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正文12 住 院
會議室里在做季度報告會,秘書送了杯子來,鐘閔看都沒看,煩躁說:“我不喝茶?!蹦敲貢兔柬樐康卣f:“知道的,這是老宅子里頭送來的青梅?!彼麛[了擺手。
杯里的青梅是農(nóng)歷三月摘的,腌過的,留待解暑用的,雖比不得茶,卻也能提神。他小時吃指甲蓋大小的梅脯肉,就要酸得牙倒,實在是對這個東西敬謝不敏。但他父親年年都要吃梅肉,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親是蕭山人,那兒盛產(chǎn)青梅,也許他們的開始,緣起一個故事,故事里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親從未跟他提起過。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總覺得他今天不大對勁,有點神游天外的樣子,但也不確定。方才一位部門主管匯報時說:“……新產(chǎn)品昨日發(fā)布會面世,市面反應非常好,公司今日開盤價上漲百分之四十……”話未落音,他的視線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這么多?”主管表情立時不自然,不過是口誤,把十說成了四,偷了個尖,本想舌頭打個卷就過去了,哪知還是被聽出來了,“對不起,鐘先生,是百分之十?!彼厝諏ο聦僖髽O為嚴格,哪知也沒說什么,示意繼續(xù)。
會開完,他回辦公室,走廊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線秘書跟上來說:“鐘先生,有個自稱校方的人來電說,一個叫章一的女學生考試時急腹痛,送到醫(yī)院搶救去了。”
他一聽搶救二字就慌了神,“什么時候的事?”
“開會不久?!?br/>
那到現(xiàn)在起碼一個小時,他不由發(fā)怒,“怎么不接進來?”
小秘書也不是菜鳥,大老板平日極有風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卻哪里見過他發(fā)怒的樣子,不禁飽受驚嚇,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規(guī)定說……重要會議期間……任何來電一律不準接進……”
規(guī)矩如此,鐘閔也不好發(fā)作。那特助跟了他幾年,既是下屬,也是朋友,眼看他急著往電梯走,連忙問秘書:“是哪家醫(yī)院?”
“好像是醫(yī)大附屬醫(yī)院……對方口齒不太清,掛得很快?!?br/>
他刷地轉(zhuǎn)過身,“立刻,馬上給她準備解雇書!”一甩手,頭也不回地進了專用電梯。
秘書登時嚇得亂了三魂七魄,臉無血色。特助在心中嘆氣,鐘閔雖嚴厲,但從不輕易開除一個員工,因為個人情緒的更是沒有過。他看著不忍,說:“你先去做事,這事容后再說?!?br/>
下了樓,司機早將雅致紅章開到了大廳門外,眼見老板風風火火地過來不入后座卻打開駕駛席的門,一把揪住了他后領,沙袋一般扔出,直讓他打了一串腳跌,剛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撐住了,這才免了洋相,眼睜睜瞧著紅章絕塵而去??蓱z他替老板開了幾年的車,從未出一點半點差池,今日卻無端成了出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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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閔到醫(yī)院。公司那邊早就聯(lián)絡上校方,送醫(yī)的人知道他要來,已在醫(yī)院門口等著了。
“怎么樣?”
那人疾步跟在他后頭走,直說:“您別急,是考試時疼得昏過去了,診斷為急性闌尾炎,已經(jīng)在手術(shù)了,手術(shù)同意書簽字是我僭越了,手術(shù)室也有人候著的?!?br/>
急性闌尾炎。她昨天還跟他說過肚子痛,他竟沒在意!把一個人疼得昏過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闌尾是小手術(shù),鐘閔見到章一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送到加護病房了。見到他,第一句話竟是“你怎么來啦?”
鐘閔走過去柔聲問:“疼嗎?”
她搖搖頭,“是全麻的,現(xiàn)在還不疼。剛剛護士跟我說,在我肚子上打了三個洞?!庇钟悬c懊惱地說:“試是不能考了?!?br/>
“不考不好嗎?”
