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曲終人散時已近四更,七郎與崔白相繼告辭,而我則送歐陽修至客房稍事盥洗,以待趨朝。路上我問他七郎身份,他告訴我:“七郎便是晏元獻公家的七公子,名幾道,字叔原。”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便是晏殊的幼子,若竹的七舅舅,大名鼎鼎的晏七公子晏幾道。他出身相門,詞風(fēng)婉妙,與父其名,難怪如此清狂不羈,傲視權(quán)貴。
次日我把此事跟公主說了,她訝異之余亦很感慨,走至露臺邊,撫著闌干出神,我想她是想起了去年在白礬樓聽見的小晏的詞:“誰堪共展鴛鴦錦,共我西樓此夜寒?!?br/>
“讓李瑋去打聽他住在哪里,然后把小蘋送到他家去罷?!惫骱髞矸愿馈?br/>
這日午后,任守忠忽然從宮中來,神情嚴肅地問李瑋昨日是否邀歐陽修到家中飲宴。李瑋承認,很擔(dān)心地問他出了何事。任守忠嘿嘿一笑:“國朝外戚有賓客之禁,不得與士人相親,何況是結(jié)交朝廷重臣。這些,難道都尉不知道么?”
李瑋當(dāng)即愣住,一時無語,我遂代為解釋:“都尉并沒有與朝中官員來往,只是駙馬園子新近建成,這次便請歐陽學(xué)士來題幾幅匾額,不過偶爾為之,下不為例?!?br/>
任守忠反詰道:“若要請他題幾個字,只須請官家直接降旨,讓他在翰苑寫好了呈上來便是,一定要請到家里來么?何況都尉還與他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其中所說的話題,未必只是題字罷?”
我說:“只是行了些酒令而已,絕無他言?!?br/>
任守忠冷笑道:“有沒有說別的,臺諫跟你想的可未必一樣。再說了,駙馬都尉請朝臣到家中做客本就壞了規(guī)矩,不管你們跟他議論的是國事還是家事,都是犯忌之事。這下歐陽修可又要栽個大跟頭了,官家也讓老奴來跟都尉提個醒,以后可要好自為之?!?br/>
聽至最后一句,我與李瑋都是大驚。李瑋忙問任守忠:“歐陽內(nèi)翰會因此受累么?”
任守忠道:“他也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今日他很早便去上朝,是翰苑官員中第一個入宮的,跟往常大不一樣。宮中人見了都覺得奇怪,議論了幾句,臺官聽說了便去查,很快查出他昨日赴都尉宴集,玩了個通宵,是直接從駙馬園子起身來上朝的。官家知道后,不待臺諫正式彈劾便發(fā)下詞頭,讓他出知同州,正式的詔令會在明日宣布?!?br/>
任守忠走后,我向李瑋告罪,因邀請歐陽修是我的主意,卻未料到給他們引來這樣的禍事。李瑋擺首道:“不關(guān)你事。能與歐陽內(nèi)翰把酒言歡,于我是一大幸事,何況公主也很歡迎他……昨天她那開心的模樣,真是很久沒見過了……不過,連累歐陽內(nèi)翰至此,該如何是好?”
公主得知這事后,立即入宮見父親,請求他收回成命,但今上拒絕,說此番不追究,此后外戚必紛紛效仿,與士人相與交結(jié),壞了祖宗家法。公主無計可施,郁郁地回來,一夜愁眉不展。
好在以當(dāng)今宰相韓琦為首的宰執(zhí)都很欣賞歐陽修,有維護之意,次日詞頭送至中書門下時,被執(zhí)政押下不發(fā),然后幾位宰執(zhí)進言挽留歐陽修,說他現(xiàn)在正在修《唐書》,須留于京中隨時查閱資料,與三館秘閣修書者交流,實不宜居于外郡做此事。最后今上勉強答應(yīng),收回令其補外的詞頭。
消息傳來,公主才松了口氣,雙手合什感謝天地,須臾,又無奈地笑了笑:“真可惜呀,那種才士云集的夜宴以后是不能再見到了?!?br/>
李瑋聽見這話,有意設(shè)法彌補她的遺憾。十月初,他向今上上疏,說國朝太宗皇帝的女婿柴宗慶曾獲許可與士人往來,故現(xiàn)在請求援例解除這種賓客之禁。今上下詔回答說,日后接納賓客之前,須先行上報賓客名單,獲得批準后才可在家宴客。
這其實是種較為委婉的拒絕。如果駙馬上報的名單中有歐陽修那樣的名士名字,當(dāng)然是不會被批準的,今上允許李瑋接見的,終究不過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人。那日駙馬園中的名士夜宴,的確不會再有了。
當(dāng)公主告訴小蘋,將把她送到晏幾道家中時,小蘋喜出望外,連連拜謝,又哭又笑,惹得公主也落了淚。小蘋大驚,忙問公主為何不樂,公主拭去淚痕微笑道:“我不是難過,是在為你高興呢。”
隨后她又與我商量,說看得出崔白與嘉慶子彼此都有好感,不如撮合他們,讓嘉慶子嫁與崔白為妻。我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遂前去拜訪崔白,向他透露了公主的意思。
崔白承認嘉慶子確實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起初留意到她,是因為她代公主飲酒,那滿面紅暈的樣子很像當(dāng)年的董姑娘,何況她面泛桃花也跟董姑娘一樣,是源于那么單純善良的動機。后來聽她論我的畫作更令我意外,她沒有特意學(xué)過繪畫,卻能看懂我的作品,世間所謂的知音,也不過如此罷?!?br/>
他正式請了媒人前往公主宅向嘉慶子提親,公主立即答應(yīng),又找人合了他們的八字,以決定他們的婚期。
測字結(jié)果是十一月中有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若錯過此日,這樣的黃道吉日就要等到次年四月才有了。
四月。聽到這個月份我與崔白都有些不自在。當(dāng)年若非決定等到四月天子圣節(jié),也許崔白早就娶了秋和了罷?
