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阿母
青石街。
送走了趙昊,海瑞沿著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諱言,趙昊的提議讓他很動心。但飽經(jīng)磨難的一家人剛剛過了不到一年的安穩(wěn)日子,母親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歲;韓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個新生命。
這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場夢一樣。
海瑞時常半夜驚醒,誤以為自己還在暗無天日的詔獄;偶爾還會看到中砥、中亮在遠(yuǎn)遠(yuǎn)看著自己。
這讓他愈加小心呵護(hù)眼前的一切,唯恐會不小心再將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沒法答應(yīng)趙昊,只能一個人在夜里,消化著心中的慚愧、歉意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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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海瑞走上一座石橋。
他站在橋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靜靜流淌,水位已經(jīng)只剩夏天時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這,海瑞自嘲的笑笑,還真是恬不知恥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馬上就要五十五歲了。
在這個年代,人的壽限是涇渭分明的。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勞苦大眾,平均壽命只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這已經(jīng)是秦漢之外,歷朝歷代的最佳紀(jì)錄了。
而不事生產(chǎn)、衣食無憂的縉紳士大夫們,平均壽命卻高達(dá)七十歲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這還是因?yàn)楹眯┯绣X人荒淫無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壽限的緣故。倘若保養(yǎng)得宜、注重養(yǎng)生,活到八十多歲者稀松平常,九十多歲也不算罕見。
海瑞下意識的認(rèn)為自己,還有三分之一的壽限。顯然不自覺的便把自己,與尋常百姓區(qū)別開來了。
是啊,自己已經(jīng)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說成尋常百姓,才是虛偽矯情。
但他還是難免涌起陣陣罪惡感,這身份是他素來最鄙夷最不齒的。
自己在南京這一年閑適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養(yǎng)?。」賳T七十致仕,自己還遠(yuǎn)沒到養(yǎng)老的年紀(jì),難道就一直這樣混日子嗎?
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為的庸官懶官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海瑞心中涌起強(qiáng)烈的不適,雙手撐著膝蓋,一陣陣干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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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更天時,他才勉強(qiáng)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給他打開門,便見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親住的正屋里還亮著昏黃的燈。
“我娘還沒歇嗎?”海瑞低聲問道。
海安搖搖頭,無聲的閂上門。
海瑞便躡手躡腳走到天井中間,便見妻子房間的燈也亮了。
顯然王氏也沒睡踏實(shí)。
這就是所謂的風(fēng)聲鶴唳吧?
自己給家里人帶來太多的不幸與恐懼了,母親與妻子怕是已經(jīng)生出不好的預(yù)感了。
無論為人子、為人夫還是為人父,都太不稱職了。
海瑞不禁面現(xiàn)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遲疑片刻,他還是故意放重了腳步,朝著正屋走去。
掀開厚厚的棉簾,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炭盆早已熄滅,這才上半夜,屋里就已經(jīng)冰涼了。
屋里頭黑黢黢的,只有床邊亮著一盞小油燈。
燈光下,母親背對著他躺在床上,一只手?jǐn)堉诶镱^的小丫。
“吃肉肉,肉肉好吃……”小丫說了句夢話。
“還吃啊?!敝宦牶D甘σ宦?,顯然還沒睡著。
“母親?!焙H疬@才低低喚了聲,坐在床邊的杌子上。
海母沒有回頭,依然輕輕拍著小丫,緩緩用瓊州話問道:“怎么才回來?”
“阿母,兒子想了些事情?!焙H鹨灿铆傊菰挻鸬?。
“想怎么說服阿母?”海母問一聲,她雖已經(jīng)有些耳背,但海瑞說話不會壓嗓門,想不讓她聽到也難。
“阿母果然都知道了?!焙H鹂嘈σ宦暤溃骸皟鹤舆B自己這關(guān),都有些過不去?!?br/>
“你這話,騙鬼去吧。”海母冷笑一聲道:“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那點(diǎn)兒心思能瞞得過我?”
“兒子真覺得沒法跟阿母開口。”海瑞忙叫屈。
“哼!”海母怒哼道:“聽聽,光尋思怎么說服我去了,還說過不去自己這一關(guān)!”
“呃……”海瑞被母親問得啞口無言。
“趙公子想請你去接林中丞的班?”海母又問道。
“嗯?!焙H瘘c(diǎn)點(diǎn)頭。
海母不解問道:“他到底什么來路,應(yīng)天巡撫的人選,都能說了算?”
“他說了當(dāng)然不算?!焙H鸪谅暈槟赣H解釋道:“國朝大臣需要經(jīng)過廷推,簡單說就是北京的高官投票選出人選,推薦給陛下任命,陛下通常不會拒絕?!?br/>
“這么說,他跟北京的高官們有聯(lián)系?”海母也是正經(jīng)大家閨秀出身,有多年耳濡目染,見識相當(dāng)不凡。
“可以這么說?!焙H鸬吐暤溃骸叭ツ晁诒本J(rèn)了長公主做干娘,還跟她開了家勞什子公司,好些權(quán)貴都入了股。兒子也因?yàn)檫@層原因,不想跟他走太近?!?br/>
“你可不要當(dāng)白眼狼!”海母終于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戳了兒子腦袋一下。
“兒子說的是去年?!焙H鹈忉尩溃骸霸诒本?,我只是聽其言,還不敢太相信他。但這一年來,兒子默觀其行,終于可以確信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是在為改變大明而行動?!?br/>
“那是當(dāng)然啦?!焙D竻s很自信道:“不然人家襯幾十上百萬兩銀子,還有長公主做靠山,整天逍遙快活多開心,哪還有功夫理會你?”
“呃,好像是這樣……”海瑞苦笑一聲:“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走那么近,真是放著好日子不過?!?br/>
“你還不是一樣?”海母在兒子的攙扶下坐起來,她天生陽氣旺,只穿著中衣也絲毫不覺得冷。
“呵呵,也許這某種程度上,也算物以類聚吧?!焙H鹫f完自己都笑了。
“哪有一點(diǎn)像的地方?不要臉?!焙D附K于也笑了,然后伸手摸了摸兒子花白的鬢角,緩緩道:
“你不是說過‘丈夫所志在經(jīng)國,期使四海皆衽席’嗎?去吧,阿母不攔著你?!?br/>
“阿母?”海瑞臉上一片驚訝,他還沒尋思該怎么說服母親,沒想到母親卻已經(jīng)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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