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火焚身
輕風(fēng)微微搖曳廊下的紅紗燈籠,光影交錯(cuò)中,他就好像夜歸天庭的仙人,俊美無比的面容帶了淺淡的倦怠,長睫掩映下的瀲瀲幽瞳明明無波無瀾,卻讓人覺得似乎帶著戲謔的笑意。紅燭透過羽紗,照在他光潔的面龐上,每一條輪廓便是絕美弧線。
月箏沉迷在夢和醒的邊緣,穿著喜服的他……終于成了她的丈夫。她贊同了香蘭的描述,被人稱為美男子的月闕與他相比……鳳璘的確是雪山上孤寂高傲的蓮花。
他被她這么直直地盯著瞧,突然輕輕笑了出來。
他笑的時(shí)候……左邊竟然有梨渦啊……月箏下意識地竟想瞇起眼,他的笑容實(shí)在太耀目了。
“這……這……”香蘭這次回魂很快,因?yàn)樗K于覺得自家小姐這么直白又花癡地一直盯著美男看真的很跌份兒,以人為鏡理智就回來得快一些?!靶〗?,你的蓋頭……”
月箏如夢初醒,急得跳了跳腳,雙目圓睜,像被什么噎住了,順不過來氣。小手再次抬起,像驅(qū)趕鳳珣一樣不停地向外指。
“重新再進(jìn)來一遍!”她終于喘上一口氣,人也急匆匆沖回床邊,抓起蓋頭就往自己頭上罩,她聽喜娘說的,新娘子自己掀蓋頭不吉利,新郎官要用秤桿挑,寓意稱心如意,這樣才行。
鳳璘瞧她慌慌張張又十分在意的樣子,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很配合地向后閃了閃身,再舉步跨過門檻,裝作剛到的樣子說:“我回來了?!?br/>
總算回到正常程序,丫鬟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錦袱盤子托來秤桿,顫聲說喜娘反復(fù)教過的祝福套話,只求這對兒新人再別出什么幺蛾子了。
即便是刻意而為,當(dāng)他緩慢挑開她的蓋頭時(shí),月箏仍然感到了意動神搖的震撼,怪異地紅了臉頰。她居然沒勇氣再抬眼直直瞧他,雖然她很想知道,此刻他的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他也會像剛才鳳珣看見她時(shí)露出那么驚艷的神色,低低夸她一聲你真美么?
鳳璘久久沉默,還是一邊兒的丫鬟們扶起月箏,攙到桌邊共飲合巹酒,她才在端起杯與他手臂相纏時(shí)偷眼細(xì)瞧他,他……怎么會沒有笑容?他的眼睛里為什么會閃著那么深冥的幽光?
月箏閉起眼,仰頭喝下了祝福他們天長地久的美酒。他是不是想起了杜絲雨?
如果這一切是她從小到大的夢,鳳璘的夢……又是什么樣的呢?
