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南邊與北邊
蓋奇-普萊斯。
一位退伍軍人,阿爾岡昆的獵人,老喬治曾經(jīng)的筆友。
他選了個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地點。躲在一片放牧場的草皮后,趴在稍有暖意的赤紅砂巖上,臨近科羅拉多河。
蓋奇半瞇著眼,托著一桿早該退休的后膛槍,它是一件南北戰(zhàn)爭后遺留下來的古董。
花白的山羊胡,獨眼,指甲里滿是污垢,另一只眼睛卻亮得不可思議。
槍口隨著“昂科”號列車緩緩移動,口中咀嚼著煙葉,陣陣刺激的辣味提著神。
“喬治…安德魯。”
狙擊鏡中他依稀看見了靠窗的老者,但他還沒動手。
太陽剛好射向他的眼睛,迎光面影響射擊精度,況且列車還在有效射擊距離之外。
直到它駛過鎮(zhèn)子,開上荒野,轉(zhuǎn)了個大彎,準(zhǔn)備穿過科羅拉多河。
蓋奇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架著槍,他喃喃念叨著:“選個好日子去死,喬治。我替你決定了?!?br/>
砰!
窗口的人影動了動手,并沒有倒下。
“為什么?!”
蓋奇不明白…
連忙拉栓,再次死死跟著窗口,一色銀光就像他自己的瞄準(zhǔn)鏡般,同樣閃爍出危險的信號。
蓋奇連忙滾下大石,他確定對方也有一支步槍…
“呼…喬治,連上天都如此眷顧你?!?br/>
喘著氣,老邁的身體經(jīng)不起太多折騰,等了一會,稍稍抬頭看向列車,那瞄準(zhǔn)鏡反光一般的危險信號已經(jīng)消失,蓋奇心想是否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呢?
他又重新支起槍,往列車上狠狠打了三槍。
一陣詭異的安靜,他緊張極了。
甚至錯手射殺了一名走到外邊兒倒潲水的廚師…
“你會怎么辦呢…喬治…”
羊群熙熙攘攘讓槍聲驚走,從車窗中逃出一只貓咪。直直奔著蓋奇的方向。
一開始他還奇怪貓咪嘴邊,那一顆牙的反光為什么那么亮。
直到它也跟著羊群歡脫地跑去一邊,消失在視野中。蓋奇稍稍放下心,列車的速度越來越慢。
走嗎?
還是…守株待兔?
蓋奇心中起了猶豫。
他們會來搜查我的藏身處,但今天,唯有今天。
“十一月五日,喬治中尉英勇地擊退了南軍妄圖卷土重來,返回查塔努加的攻勢?!?br/>
蓋奇的一只盲眼中開始因為下午回暖的氣溫發(fā)癢,變紅,甚至流下淚。
他用手背馬虎地擦了擦。
“讓我看看…”
“你會在第幾位下車。”
一位金發(fā)美人跳下了車廂。
“哦…不要吧…克里斯汀?!?br/>
蓋奇略有遺憾。
緊接著,一個年輕小伙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讓蓋奇的手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槍柄。
那是喬治,年輕的喬治。
一支槍管頂上了蓋奇的后腦勺。
蘇綾踩著蓋奇的后心,威脅著這位臥姿射擊的老兵。
“把手指,從扳機移開。”
蓋奇冷漠的答道:“如果我說…”
蘇綾:“沒有如果,普萊斯?!?br/>
“為什么非得是今天呢…”蓋奇遺憾地松開槍,蘇綾也應(yīng)聲挪開了槍口,一片和睦的樣子。
蓋奇翻了個身子,坐起來,慢慢地,慢慢地豎起后膛槍古董一樣的擊發(fā)裝置,倒出所有子彈。示意繳械。
在蘇綾稍稍放松的那一刻,他從后腰上抽出一口雷明頓,轉(zhuǎn)輪手槍的槍口指著蘇綾的眉心。
“別阻止我?!鄙w奇一手托著槍,一手壓住蘇綾妄要抬起的手?!澳悴皇俏业哪繕?biāo)。”
蘇綾卻岔開了話題:“你來自阿爾岡昆?”
