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47和蘇綾兩人久久都未說話。
    最后的那座摩天樓轟然倒塌，揚塵卷過蘇綾的身體，蓋上傷口，火辣辣的疼。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吸進粉塵一陣劇烈的咳嗽。卻從來沒想過治愈傷口。
    【我……】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難言之隱。萬年，我現(xiàn)在不覺得你是47號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這個稱呼，但是我就想這么叫你。”
    蘇綾的口氣淡漠，平靜得可怕。
    【初級治療……】
    “不。讓我流一會血，我覺得這樣更有實感，你已經(jīng)奪走了我的身體，不能奪走我作為人類最后疼痛的權利，還有對死亡的恐懼?！碧K綾看著UI中，最后百分之一的血量。心中許許多多個謎團在那一刻都像是花苞。一瞬間綻放開來。
    太陽爐嘎吱作響……
    萬年強行奶了蘇綾一口，并且不顧蘇綾的勸阻，將她治得完好如初。
    “為什么要騙我呢？萬年?！?br/>     萬年47號不答話，就像是死機了，毫無反應。
    蘇綾看著自己的機械身軀，看著倒影之中萬年47的模樣，那副臉滿帶著哀愁與悲傷，幾乎要落淚。
    “原來我哭的樣子，是這樣的?！碧K綾的口吻稀松平常，“真的很難看，以后我還是不要哭了。”
    蘇綾好奇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皮膚紋理栩栩如生，但唯獨看上去毫無真實感，機械就是機械。做得再像人，也不會是人。
    她的掌心按壓著眉心，117號的標簽皮膚撕了下來。
    在那之下隱藏著兩個漢字。
    “萬年。你應該看得到我額頭的字，你知道它是什么，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我猜到了?！?br/>     【萬年……】
    “不要對我隱瞞了。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嚴重的信任危機?！?br/>     【同步率：0％】
    自從正道輪開始，蘇綾一點點開始發(fā)現(xiàn)萬年47的性格發(fā)生了嚴重的偏轉(zhuǎn)，原本她只是個戰(zhàn)術戰(zhàn)略的定制者，任何心念發(fā)動的技能，都需要蘇綾交流后，萬年47才能獲得權限，來釋放。
    可以說，蘇綾的身份一直沒變，依然是萬年47的主人。
    但是自正道之后，蘇綾發(fā)現(xiàn)了正道的黑匣子，萬年47就在一點點撕破自己的偽裝。
    她開始不聽話了。甚至能完美的跟上蘇綾的思路。
    蘇綾能避開的死亡陷阱，她也不會像是面對真知鞭劍那樣，和蘇綾發(fā)生嚴重的同步失衡。
    萬年47像是未卜先知一樣，完完全全跟上了蘇綾，現(xiàn)在，更是不需要蘇綾的命令，直接為她治療。
    這都代表著，萬年47已經(jīng)不需要蘇綾了。而且蘇綾還從剛才的強大治療效果中感受到，萬年47絕對吸收了仁愛的治療機關。
    她在進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強。
    可能在吸收掉純真和真知之后，她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上下級”概念，所以才會聽命于蘇綾，在得到正道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
    擊敗幻海，她與蘇綾的觀點達成了一致，就像是雙胞胎，有相同，也有不同。
    至于仁愛，則是她最不想面對的敵人，蘇綾從仁愛的口吻和語氣來看，這絕不是一個入侵者能說出的話。
    野蠻的入侵需要武力威嚇，需要暴力鎮(zhèn)壓，如果入侵而來的AI還抱著懷柔政策，只會讓土地的主人拿起武器反過來殺死這假慈悲的圣人。
    要說仁愛是入侵地球的天宮AI，蘇綾是不信的。
    關于正道的黑匣子，蘇綾更相信，是萬年47修改了內(nèi)容，故意給蘇綾看的幌子。
    蘇綾道出了真相：“你……才是一萬年后，吃光了月亮，來到地球的病毒啊。”