重重放下酒杯,月箏抿嘴而笑,不管鳳璘的夢中人是誰,從今往后,他的妻子就是她了!她決不為虛無縹緲的東西苦惱,她只相信現(xiàn)實(shí),只相信決心。
“笑什么?”直到下人們退出去,密密掩上房門,鳳璘才微笑著問她。
月箏瞪了他一眼,“笑還不行?高興唄?!?br/>
聽了這話,鳳璘的微笑反而淡淡斂去,長睫的陰影再次攏住黑眸。
月箏皺眉,瞇著眼觀察他,不知道為什么,她對他的情緒異常敏感,她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澳悴桓吲d啊……”也對,被鳳珣那么一鬧,他要是高興得起來才怪了。他有沒有聽見鳳珣說的氣話呢?“你聽見啦?”她沒頭沒尾地問,鬼鬼祟祟的心虛樣子看起來十分頑皮可愛,鳳璘瞧了她一眼,抿住嘴角泛起的笑意,故作不豫地嗯了一聲,走到床沿冷著臉坐了下來。
看吧,還是不高興了!她懊惱痛恨,該死的鳳珣,不遲不早鬧這么一出,被皇后娘娘抓回去拆皮扒骨也是活該!“這個(gè)吧……”她叭了叭嘴巴,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語重心長地深沉分析,“你不會是河間王,我更不會是義陵夫人!世宗能得逞,那是義陵夫人自己愿意。我就決不愿意!如果鳳珣毒殺了你,他就是大仇人,天天琢磨怎么宰了他還來不及呢。”
鳳璘失笑,“你的衷腸怎么訴得這么讓我毛骨悚然呢?!?br/>
月箏也覺悟到洞房花燭夜說這樣的話題不是一般的煞風(fēng)景,嘿嘿訕笑幾聲。
“睡吧。”鳳璘云淡風(fēng)輕地說,自己不緊不慢地脫了喜服,從容躺下,居然還躺進(jìn)床帳里側(cè),用意明顯地把床沿讓給了她。
月箏呆愣地坐在床沿上,就這么睡了?她的新婚之夜……看了那么多月闕的珍藏,她當(dāng)然知道洞房花燭要生些什么,可是鳳璘平靜得太過理所應(yīng)當(dāng),簡直讓她不知所措。
“嗯……”背對她面朝帳里的鳳璘終于出聲了,“我有傷在身,你我夫妻日長,不急在朝夕?!?br/>
“哦?!彼判尼寫]了,點(diǎn)頭同意。突然想到什么,臉色一變,撲通跳上床,不由分說地掀鳳璘后背的衣服,“傷得這么重嗎?讓我看看!”
鳳璘極快地起身反手抓住她的雙腕,哭笑不得地瞪著她瞧,口氣里竟有一絲忍耐地痛苦,“好了!”輕輕甩開她的雙手,“別胡鬧,好好睡下……就是幫了我了?!彼纸┲碜颖硨λ上拢詈笠痪湔f得極輕。
月箏順從地下床,自己摘除鳳冠脫下喜服時(shí)竟無端感到一陣凄涼,雖然知道自己如果怨怪他的話很不講道理,畢竟他受了傷,可是哪個(gè)女孩子不盼望享受花燭照映下,丈夫溫柔為自己卸妝脫衣的幸福呢?撅著嘴巴瞪了瞪高臥榻上的英挺背影,他受傷了不能那個(gè)也就罷了,她雖然好奇,總歸還是心存恐懼和羞澀的,但幫她卸妝脫衣總還可以吧?居然就這么睡下去了。
真要鬧脾氣叫他起來……她又舍不得。
算了,悶悶躄到床邊,輕手輕腳地躺下,活像個(gè)給主子守夜的丫鬟。原本以為自己會氣憤得久一點(diǎn)兒,可折騰了一整天,她也確實(shí)累壞了,在陌生的喜房里,縮在床沿邊的這一覺居然無比香甜。
醒來時(shí)天已大亮,一睜眼便看見鳳璘俊美妖嬈的面孔,月箏十分不習(xí)慣,愣愣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自己笑了,原來醒來就看見他的心情是這么愉快的。
鳳璘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月箏的確與小時(shí)候有了很大改變,比如她那一身才藝,她嬌艷萬方的容貌……但是自說自笑這毛病完全沒變,他也沒再問她笑什么,略含抱怨地輕聲道:“你也真能睡,都快巳時(shí)了?!?br/>
她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昨天太累了嘛,你幾時(shí)醒的啊?”她在枕頭上蹭了蹭,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盯著他笑,與他同榻聊天,比醒來就看見他還讓她開心。
“卯時(shí)?!彼沉怂谎?,躺平,不再與她對視。
???他就這么干耗了兩個(gè)時(shí)辰等她醒來?她還來不及感動,立刻風(fēng)疾火燎地坐起身,“我們是不是要進(jìn)宮去晉見帝后?”她臉色白,她的公婆可不是一般人哪,不會也等了她好幾個(gè)時(shí)辰了吧?