她扯出一個笑容,“嘿嘿。被你看出來了。只是不考的話,感覺學了幾年對自己都沒個交代?!?br/>
鐘閔在床邊坐下,“這話我不信,你不最是個沒心沒肺的嗎?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來也能翻個身當被蓋?!?br/>
她想笑,又扯著傷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只老鼠一樣猥猥瑣瑣,“我現(xiàn)在是沒闌尾。人類當初進化,干嘛不把這個東西退化掉,反正無用,還讓我白白受回罪?!?br/>
鐘閔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的臉看。她突然說:“你去問問,我什么時候能下床,什么時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剛好護士進來,笑瞇瞇地說:“這要看你的恢復情況了,一般24小時后可以適當下床運動,為以防萬一,最好是等傷口愈合拆線再出院?!?br/>
“那要等多久啊?!彼匆娦∽o士的眼光不住往鐘閔身上瞟來,就叫他:“你去,把床給我搖起來,我要看電視。”她壞心眼的想,把你當看護使,我看你還帥!哪知小護士一步搶上去,“我來吧,我來吧。”那護士把床搖一點,問:“夠了嗎?”她也不是跟護士過不去,很有禮貌地說:“夠了,謝謝?!?br/>
護士又過來給她墊墊枕頭,看看液體,臨走前還對鐘閔說,“有事按鈴叫我?!辩婇h點頭說好。
她拍著床叫:“喂喂,我剛剛問你怎么來了,你不說,原是泡小護士來的!”她突然想起看過的一本小說,“千萬別說是小護士泡你!”
“你不說話?不說話當你默認了。”
鐘閔一哂,“隨你怎么說?!彼律啵@人原是不解風情。
“想什么呢?”鐘閔拍拍她的頭,“是你們學校打的電話給我。”
“噢,我記得考試時疼得要命,后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彼f著就興奮起來,“估計是被救護車拉進來的。感覺還挺懸,那監(jiān)考老師肯定嚇壞了,接著驚動了學校領導,一路鬧得人仰馬翻,像拍電視劇一樣?!?br/>
鐘閔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頭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臉興奮,只覺她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這回可是諸多第一,第一次暈倒,第一次手術(shù),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點滴?!?br/>
鐘閔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嚇得魂不附體。
她還在那說:“我以前身體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藥,吃了剩菜剩飯從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還上幼稚園,園里有個小朋友臉上生了小紅疙瘩,偏是我跟她好,愛跟她玩。第二天還奇怪她為什么沒有來,結(jié)果當晚回去我也生了紅疙瘩,從臉、脖子一路往身上長。媽媽回來嚇壞了,在弄堂里直嚷‘這孩子沒法兒養(yǎng)了,從此不能見人!’她架著我的兩只手臂來回晃蕩,作勢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駝婆婆搶過來看一眼說,‘孩子是生水痘了,哪里是沒法養(yǎng),沒見過這樣當媽的,這不是活下咒嗎?’”她喃喃重復一遍,“沒見過這樣當媽的……”卻突然間落下淚來,“從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棄我。哪知她還是……”
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是人的天性,病痛時是如此渴望母愛。她從骨子里渴望再見母親一面,躲在她懷里說,“媽,我昏倒了,是做手術(shù)搶救過來的,真怕再見不到你?!蹦呐?,母親曾殘忍地將自己拋棄。
鐘閔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乖,別哭。病魔見你軟弱,怕是從此要纏上了你?!?br/>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說得這樣真,于是賭氣似的說,“纏上了才好呢?!崩p綿病榻,也許母親就會回來了。
“你這會要他纏,只怕他又不肯?!?br/>
她聽他說得前后矛盾,不由問:“為什么?”
“因為我在這兒啊。我小時算命,一報上生辰八字,那先生準要說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里壓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著他,“你還信這些?”
“偶爾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里補充一句,比如說現(xiàn)在?!暗降资遣皇敲膊恢?,只記得小時候要打針,兩三個護士都拿不住,最后不知是誰嚇我說,‘別動,針打歪了讓你屁股里生一根鉤子,從此再莫想躺著坐著?!谜f歹說打一針青霉素,結(jié)果竄起來也不覺得疼,照樣跨土坳子翻圍墻?!?br/>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來,“最后照樣不是挨一針,何不早些老老實實讓人打,樂得大家都輕松?!?br/>
他也笑,“我小時脾氣怪著呢,凡人事非得先讓我服了你,否則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鎮(zhèn)得住我?!?br/>
“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里”,她漸漸收斂了笑容,“聽你這么說,我覺得你爸爸一定很兇?!?br/>
他很輕地“嗯”了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她的頭發(fā)?!安荒艹詵|西,餓嗎?”