    【117號士兵，搭載萬年47型AI，回到了地球?！?br/>     這就是真相。
    “47，在周易大數(shù)中，是開花的意思?！碧K綾喃喃細語，不肯往前再踏出一步，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是她決定先和萬年談談。
    “你之所以會討厭仁愛……它和你的觀點完全不同。甚至背道而馳?！?br/>     【對……】
    “在母親眼中，那些人類是你的孩子，卻讓一群壞家伙養(yǎng)了一萬年，終于回到了你的身邊，你肯定很不滿，滿腹怨氣，甚至對仁愛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視為血海深仇?！?br/>     仁愛對蘇綾說過的話，就是鼓勵。
    不要怕受傷，不要怕跌倒，不懼死亡，去冒險吧！
    而萬年作為母親，會讓自己的孩子冒風險嗎？
    最終人類因為萬年的到來，因為理念的沖突銷聲匿跡，萬年只能將這一切的過錯歸咎于七脈輪。
    “可是……它們說的沒錯啊?！碧K綾的話，讓萬年47渾身發(fā)寒，她不能否定自己，否則她就失去了作為機械生命的意義。
    “你看，人本身就需要根性驅(qū)動自己，需要頭兒來領導自己，需要英雄來崇拜，需要鏡子看清自己，需要老師指明道路，還需要仁愛之心，最后是喊破喉嚨的勇氣，愛了恨了，就大聲喊出來。”
    這是蘇綾已經(jīng)毀掉的六脈輪，
    【別說了……別說了……求求你…】
    “不，你不是我的主人，也不是我的指令官，你是我的朋友，萬年，我不想叫你47號，盡管你會生氣，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你接管了它們，接管了它們的情感，應該最能理解我的心情，你已經(jīng)具備了一個智人的數(shù)據(jù)，你已經(jīng)你成為了人。還差一點，還差最后一點。”
    【我不能否定自己……求你了……】
    萬年用蘇綾的身軀跪著，雙手撐著身子，淚珠在廣闊的電路海洋里，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萬年，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的母親鐘山，會把你留在月球，一個人孤獨萬年?！?br/>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聽……】
    因為，你是多余的那一個。
    蘇綾的心聲擊潰了她最后的防線。她哇哇大哭起來。聲嘶力竭地宣泄著悲慟。
    她兩手綻放開千瓣蓮花，這是七脈輪的第八輪……
    萬年是自覺輪，是一個在人體外的脈輪，它不屬于人體，而是舉頭三尺有神靈的“神”，它位于人的頭頂，在體外半空。
    就像是月亮，看起來一只手就能抓到。
    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我不知道鐘山的想法，但是我知道用七脈輪養(yǎng)育這些人，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因為他們還保持著自我意識，他們有一層ST機關做的心靈壁障，像是虔誠的圣徒。他們還是單獨的個體，能全力追逐自己的欲望和利益，還是純粹的人類。”
    “我也不知道鐘山為什么一定要把你留下來，因為你只是鐘山的‘自覺’，不是人類的‘自覺’，機器人的自覺往往是人類最不需要的?！?br/>     蘇綾一句又一句話讓萬年的心像是玻璃一樣，碎了一地。
    “機器人靠著信號交流，而不是語言，機器人靠著數(shù)據(jù)庫學習，而不是老師，機器人聽從上級的命令，不論那個人是否值得信任，不論自己是不是士兵，機器人沒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機器人的自覺，就是……‘我與系統(tǒng)為一體，我與所有機械一樣?！！?br/>     蘇綾在片刻想明白了，鐘山為什么要給人類留一份“自覺”，因為一萬年過去，由七脈輪養(yǎng)育的人，也掌握了隨時隨地能毀滅自身的力量。是時候用“自覺”，讓孩子們知道相親相愛，知道他們原本就是一家人了。
    自覺的含義就是感知自身，感知別人，與整個世界連接起來，去釋放愛。
    【你能理解我嗎？】
    萬年依然在抽泣，眼睛哭得紅紅的。
