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二目盯花街，蘇綾向小攤攤主要了碟醋，一碗茶泡飯，用身上最后一點兒銅鑄文錢付了賬。
    她問：“先生。往下總?cè)?，走哪道門？”
    攤主癱坐在竹椅上，對街能瞧見青樓歇息的卸妝藝妓，午后小憩片刻，嘴角還有些口涎，牙齒很白。
    蘇綾見他半天不回話，便又推了推他的肩。
    “先生…先生？”
    兀然，蘇綾瞧見那人的右手缺了一根大拇指。
    攤主像是做了個噩夢般，一下子驚醒過來，他強(qiáng)裝作低沉老練的聲音，隨手指去北城門。
    “那頭?！?br/>     蘇綾鞠躬道謝，頭也不回，往那邊去了。
    攤主這才拉下頭兜布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右眼罩了黑紗。
    他滿頭大汗，原來，這小攤是鬼的家址。
    蘇綾走到城北，途經(jīng)土御門宅邸，進(jìn)門討了些旅費，土御門不可思議般看著蘇綾腰側(cè)的玉貓劍。
    “你去了溝口家？”
    蘇綾點點頭，伸出手，討要著路費。
    土御門又問：“那溝口二郎沒留住你？”
    蘇綾疑惑了，大兒子和三兒子都是武夫，唯獨二子從頭到尾沒出現(xiàn)過，為何土御門有此一問。
    土御門見蘇綾這般表情，將十貫大錢掛在蘇綾的脖子上，又塞了一把羽書。
    蘇綾明白土御門的意思，給零錢給的多，是想讓蘇綾不露財，遇上殺手強(qiáng)盜，蘇綾可不會手軟，自然土御門法師又會因為自己的錢財造了殺業(yè)而自責(zé)。
    一般將大錢掛在脖子上的人，都是農(nóng)家進(jìn)城換糧的貧民。
    蘇綾只覺得脖子上掛了五十多斤銅器硌得慌。
    而土御門法師解釋道：“一刀齋說，溝口那一派，不是貓神的對手?！?br/>     一刀齋？
    蘇綾眉頭微皺，這死人還有戲份？
    土御門：“時過兩百七十一天，一刀齋去了黃泉國，昨夜我用青銅鏡看了一眼他的遭遇，正在受油烹之刑?！?br/>     蘇綾莫名其妙點了點頭。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br/>     土御門法師卻被這句逗笑了。
    “一刀齋講得沒錯啊…貓神，真是個有趣而勇敢的姑娘?！?br/>     蘇綾也不多和這NPC扯淡，拿錢扭頭往城門走。
    身后土御門法師招了招手，巫女湊上來問道：“法師找我？”
    土御門低著頭。眼中有幾分擔(dān)憂。
    “值日神元武，起卦，貓神此去下總，大兇之像?！?br/>     巫女答道：“你說溝口二郎會埋伏她？”
    土御門又答道：“這倒不會，那人性情乖戾，機(jī)警多疑，自天子小娘來了京都，要油糧布匹往北地走，他在關(guān)卡做了不少手腳，一直在提點著我，上次例會塞給我一張便條?！?br/>     巫女捂住了耳朵，不想去聽這些勾心斗角之事。
    土御門法師卻說道：“便條上寫著，不要造出國中之國?！?br/>     顯然，土御門法師有了退意，而這國師的繼承人，可能就是眼下這位巫女。
    土御門法師：“也罷，你不愿聽，我就不說了?！?br/>     另一頭，蘇綾喊了轎夫，這才搞明白下總這地方到底在哪兒。
    一路又從城北往城南走，轎夫拿了雙倍餉錢，格外賣力，一路上給蘇綾說著京都里有得沒得的奇人異事。
    “小姐去下總國哪里？小金原？還是千葉故居？”
    蘇綾：“永興寺?！?br/>     前轎夫賣力喊道：“讓一讓！讓一讓啦?！?br/>     后轎夫答道：“那就是小金原了。”
    蘇綾不經(jīng)意瞥過轎簾外，那小攤老板顯然騙了她。瞎指路。
    她很快想起了GHOST。
    路經(jīng)小攤，鬼還在曬著太陽，只不過手里多了個娃娃。眼睛張得大大的，藍(lán)色的眸子，一看是個混血兒。
    蘇綾往那攤主老板臉上扔了一卷錢，足有五斤重，砸中鬼的腳板，疼得他哎喲一聲，立馬直起身來，四處鬼祟窺伺著。
    前轎夫見小姐出手如此闊綽，加快了步子。
    “小姐去永興寺，可是求愿買香的？”
    蘇綾淡淡回道：“掃墓。”
    轎夫額頭落下汗珠，永興寺葬的什么人？
    伊藤一刀齋景久。
    劍客口中的天下第一。
    于是，轎夫又換了個話題。
    “呵…近日三目町賣油翁講，奉行夜里喝昏了腦袋，看見了貓妖…”
    蘇綾打斷道：“貓神。”
    出了城門，踏上農(nóng)田野道，轎子漸漸慢了下來。
    “對…貓神?！鞭I夫有些尷尬：“小姐也曉得？”
    蘇綾覺著和這健談的轎夫聊聊天打發(fā)時間也挺有趣的。
    “知道，夜里出了太陽?！?br/>     轎夫又問道：“小姐，你說，天照大御神能保佑我家五郎嗎？”
    剛道出這句話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他不好意思地?fù)狭藫夏X袋， 說著轎子一歪，那轎夫連忙抓緊了提把。
    “不打緊?！碧K綾坐得四平八穩(wěn)，答道：“你家五郎？今年多大？”