未免又夜長夢多,我建議公主將嘉慶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當(dāng)然我沒向她細說原因,只稱崔白與嘉慶子年齡都不小了,國朝男子三十、女子二十仍未婚便屬婚姻失時,他們各自都超了幾歲,過了年又長一歲,說出去不太好聽。
公主也同意,只是頗有些惆悵:“這么快……那么,她只能陪我一個月了,我身邊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沒有接話。她勉強笑笑,握住我一只手:“幸好,你還在我身邊,是不會離開我的。”
我心里有冰裂般的疼痛,但還是維持著微笑,跟她提起別的事,然后在她分神之時,讓手不著痕跡地從她手中滑出。
嘉慶子仍屬宮中內(nèi)人,婚嫁之事須報至宮中申請后才可行。自然不會有人拂公主之意,嘉慶子的婚事很快得到批準,但這婚事定得很倉促,離婚期又只有一月,苗賢妃大感意外,召我回宮,細問我崔白身家背景。我一一說明后她才放心,道:“嘉慶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半個女兒一樣,這次出嫁我不會虧待她,也會給她備一份嫁妝,不比給韻果兒的差。”隨后便喚來王務(wù)滋,命他取來閣中賬本及財物清單,要自己選些添進嘉慶子的嫁妝里去。
她一邊選著,一邊問我崔白性情喜好,以此決定備什么禮物。就在我們閑聊之際,卻聽門外宦者傳報,說董貴人來閣中了。
我們都出門相迎。秋和氣色仍不好,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走起路來也步履飄浮。苗賢妃一見秋和便雙手挽住,嗔怪道:“妹妹臉色還是這么蒼白,怎不留在閣中好生將養(yǎng)?若要與我說話,派個人來叫我過去便是,何須勞動大駕親自過來!”
秋和微笑道:“我現(xiàn)在好些了,想自己走動走動。天天躺在床上,悶都悶死了?!?br/>
苗賢妃作勢掩她的口,一迭聲道:“呸呸呸!好端端的,別說那樣不吉利的字眼!”
秋和只是笑,看見我,又很高興地與我寒暄,并問公主近況。
待進到廳中坐下,她看見苗賢妃適才沒有收起的賬本,便笑問苗賢妃為何自己算賬,苗賢妃便提起了嘉慶子要出嫁之事。我暗暗叫苦,很擔(dān)心會引出崔白的名字,而事實也的確這樣順勢發(fā)展了。
秋和問嘉慶子未來的夫君是什么人,苗賢妃立即回答:“是個京中有名的畫師,濠梁人,雖然比嘉慶子大了十幾歲,但人據(jù)說還不錯,模樣性情都挺好,畫得一手好花鳥,如今也有些身家了……”
秋和的笑意開始滯澀。默默聽了許久后,她終于問苗賢妃:“這位畫師的名字是什么?”
“崔白?!泵缳t妃回答,反問她,“你聽說過么?”
秋和瞬了瞬目,適才僵硬的唇角又揚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有些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了?!?br/>
苗賢妃渾然不覺她這些細微的表情驛動,笑道:“一定是聽官家或皇后提到過。崔白這么有名,他們一定跟你說過。”
秋和離開時,我主動送她出去,默默陪她走了一段,想對崔白的婚事稍作解釋。很艱難地剛開了口,說出個“崔”字,她便即刻阻止我說下去。
“懷吉,沒關(guān)系的,我都明白?!彼敲礈厝岬匚⑿χ路鹦枰参康哪莻€人是我,“你跟我回去,帶個禮物給嘉慶子……把禮物擱在苗娘子給她的嫁妝中就好,不必說是我送的。”
到她閣中后,她摒退宮人,然后進入內(nèi)室,在其中找了許久,然后取出一個錦盒遞給我。我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件鮮艷的紅褙子,緙絲織錦,織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繡如意云紋寶相花,繡工精絕,粲然奪目。
那是都中新娘所穿嫁衣的樣式,工細至此,顯然是秋和親手制成。
“嘉慶子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想必來不及細細繡嫁衣,不如就把這件送給她罷?!鼻锖驼f,還是淺笑著,但低眉垂首,沒有讓我看見她彼時的目光,“只是這件衣裳做了好些年了,也不知跟坊間的比,花樣有沒有過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