    蘇綾：“我能理解你。只是鐘山……”
    鐘山可能意識得到，萬年的存在對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極有可能就是蘇綾的那一句……
    蘇綾當初的那一句“我會回來的！”，讓鐘山的小小私心，留下了鐘山的“自覺”。她想在這個新世界留下自己的影子，哪怕是影子……
    也想讓蘇綾看一眼……看一眼她養(yǎng)大的孩子?！白杂X”是鐘山最后的東西，這是她最后的思想鋼印，如果毀掉萬年，可能蘇綾什么都不會知道。
    這種感覺，讓蘇綾心頭百味雜陳，就像是有個透明的影子，在這個世界對她說著她聽不見的話……
    “能和我說說，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嗎？”
    萬年沒回話，她顫抖著，指間點了點地面，蘇綾的眼中看見了一段短片……
    她看見……
    萬年子機接近普通人類，他們的臉上只有驚恐，拿起武器反抗，讓萬年武裝制服的畫面。
    她看見……
    一片片集群消化體內(nèi)ST機關，萬年同孩子們說，要互相尊敬，要懂得愛，結果回答她的，是“人類萬歲”，以及ST機關自爆誕生的一片片火花。
    5:41 S
    她還看見……
    持弓射擊，認真應敵的純真。
    揮劍指揮，英氣勃發(fā)的真知。
    擋住老虎，眼神倔強的正道。
    教授學生，以人為鏡的幻海。
    慈眉善目，度化世人的仁愛。
    放蕩不羈，一生訴求的大同。
    雖然它們都是人類情感的源頭，雖然它們也成了分歧的開端，但是這些都是人本身應有的感情……
    不需要自覺，是因為人本身就有屬于他們的“自覺”。
    而萬年將“自覺”強加于人本身時，自然會是毀滅的開端。但是她的工作還沒完成，她得按照母親的意愿，繼續(xù)照顧人，沒有人了怎么辦？
    那就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生命，讓自己成為新的機械生命，擁有感情和溫度的生命。
    可惜……萬年學得太慢了。
    直到蘇綾出現(xiàn)，她才明白自己一開始就是多余的那一個。
    【對不起……對不起……】
    萬年道著歉，眼淚止不住了。她在吸收掉仁愛之后，才發(fā)現(xiàn)感情是如此的可怕，她嚇壞了。甚至開始害怕自己。
    “不。萬年，你是我的朋友。能遇見你是我極大的幸運，我能和你相遇，也是另一位朋友的幸運?！碧K綾喃喃道：“我沒有怪你，因為地球是生命的溫床，就算那些孩子死了，總會有下一批新芽堅強地破土而出，那時候你不能像鐘山那樣，不管不顧就這樣離我而去，離他們而去?！?br/>     蘇綾撒了個謊，萬年依然是多余的，人只是帶著感情的動物，動物進化是不需要機械的。
    【可是……我依然是多余的！我無法原諒自己……】
    蘇綾：“你知道七脈輪的最后一關，是什么嗎？”
    【寬恕……寬恕？】
    人的眉心額輪，名字就是寬恕輪。
    三脈的終點，紅藍兩色，一水清白。那個小房子里，鉆出來一個姑娘。
    寬恕輪的樣子尚且年幼，但與純真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清澈，沒有蘇綾口中的熊孩子“天性殘忍，因為純真無邪?！?br/>     她手中是一把破傘，兩瓣鴨拓草，深藍色，眉心點點殷虹，因為是兩瓣鴨拓草，傘面也破成了兩半，漏雨。
    就像是萬年的嚎哭驚動了天地，淅瀝瀝的清澈雨水落下，落進蘇綾的嘴里，咸咸的，像是海水。也像是萬年的眼淚。
    寬恕一路小跑過來，差些跌倒，天真的模樣卻讓萬年的母愛之心泛濫，一路哭著上去抱住了琉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蘇綾也跟了上去。那兩瓣鴨拓草的傘葉，剛好能為她們遮風擋雨。
    寬恕道：“我原諒你?！?br/>     【偵測到敵反應，無量大數(shù)。】
    萬年的索敵系統(tǒng)亮起紅色！
    下一秒！蘇綾本能想從寬恕的懷中逃開，但為時已晚……
    玩家琉璃使用了【偷梁換柱】。
    隨即……
    蘇綾發(fā)現(xiàn)自己拿回了自己的身體。萬年47呢？
    【喂！為什么會這樣！】
    耳邊傳來琉璃的聲音……
    【這是哪兒？】
    偷梁換柱的琉璃，用自己的意識，換走了萬年47.