蓋奇:“那不重要!”
他有些駝背,與喬治不同的是,他是個典型的手臂射擊型選手,微微曲著臂膀,槍口離蘇綾的腦袋只差毫厘。
蘇綾:“有什么恩怨,不能當(dāng)面解決嗎?像個男人一樣。”
“哈?你覺得我怕了他?”蓋奇卻讓蘇綾這句莫名嘲諷激起了怒意。
蘇綾連忙揮手道歉:“喔喔喔!~我可沒說過這種話?!?br/>
蓋奇拉動撞錘:“你要我像個堂堂正正的士兵一樣,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公平的一決生死?”
蘇綾沒敢接話,似乎自己只要再多一句嘴,估計蓋奇就會爆了她的頭。
況且本來蘇綾決定近身作戰(zhàn)的原因,就是想要套一套情報。
“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么要殺他?”
蓋奇如一個精神錯亂的普通老頭那樣,一手托槍,另一只手繳了蘇綾的武器,又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絕殺令。
“來自阿爾岡昆,殺死喬治-安德魯。 –黃雀?!?br/>
看來蓋奇順手就把私怨帶上,來履行黃雀的命令了。
蘇綾琢磨著這兩人還在南北戰(zhàn)爭有一段故事,不過那應(yīng)該屬于支線內(nèi)容,蘇綾這種自投羅網(wǎng)式的套話行為不在正常流程內(nèi)。
而且…
克里斯汀并沒有將這事第一時間告訴喬治,她甚至只說了蓋奇的名字,不知情,還是不愿意告知呢?
蘇綾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完全沒把腦門的槍口放在眼里。
【蓋奇一下子陷入了窘迫的境地,說實話,他并不是個濫殺的家伙?!?br/>
【他此生唯一值得吹噓的地方,就是與喬治的不同之處,他們的射擊水平不相上下。但在戰(zhàn)場上,沒有一對一,也沒有公平,自然也沒有真正的勝負?!?br/>
【直到另一個十一月五日,蓋奇提著當(dāng)年的后膛槍,終于能堂堂正正來一場戰(zhàn)術(shù)射擊演練,卻遇見了兩難的境地?!?br/>
殺了她嗎?然后躲起來,再射爆喬治的腦袋?
蓋奇在任務(wù)與道義的抉擇中躊躇不前,他是南軍,在南北戰(zhàn)爭被稱為掠奪者,奴役四百萬黑人的地主手下,最為兇悍的走狗。
這不是他所能決定的,他的家庭,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加入的軍隊與為之死斗的敵人。
“得了吧,蓋奇。你不像個手軟的家伙?!?br/>
蘇綾調(diào)侃著對方的猶豫不決,甚至稍稍偏過頭,蹭著他的手臂,繞過了槍口。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直到蓋奇從暮年的反射神經(jīng)中驚醒過來,蘇綾已經(jīng)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噗通—
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看見了科羅拉多的天空。背脊發(fā)出陣陣疼痛,胃里翻江倒海,惡心到想吐。
蘇綾順手完成過肩摔,朝著年輕的小喬治招招手。
“這兒!”
“在這兒!”
一小時后,車上的客人又多了一位。
“喬治-安德魯!”
蓋奇紅著眼,瞧著年輕到容光煥發(fā)的喬治。
“你總算醒了,我在阿爾岡昆就一直念叨著,念叨著以前當(dāng)兵時讓一位厲害的俘虜跑了,政府少我八百刀賞金?!?br/>
克里斯汀的臉色不太好,她對于蓋奇的態(tài)度屬于愛理不理,甚至不愿與對方做出任何交流。
蘇綾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克里斯汀對于自己沒將蓋奇老頭擊斃這件事非常在意。
而且…
蘇綾將那張屬于黃雀的絕殺令藏了起來。不知什么原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屬于女人的直覺。
“我終于可以叫出你那骯臟的名字了?;燠E在黑鬼里,屠殺同胞的儈子手!”蓋奇大吼大叫著,山羊胡一抖一抖。
喬治用假肢踩著他的膝蓋,貼近了道:“省省力氣,我們都快一條腿踏進棺材了,你瞧…”
他指著車窗外。
“這兒是美利堅,就算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三十年后,是奴隸的,依然是奴隸,是惡魔的,依然是惡魔,他們從骨頭里記住了這種心性與奴性,殘忍與麻木?!?br/>
喬治又說道:“施虐者享受著施虐的快感,受虐者依然甘于平凡。”
順便補充著戰(zhàn)爭的簡單結(jié)局:“無條件投降?那是因為…”
蓋奇低下頭去,替喬治說完了這段話。
“只有小孩子才關(guān)心對錯…大人的眼里只有利益?!?br/>
“沒錯!”喬治伸著兩根食指,臉上是燦爛的笑容:“你很不錯喲!”