鳳璘輕笑了一聲,淡淡道:“不必了,明日太子選妃,我又有傷在身,父皇早就宣免了?!?br/>
月箏黯了黯眼,她怎么會聽不出鳳璘冷淡語氣里的苦澀,他沒了親娘,連爹也像后爹了。
故意歡呼了一聲,她又慵懶躺倒,“哎呀,沒人管的日子就是神仙過的??!平常我想睡到辰時(shí),不是娘就是師父,比公雞都盡職盡責(zé),我恨死他們?,F(xiàn)在我是梁王妃,王府我最大,我要睡懶覺,誰也管不著啦!”
鳳璘冷眼瞥著她,嘴角卻出賣了他的好心情,“王府你最大?那我在哪兒?。俊?br/>
“你不會不讓我睡懶覺的吧?”她又撲閃大眼睛了,伸手圈住了他的胳膊,像撒嬌的貓兒。
他閃了下神,不疾不徐地坐起身,不露痕跡地收回被她扯住胳膊,“還是起吧?!?br/>
她看著他悠然下床的身影,感受到了他的疏離。
他瞧了瞧桌上沒動的飯菜,“一夜沒吃東西,餓了么?”
“餓!”月箏又笑嘻嘻了,他還是關(guān)心她的。
太子選妃是朝堂大事,儀式極為隆重,新婚的梁王夫婦被早早請到宮中,端坐在帝后座下。
趁宮女上茶,月箏偷偷湊在鳳璘耳邊抱怨:“今天我們就是人肉屏風(fēng),能不能早點(diǎn)兒溜走???”
鳳璘點(diǎn)頭同意她的說法,小聲回應(yīng)她:“怎么也要定出人選,領(lǐng)完賜宴。”
月箏絕望,還好這時(shí)待選少女列隊(duì)進(jìn)入,月箏可以名正言順地盯著她們瞧,果然環(huán)肥燕瘦,賞心悅目。杜絲雨……果然沒來。孫萱兒在里面毫不起眼,若非月箏賣力尋找,根本瞧不見她,不由自己又偷笑了幾聲。
鳳璘轉(zhuǎn)頭瞧了瞧她,無奈地抿了下嘴唇。
少女人數(shù)眾多,即使是重點(diǎn)人物獻(xiàn)藝,那也是個(gè)漫長的過程,帝后二人當(dāng)然看得津津有味,陪同的臣屬也鄭重其事,月箏卻覺得無聊乏味。趁人不注意溜出大殿透透氣,卻意外地在殿外遇見了月闕。
“宮里最近不太平,上次鳳璘被刺,我小露了一手,皇上讓我在這里護(hù)衛(wèi)幾天?!痹玛I洋洋得意,賣弄完了,突然現(xiàn)出鬼鬼祟祟的表情,拉扯著妹妹到四顧少人的角落,難得有支支吾吾想問又問不出的樣子。
“有話趕緊!”月箏翻白眼瞥他。
月闕一挺脊背,“鳳璘和你那個(gè)了嗎?”
月箏和他吵嘴慣了,順口反問:“哪個(gè)?”問完了自己也紅了臉,恨恨地別開臉。
月闕很認(rèn)真,“就是圓房,房……”
月箏趕緊打斷他,“你管那么寬干嗎?!送子觀音???”
月闕鍥而不舍,“你就說他有沒有吧!”口氣還很嚴(yán)肅。
“他有傷在身!”月箏仰起下巴為自己相公辯護(hù),也覺得花燭之夜沒那個(gè)并不光彩。
“看看!看看!”月闕像沒頭蒼蠅一樣圍著妹妹飛了兩圈,右手在左手心重重一捶,“我就知道那一下壞事了!”
