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rèn)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zé)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后聽得他嘆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nèi)侍黃門罵,我才認(rèn)識到了什么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fù)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jǐn)慎,也無人發(fā)覺。就算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煩?官家那么疼公主,莫說她只是在宮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zé)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么時候見官家當(dāng)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并非像你說的,只是公主在宮里走走那么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臺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guī)矶?煩?何況,她是已經(jīng)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睆埑姓障喈?dāng)小心地繼續(xù)回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么,十頭牛也拉不轉(zhuǎn)。再說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后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xiàn)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后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后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么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cè)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里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涌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后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么在這里?”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tài)沉淀下來。我發(fā)現(xiàn)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凈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么?”
我深吸氣,盡量讓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輕聲應(yīng)道:“看樣子,匣子里盛的應(yīng)是塊古墨?!?br/>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惫餍χ拷遥值溃骸吧斐鍪謥??!?br/>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br/>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zhuǎn)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guān)節(jié):“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么事么?”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rèn),但隨后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nóng)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nèi)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zhí)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于觀稼殿前設(shè)的先農(nóng)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huán)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jīng)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干涉的?!?br/>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彼悬c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yīng)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愿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后,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br/>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比缓螅^續(xù)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征四時八節(jié);尾長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jié)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huán)擊春牛后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并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來的搶春一節(jié)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fā)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襕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fā)力,從人群后方拼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fā)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并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么丑,皮膚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艷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yuǎn),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見過呢……”
擔(dān)心她認(rèn)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dāng)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br/>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只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后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xiàn)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后,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沖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于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fù)淞诉^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huán)臂緊緊摟住。此后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松手,為保住戰(zhàn)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于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dāng)面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后摔了一跤,站直后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xì)看之下認(rèn)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fā)現(xiàn)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么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xiàn)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幞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發(fā)散亂,臉上多處泥污,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zhuǎn)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zhuǎn)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只傻兔子?!?br/>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于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涌出,滑過面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