蓋奇像個不肯認輸?shù)男『⒆幽菢?,?zhí)著且固執(zhí)地咒罵著喬治:“你這個逃兵!懦夫!我們的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
“普萊斯中士,你要和我斗槍嗎?”喬治托著老人的臉,讓他抬起頭,固執(zhí)的獨眼讓喬治想起了蓋奇年輕時的樣子。
“呸!”
一口粘稠的黃唾沫吐在喬治的臉上,讓喬治順手擦去,往蓋奇的嘴里塞了支煙。
喬治給對方打上火:“今天,你只是選了個北軍十一月革命戰(zhàn)役勝利紀(jì)念日,然后帶著一條古董,來刺殺我?”
“我來了結(jié)一段舊怨而已。別無他求?!鄙w奇總覺得哪里輸了,又擺了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
喬治:“那么…過去的二十九年里,每一個日日夜夜,為什么不隨時來找我敘敘舊呢?”
蓋奇解釋著,蒼老的聲音仿佛喉嚨中養(yǎng)著一只寄居蟹,他有些詞窮。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上個月…”
就在此時。
蘇綾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克里斯汀的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帶上了一絲不諧的表情。
慍怒、憎惡與悲切。
而蓋奇的話也戛然而止。
他劇烈地咳嗽著,喉頭發(fā)紅,氣管腫大,滿臉通紅就像是窒息了。
仿佛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變得非常虛弱…
“蓋奇?”
喬治扶著他的肩。
“蓋奇!”
老頭兒死死抓著喬治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撓著胸口,仿佛有無數(shù)的螞蟻在爬,癢到了極點。
“蓋奇!蓋奇!”
“克里斯汀…”
很快,他沒了氣息,從嘴里發(fā)出陣陣惡臭,像是死了多年的活尸。
“克里斯汀!你干了什么?”
喬治明白了什么,但他不明白女巫的手法。
克里斯汀略冷漠地答道:“他有病,僅此而已,恰巧在最后一刻爆發(fā)了。說不定上個月他才得到了醫(yī)生的診斷,在生命最后一刻決定來找你尋仇?!?br/>
“好吧…”喬治無法反駁,從表象來看,蓋奇無非就是個抽了大半輩子雪茄的老煙槍,但是急性氣管炎而死,這種概率恐怕低到令人無法接受。
不等喬治去火車頭,告知車長旅途繼續(xù),克里斯汀便說:“我們?nèi)グ涂ò???br/>
“去那兒干什么?”喬治察覺到了不對勁,但是說不上哪兒不對?!?br/>
“你不是個挺重情義的男人嘛?”克里斯汀坐了下來,慵怠懶散地拉著喬治的手?!八墓枢l(xiāng)在那兒,我也想度度假?!?br/>
喬治反問道:“落葉歸根?”
克里斯?。骸澳悴辉敢庖部梢灾苯尤酉萝囄估?。”
喬治二話不說,當(dāng)著克里斯汀的面將蓋奇的尸體扔出窗外。
“現(xiàn)在,去巴卡鎮(zhèn)?!眴讨瓮蝗怀錆M了活力,語氣中滿滿的嘲諷與怒氣:“我要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克里斯汀?!?br/>
克里斯汀佯裝可惜道:“啊…真可憐?!?br/>
目睹了這一切的蘇綾,卻絲毫沒想出來金發(fā)大姐姐的動機。只能道出一句秦先生的口頭禪…
“真雞兒神秘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