她搖頭,“肚子里脹得很,再說輸那么多水進去,哪里餓?!庇謫?,“你什么時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這么久了,臉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癢地說,“你要這么想也可以?!?br/>
他倒勾起一絲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沒交代。我讓家里的阿姨來,你剛做完手術(shù)也別老看電視,好好休息,覺得有不舒服就叫醫(yī)生,想做什么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來?!?br/>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么這么婆媽,都趕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br/>
他看她一臉嫌棄,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頭,“可不是,你這只小猴崽子?!?br/>
“你罵我”,她扭身從身后抽出枕頭,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轉(zhuǎn)臉卻哪里還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后靠,閉上眼,模模糊糊地還在腹誹呢,“動作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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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閔回來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教授已經(jīng)帶人查完了房。她一見他就開始吧啦了:“這里的醫(yī)生很閑嗎?聽說一天至少要查兩次房。剛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幾雙眼睛盯著我看,怪不自在。不過有個主治醫(yī)生倒是很帥,白袍一穿,襯得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你看過《白袍之戀》嗎,比里面的男主還要帥哩。我起初擔心是他替我主刀,想著讓那么帥的人去割我的腸子,怪難為情。我偷偷問護士,她說是教授主的刀,直說我運氣好,教授上周末才從國外的學術(shù)交流會回來,結(jié)果做的第一場竟是個芝麻綠豆的小手術(shù)。還說就是讓教授的學生去,也能閉著眼睛做。我當場就說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鏡嗎,閉著眼睛怎么做?”
他等她說完這一大通,才一拍腦門說:“噢,糟糕!”
她連忙問:“怎么了?”
他佯作懊惱,“方才我專門去他們醫(yī)辦說,查房時主刀醫(yī)生來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術(shù),也不怎么利于教學,且要盡量少查。如此一來,你就見不到那位芝蘭玉樹的白袍了,豈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下結(jié)論:“騙人?!?br/>
他故作嚴肅地說,“我沒騙人?!?br/>
“騙小狗?!?br/>
她氣得臉通紅,這人今天怎么這樣貧?剛巧護士又進來,記錄體溫,心率,呼吸頻率,在記錄單上刷刷寫了幾筆,問她:“排氣了嗎?”
她聽不明白,“排什么氣?”
那護士張嘴想要說,見鐘閔在,對他無奈笑笑。他也沒說什么,自去了外面的套間。
她倒更疑惑了。
護士這才以學術(shù)性口吻說:“排氣,俗稱放屁?!?br/>
她立時如同被燙到了一樣,叫起來:“沒有,沒有!”
護士不肯走,“真的沒有?要老實說,這是正常的術(shù)后現(xiàn)象?!?br/>
她幾乎是嚷,生怕人聽不見似的,“沒有就是沒有!”說完往床上一倒,側(cè)過身子去了。護士沒奈何,術(shù)后第一天,沒有也是正常的。
護士走了,她整個人還如同浸在熱水里一樣,熱浪一波接著一波,直燙得腦子發(fā)木。鐘閔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回避,怕自己難堪,結(jié)果她仍沒見有絲毫好過。也不知過多久,聽見他走過來了,她決定裝作不知道。她是沒臉見他的了。
“側(cè)著躺累嗎?”
她不吭聲。
他自顧自說,“剛才去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什么病歷,授權(quán)委托,知情同意書,離院責任書。責權(quán)社會,醫(yī)院第一件事就是忙著自清。”
她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你剛才出去是簽字?”
“對啊?!?br/>
她不信,“那護士干什么對你笑?”
他睜眼說瞎話,“有嗎?我沒看到?!?br/>
她盯著他看了半晌,總算是信了。又想起來說:“你怎么不讓阿姨把我的手機拿來。我同學不定以為我翹辮子了呢?!?br/>
他輕輕掌了她一嘴,“胡說八道?!?br/>
她嘻嘻笑了聲,又問:“什么時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悶的?!?br/>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做了手術(shù),她整個人看上去是有點蔫蔫的,反正是輸水加觀察,回去也照樣能靜養(yǎng)?!拔胰枂枴!彼ジ悍焦磧读?。她在后頭打響指。
院方的態(tài)度當然很保守,一再強調(diào)風險性。最后雙方協(xié)商下來,簽了一張協(xié)議書,又安排了一個醫(yī)療小組數(shù)日內(nèi)監(jiān)護。有錢果然是好辦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