    轎夫口中念叨著：“陰歲，應(yīng)該有二十二了?！?br/>     蘇綾：“怎么死的？”
    轎夫情緒低落了會，自己起的話頭，怎么就收不住嘴了呢。
    “餓死的。正保大旱，和天皇的孩子同一年去了黃泉。”
    “真是可惜可憐?！碧K綾語氣里帶著同情。
    轎夫精神一振，又講道：“小姐是善人，誰要是娶了小姐，那一定是祖上三代修造，比得狐仙報恩田螺姑娘的福分?！?br/>     后轎夫應(yīng)道：“那是，小姐是美人，還給城南那獨眼貨郎賞了一貫錢呢，菩薩心腸。”
    蘇綾問道：“那人是誰？”
    前轎夫答：“不曉得，是個異人。從小不會說話，后來養(yǎng)了個棄兒，聽說是一位大人物的家臣。小姐不認(rèn)得他？”
    蘇綾：“見過，不怎么熟?！?br/>     轎夫說道：“脾氣古怪的很，只對他養(yǎng)女好。他就像一頭狼崽子，見了什么肉，都要去啃上一口?！?br/>     蘇綾不答。
    下總離京都說遠(yuǎn)不遠(yuǎn)，腳程快的，要走六個時辰。
    轎夫在這個年代還算是高薪職業(yè)，沒本事的干不了，因為還得和京都外的山賊匪盜有點兒瓜葛。
    蘇綾抵著窗睡了會，玉貓藏在打褂里。
    直到后夜，一輪明月懸在半空，他們在一處山腳停駐。
    蘇綾微微醒了，窗外是一簇篝火。而不遠(yuǎn)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看得見邊際山林的草木。
    轎夫坐在泥屯子上，咀嚼著甜菜，伴著些馬草。
    在火光下，兩位轎夫的臉曬得和泥巴一樣，黃中帶黑。
    蘇綾聽到，那兩人在用關(guān)西腔交談著。
    她聽不懂關(guān)西腔，但翻譯模塊清清楚楚告訴她，他們在說什么。
    “殺了嗎？”
    “不殺？割了舌頭？”
    “她跑回來，有親族認(rèn)得，會來找我們的。”
    “你想好，殺了，可就走上一條修羅路了?！?br/>     “那些武士平日不得殺人，夜里還不是拿人試刀問斬！”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br/>     “不一樣？”
    “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俊?br/>     “我是人，五郎死了，我很傷心，那小姐也有父母，她若是死了，她父母會和我一樣傷心。天皇的兒女死了，也曉得悲字如何寫，才有《禁刀令》、重農(nóng)耕。我也不用吃稀喝粥?！?br/>     “我不管，我老了，活不過幾年，我還要娶媳婦，生孩子！”另一人愈發(fā)激動，欲要起身，又叫五郎父親按下雙肩。
    “噓…”
    那人沉聲說道：“跛腳佝腰，一身泥臭，又老又丑，哪家婆娘看得上我？只能看上我的錢！”
    五郎父親：“這筆你賺的不少。”
    另一人道：“不夠！”
    五郎父親：“你要多少？”
    另一人想了想，說道：“五十貫？”
    又覺得太多，他盤算著京都地產(chǎn)，一畝地，一石糧食，一頭黃牛的價。
    “四十貫？”
    越說，越覺得可笑。兩個老男人抱著膝蓋，提著糠酒喝了起來。
    “總之，殺了?！?br/>     五郎父親道：”不如…賣了她？”
    “賣給誰？”
    “石川盜如何？叫她去當(dāng)個山大王的妻子，也比曝尸荒野喂狼要好?！?br/>     “不行，她要是逃出來，我們要發(fā)配雪國。”
    “呵，你殺人，是要喂魚的。”
    “此事，你不說，我不說，有誰曉得？”
    五郎父親指了指天。
    “大御神看著我們呢。”
    一陣沉默。
    蘇綾聽見這段話時，心中默默給游戲制作人點了個贊。
    剩下的，就是敬候接下來的劇情走向了。
    只聽見那關(guān)西腔的后轎夫，躡手躡腳往轎子這邊來，一陣細(xì)碎零散的風(fēng)吹草動，踏過密密麻麻的黃草枯葉，咯吱作響。
    而蘇綾拉開的窗簾，正好瞧見轎夫靠在蘇綾簾下，想瞧瞧蘇綾是不是睡死了。
    四目相對，綠油油的貓瞳映入其眼簾。
    頓時那轎夫三魂七魄嚇得差些離體，連滾帶爬回頭攥起一把火炭，掌心燒出焦糊臭味?？邶X不清地對五郎父親喊道：
    “妖怪！~她是妖怪！！妖妖…妖怪！”
    五郎父親湊了過來，老練地問道：“坐得還舒坦嗎？”
    蘇綾瞇著眼：“還行，我聞到了狼糞的味道?！?br/>     五郎父親連忙警覺起來，他細(xì)細(xì)辨認(rèn)著林間山腰上那些綠色光點。
    “那是鬼火，不是狼眼。”
    蘇綾點點頭：“你不怕？”
    五郎父親有些緊張，但他并不害怕鬼神。
    “不怕，有大御神看著我?！?br/>     蘇綾閉上眼，她能看見他們的一舉一動，也能看見…不遠(yuǎn)處，深深草叢中，一頭頭灰毛瘦骨嶙峋的狼，正慢慢圍了過來。
    一陣腥臭伴著晚風(fēng)傳來，蘇綾甚至能聽見那些狼在說什么…
    “肉…”
    “新鮮的肉?！?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