣陣香氣,菜色可以說是很詭異,每個人一盤蔬菜,另外還要等待機械媽媽喂食肉菜。
醬色的糊糊落在祝寧的盤子里。
祝寧盯著飯,那盤綠葉菜看上去跟樹葉一樣,醬色糊糊散發(fā)著一股詭異。
等其他人都拿起勺子后她才動手,用勺子扒拉兩下,里面有一根細(xì)小的骨頭。
像是小孩兒的小手指,煮爛之后被人嗦去皮肉,只剩下一節(jié)白色小骨頭。
祝寧好像明白在廚房看到鍋里奇怪的殘渣是什么東西了。
紅房子里發(fā)生過什么?類似于虐待之類的?該不會吃小孩兒的肉吧?
祝寧在腦子里胡亂推測,從她看過的一些影視作品來看,孤兒院的護工或者院長很容易出現(xiàn)虐待問題。
她正推著小推車,上面放著一口大鍋,微笑著給每一個孩子盛飯。
機械骨骼的覆蓋皮膚很昂貴的,普通機械人都做不到像房盈那么自然,機械媽媽皮膚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像是個急需修補的人偶。
她臉上那張蠟像皮搖搖欲墜,啪嗒一聲,鼻子終于不堪負(fù)重跌落在面前的大鍋里。
機械媽媽呀了一聲,伸手在滾燙的食物里翻找,這口鍋太深了,人類的手臂伸進去一定會被燙去一層皮,但機械媽媽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感覺不到燙和疼。
翻找了一會兒,機械媽媽從鍋里撈出自己的鼻子,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后鑲嵌在臉上。
鼻子按上去之后,臉上還有一些醬,沒有任何人感覺到剛才這個行為怪異,下一個小孩兒還在等待吃飯。
機械媽媽哼著輕快的歌,繼續(xù)打飯的動作。
突然,她好像察覺到了祝寧的目光,回頭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機械媽媽是機械人,她的頭整個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過來,把后背當(dāng)成前胸,對祝寧露出一個微笑。
當(dāng)過小孩兒的都懂,有時候大人微笑不是在笑,而是在無聲警告。
祝寧立即低下頭,小時候課堂搗亂過一樣不敢跟老師對視。
黎欣大口吃飯,她連盤子都舔干凈了,祝寧盡量忽略她臉上的螞蟻,問:“你吃飽了嗎?”
黎欣搖頭:“沒有?!?br/>
祝寧把自己的飯推給黎欣,她眼睛都亮了,“我拿下午的營養(yǎng)劑給你換。”
科技早就發(fā)展了,按理說不會吃不起飯,應(yīng)該是削弱開支,支撐不起三頓都吃自然食物,剩下都吃營養(yǎng)劑來維持。
不過這么看來紅房子挺好的,起碼會保留一頓飯,祝寧從宋知章那邊學(xué)會的育兒經(jīng)驗,要讓小朋友習(xí)慣咀嚼食物,這樣才能身心健康。
祝寧不吃飯,無聊打量四周,飯廳墻壁上掛著宣傳欄,祝寧第一次進來的時候那上面落灰了,什么都看不清,現(xiàn)在才看清楚寫的是什么。
這是紅房子的歷史,祝寧通讀了一遍。
紅房子跟祝寧那個年代的孤兒院不是一種性質(zhì),是聯(lián)邦福利機構(gòu),旨在社會化撫養(yǎng)。
因為除了一等公民和二代人類,大多數(shù)人造人和機械人都沒有父母。
類似于紅房子這種機構(gòu)有時候還會接商單,比如聯(lián)邦新孵化了一批人造人,委托給紅房子的機械母親進行培育。
有些地區(qū)的紅房子機構(gòu)很富有,比普通公司都賺錢。打個把人物化的比方,紅房子就是個專業(yè)孵蛋的,可以把符合要求的雞崽子養(yǎng)大,等待到時間有人來接。
只不過103區(qū)的這家紅房子收留的都是殘次品,設(shè)施老舊,也接不到什么大公司的商單。
簡而言之,就是窮,養(yǎng)的全都是殘次品小雞崽。
上面寫著廣告語:孩子們的夢想家園。
宣傳欄被機械媽媽擦得很干凈,一直在等待有人愿意下大訂單。
祝寧掃視了一遍在場的孩子,按照社會關(guān)系來說,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但不知道哪個人是小園的提到的。
他們看上去都沒有特別的表情,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竟然沒人討論失蹤的小園。
吃完早飯就可以自由活動,大家都搶著要去玩影音室的游戲機。
黎欣安安靜靜坐在祝寧隔壁,一直在撓癢癢。
祝寧忍不住盯著她臉上的螞蟻看,不敢想象自己竟然在污染區(qū)域里交了一個渾身螞蟻的好朋友。
她跟黎欣把碗筷放進廚房,當(dāng)時機械媽媽正在廚房忙碌。
祝寧乖乖跟機械媽媽說了兩句好話,機械媽媽笑著摸了摸祝寧的腦袋,“去玩吧?!?br/>
祝寧腦袋一沉,看著近在咫尺的臉,看久了竟然覺得不害怕了。
她被污染區(qū)域同化了?
