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們雖然在生命威脅之前有直覺的趨利避害之舉,然而到了這時也會自覺的維護孟扶搖所造成的局面,都準備沉默的,將這個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永久的埋在心里,直到危機真正過去。
危機真正過去了嗎?
昏黃的夕陽降下去,暗昧的月亮升上來。
今晚的月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些街巷、小道、樹木、建筑,都朦朦朧朧罩在一片灰色的流動的霧里。
小巷里的水溝,先前漂在水里的鮮血已淡去,水面反射著一層粼粼的光,水溝旁生著暗褐的野草,形狀有點怪異。
水溝里伏著的先前那最后被孟扶搖一刀穿身的“尸體”,突然動了動。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里漫生野草,將那尸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尸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cè)的野草,掙扎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里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后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里,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后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么大,中刀剎那這人借著沖力前沖跳進溝里,背心里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于為什么沒有繼續(xù)蔓延,像那其余十幾具尸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里,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里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xiàn),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濺起的水花又帶起,沖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shù)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里的漏網(wǎng)之魚,這世事之奇巧,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wǎng)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扎而起,在慘淡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墻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丞蘇老爺?shù)墓偈鸬拈T,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只好帶著他們?nèi)タh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里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么時辰了。敲什么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盡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斗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里,衙里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么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啰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家伙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云,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后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里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么下一擊我只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shù)兀魷目戳丝丛竞芙Y(jié)實現(xiàn)在破得一塌糊涂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jīng)站在了門后,他身后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丞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么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于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責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凌任他們陷于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瞇瞇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xiàn)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qū)區(qū)一句話便可罷休!”蘇縣丞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后恭的小子,越發(fā)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yīng)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瞇著眼,毫不抗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干涉的打算,只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并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里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回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只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丞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面,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令牌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令牌,象征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quán),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yī)仙谷一迭,天資穎悟青出于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洲大陸,活人無數(shù),五洲大陸崇尚武學(xué),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巔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luò)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面還得輾轉(zhuǎn)請托,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shù),雖然只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呼,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lǐng)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lǐng)域的神,前者收割領(lǐng)土,勢力,和人命;后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里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面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只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么?”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么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么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nèi)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志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yīng)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