月箏瞇著眼瞧他,保持鎮(zhèn)定。
“那天來刺殺的勐邑人當(dāng)真不少,我拖住兩個(gè),鳳璘的功夫不錯(cuò),就是當(dāng)敵經(jīng)驗(yàn)太少,我解決完手邊的一回身就看見他的命根子中了一招。當(dāng)時(shí)鳳璘的臉都青了,我就覺得要糟,后來太醫(yī)來看也沒提這事,我又把了把他的脈象,不應(yīng)該有大問題啊。今天一問你,還是……”
月箏臉紅,羞得不敢正眼看哥哥,也只有這么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和妹妹說的如此直白。
“他有傷!”她其實(shí)不想解釋,但月闕這么危言聳聽下去她也受不了。
月闕還沉入深深的憂慮,“你懂什么?男人啊,那個(gè)心思就是死前剩最后一口氣也滅不了!你傻是傻點(diǎn)兒,皮相是絕對沒挑的,這方面絕對不會出問題?!狈治龈钊肓?,“還是傷了那里!妹妹啊——”當(dāng)哥哥的語重心長,“男人最痛苦的就是有心無力,那滋味如火焚身哪?!?br/>
月箏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沒那么窘迫,怎么會陷入這樣莫名其妙的境地?和自己的哥哥談?wù)撻|房之秘!“怎么,你體會過?”她故意冷笑,鄙夷瞟他。
月闕瞪了她一眼,口氣戚戚,“都是男人,感同身受?。∶妹?,我看他也是一時(shí)之傷,你現(xiàn)在千萬別撩撥他,讓他安心養(yǎng)病,這樣反而會好得快一點(diǎn)兒。你要再著急……那他真是如墮地獄啊?!?br/>
月箏忍無可忍照他臉就是一口吐沫,“你才著急!”
月闕閃得飛快,還熱心地安慰道:“你先耐心等一等,實(shí)在不行我就去找?guī)煾?!?br/>
月箏掉頭就走,再不想理他。
太子妃的印綬最終頒賜給了左司徒孔瑜的三女孔芳晨,鳳珣從臺陛上親自捧下來交于孔女。月箏看著他,自始至終鳳珣都目不旁視,包括端坐在帝后身旁觀賞獻(xiàn)藝的時(shí)候,反倒是她總偷眼瞧他。看來他是被皇后娘娘收拾慘了,臉色十分不好,表情太過莊嚴(yán)了反而生硬。
孔女接過印綬,嬌聲謝恩的時(shí)候,月箏覺身邊的鳳璘極不易被人察覺地顫了顫,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一下子就猜知他的心思——這本應(yīng)是屬于杜絲雨的榮耀。杜絲雨為了他舍棄的太多,任是誰背負(fù)起來都太過沉重了。月箏也看向紅著臉謝恩的孔芳晨,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她都無法和杜絲雨相比,絲雨……連她都覺得有愧于絲雨,更何況鳳璘。
她悄悄伸手握住鳳璘冰冷的手,現(xiàn)在的他需要安慰和支持吧。
鳳璘的手明顯地抖了抖,月箏覺得他是想下意識地掙脫,終于還是忍了下來。她抬頭看了看他,他也在看她,眼神卻太過復(fù)雜了,她看不明白。她也覺得奇怪,他的情緒她明明可以輕易感知,為何當(dāng)她用眼去看的時(shí)候卻會一片迷茫呢?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輕緩地反握了她的手,月箏偷偷地笑了,無論愧疚還是傷痛,兩個(gè)人分擔(dān)就輕了很多。
她不怨鳳璘起初的抗拒,六年來,他過得如同遺孤,或者連他自己都不習(xí)慣親人的溫暖了。
他的手心慢慢熱起來,她卻想起了月闕的話……她這算是撩撥他么?主動接觸他,靠近他,讓他動念卻力所不及……這么想來,這兩天他的疏冷和喜怒無常倒能解釋了。月箏小心翼翼地抽回手,還不自覺地藏在身后。
鳳璘皺眉,側(cè)過臉來瞧她,見她反而一臉擔(dān)憂地盯著他瞧,滿眼同情。他嗆了一下,想到她剛剛偷溜出去,想來是碰見了月闕。他垂下眼,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