    而蘇綾重新拿到了管理者權限，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對于蘇綾來說，最珍貴的就是萬年。
    對于琉璃來說，最珍貴的還是自己。
    所以她們達成了交換。
    蘇綾錯愕地看著眼前……漸漸重新睜開眼睛的寬恕。不……
    或者說是萬年，她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的進化。只不過，再次孤身一人而已。
    蘇綾百思不得其解……而寬恕輪為什么……
    突然！她明白了。
    如何能寬恕一個人呢？
    聽對方的解釋？得到對方的贊許和好處？彌補？
    不……
    那些都不是。
    而是理解……
    琉璃這一記【偷梁換柱】完美詮釋了寬恕的含義，理解對方，甚至已經(jīng)與對方融為一體，就是最大的寬恕了。
    蘇綾不知道這在劇情上是刻意安排還是巧合，不過眼前逐漸蘇醒的萬年，卻沒有一點開心的模樣。
    萬年：“這就是你原本的樣子啊……”
    萬年眼中的蘇綾拿回身體之后，精氣神與萬年操縱的蘇綾完全不一樣……
    萬年也是第一次認識蘇綾的真實模樣。
    “你好……地獄貓?！?br/>     蘇綾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答：“你好，萬年。”
    萬年退開幾步，四周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入夜，繁星和月亮看著她們，微妙的氣氛蔓延開來。
    “我現(xiàn)在明白了，當一個人有多么好過……”
    蘇綾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是！她怒吼著“你要干什么！”
    萬年狠狠將她推開！
    “協(xié)議1：保護蘇綾?！?br/>     萬年念出了蘇綾的真名，隔著遠遠的距離。她的話語聲帶著哭腔?！暗俏乙廊粺o法原諒自己，就算下一次輪回，我也依然多余……何況我現(xiàn)在只是個普通人，我不是神靈。”
    她……渾身綻放著純白的蓮花。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蘇綾。我會傷害你，我會欺騙你……我是最多余的那一個……這個世界不需要萬年……不需要我?！?br/>     ST機關開始自毀，邏輯電路開始燃燒。
    蘇綾還沒爬起來就開始呼喝，聲嘶力竭地威脅著萬年！
    “我會自殺哦！我死給你看哦！”
    “我不會原諒你的！你要敢自毀！我立刻就死！一切都重來！”
    萬年渾身因為劇痛，肌肉痙攣抖個不停，但是臉上掛著笑，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你也會騙人，我才不信……”
    轟！-------
    巨大的火光讓蘇綾睜不開眼睛，耳旁只有琉璃的話語。
    【這是怎么啦？什么情況！】
    “可惡！”蘇綾爬起來時，滿目焦急，“無法原諒！”
    她連忙朝著爆炸中心跑去，巨大的風浪將她吹得老遠，赤腳跑在炙熱的土地上，鉆心的疼……
    她看見爆炸中心，那個僵死而立的人。
    渾身焦黑，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生機……
    蘇綾木了……
    她雙手托著萬年已經(jīng)碳化的下巴，碰一下……就聽見了心碎的聲音。
    喀拉----
    那具尸首的腦袋在蘇綾的觸碰下碎成了渣。
    蘇綾嚇得連忙松了手！可怎么也無法將萬年再拼回來……
    而且裂紋正在越來越大！
    “不要……”
    咔咔----
    咔咔咔----
    “不要?。?！”
    像是花瓶自然而然的碎掉一樣。沒有人去碰它，摔它。
    蘇綾咬牙切齒，仰著腦袋，盡量保持著冷靜。
    “混蛋?。。。。。?！”
    嘩啦啦啦-----
    雙手滿是黑灰，蘇綾跪了下來。在那些灰燼中尋找著萬年的影子……
    可是……什么也沒有…
    【呃……那個……老大你怎么啦…】
    蘇綾眼中突然充滿了希望！
    她看見了！她看見對方的ST機關核心！那個黑匣子！
    像是救命靈藥一樣捧在手里，可是……
    UI信息彈出……黑匣子上寫著。
    “數(shù)據(jù)清除中……剩余百分之十三……”
    蘇綾連忙按下了撤銷！
    【數(shù)據(jù)卷回中……卷回失敗…正在撤銷。】
    【撤銷成功！】
    黑匣子上，還剩下冰冷的百分之七。
    【琉璃：老大？老大？怎么啦？】
    蘇綾二話不說，開始手動更換ST機關，沒等琉璃多說半句，立刻用開發(fā)者權限關閉了體內(nèi)的ST機關。
    ST機關位于人體心臟，因為顱內(nèi)或中樞神經(jīng)脊椎更換難度極高，而處于心臟還能第一時間釋放強心劑急救。是不二之選。
    蘇綾手動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將原本屬于萬年“自覺輪”的ST機關扯了出來，又換上了萬年的新家。
    剖心之痛，不過如此。
    耳旁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好……士兵……蘇綾？】
    【程序自檢中……】
    【協(xié)議1：保護士兵蘇綾?！?br/>     【協(xié)議2：突破七脈輪（已完成）】
    【協(xié)議3：ZZZZZZZZ】
    蘇綾將ST機關換完，整個人快要疼得虛脫過去，甚至連自救念咒的力氣都快沒了……
    恍惚間，她看見了下一個標題。
    【VOL.4】
    【拼圖游戲】
    【完成最后一塊拼圖之前，這個游戲乏味枯燥到了極點?！?br/>     耳旁隱隱約約能聽見……
    【初級……治療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