再住下去,祝寧會真的以為自己是紅房子的一份子,祝寧支開黎欣,靜悄悄摸索到了小園的房間。
小園房間非常顯眼,很多小朋友祈禱小園早點回來,在門口擺了許愿瓶和一些折紙。
祝寧轉(zhuǎn)動了門把手,果然是鎖著的,應(yīng)該是為了保護現(xiàn)場,不讓小孩兒進來,她用系統(tǒng)道具打開,繞過一地的許愿瓶走進屋內(nèi)。
還是一間標(biāo)準(zhǔn)的紅房子臥室。
里面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腐臭氣息,被子鼓鼓囊囊的,好像上面還躺著一個人,正在背對著門休息。
祝寧小心掀開被子,里面倒是沒有尸體。
她要趁著機械媽媽在廚房,抓緊時間尋找,小園書桌上散落著筆記本,上面有很多涂黑的劃痕,已經(jīng)看不清原來寫的是什么了。
小園在墳貼里說過,另外一個自己的字更端正,從這個思路出發(fā)真的能分辨出兩個人的字跡。
小園用力在這些字上劃出黑線,力道非常大,連紙張都穿透了。
祝寧能想象到小園畫黑線的表情,大概是想完全抹去對方的痕跡,但怎么用力也抹不掉對方的存在。
小園的房間里只有兩張獎狀,都是最佳進步獎,旁邊倒是放著一個倒計時日歷本。
倒計時三年。
這什么意思?什么東西三年?壽命?
祝寧一直都不知道小園到底什么時間出事兒的,第一次看到日歷本,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十一年前,也就是新歷69年1月。
如果祝寧真的曾經(jīng)生活在這兒,她現(xiàn)在才八歲。
桌面上放了兩本小說,抽屜里有一個很古老的掌上游戲機,聯(lián)邦給每個人都配備了副腦,祝寧找了半天竟然沒找到小園的副腦和芯片,這兩個最能儲存信息的物品根本不存在。
祝寧的注意力都在衣柜,墳貼里小園就在衣柜消失的。
他們有保護案發(fā)現(xiàn)場,衣柜沒被人整理過,里面的衣服亂糟糟的,掉下去好幾件,完全能想到曾經(jīng)有個小女孩兒躲在這兒。
祝寧仔細(xì)按著衣柜的構(gòu)造,這地方?jīng)]有機關(guān),突然她余光一撇,散落在地的衣物里有一陣很微弱的閃光,要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見。
漆黑的衣柜像是一口深淵,祝寧小心用食指和中指夾出,那是一根細(xì)絲?
看不出來是蠶絲還是蜘蛛絲,但絕對不正常,非常細(xì),閃爍著特有的光芒。
為什么有絲?
小園遇到了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當(dāng)時另一個自己就站在衣柜外,之后就再也沒動靜了。
網(wǎng)上都流傳著一個警告,如果遇到另外一個自己千萬別說話,難道這條規(guī)則是錯的?
如果不說話才會死?
但是小園去哪兒了呢?這是最讓她費解的地方,那天之后小園就失蹤了。
如果是代替品的故事,另一個人應(yīng)該會替代小園繼續(xù)生活才對。
祝寧正在思考,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機械媽媽已經(jīng)在門口了。
她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每次一點動靜都沒有?
機械媽媽旋轉(zhuǎn)了鑰匙,馬上就要打開門。
祝寧趴下來,躲進小園的床底。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機械媽媽走進房內(nèi),祝寧透過床單可以看到她的兩只腳。
機械媽媽坐在小園的床上,輕輕撫摸著床鋪,好像在懷念自己逝去的孩子。
床鋪凹陷下來一塊兒,祝寧屏住呼吸,隔著一層薄薄的床板,能聽到機械媽媽的抽泣聲。
她在哭?
因為很愛自己照顧的小朋友,難以忍受孩子消失?
機械媽媽的兩只手放在床沿,祝寧以為她要扶著床站起來,突然,她毫無征兆地彎下腰,從兩腿中間看向床底。
祝寧猝不及防看到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