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爸爸去哪兒
書房中檀香裊裊。
張居正呷一口沁人心脾的茶湯,輕嘆一聲道:“還有一個原因,是高閣老馬上就會發(fā)動對科道的考察,所以還得多留元輔幾個月。到時候,難免又是一番腥風(fēng)血雨啊……”
因為只有吏部尚書才有權(quán)力考察科道,要是李春芳這時候走人,高拱要繼任首輔,自然擔(dān)心到時讓出吏部尚書之位,再想動手就沒那么方便了……
“是啊,距離上次京察才四年,按說還得過兩年再說?!壁w昊點點頭道:“高閣老非例考察,而且針對言官,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的,趙閣老第一個就不答應(yīng)?!?br/>
考察科道時,都察院也要參加的,兩人會打成什么樣,簡直無法想象。
“唉,趙閣老性情剛烈,寧折不彎,這次多半是要折了。”張居正憂愁難耐的看著墻上的字幅,心說要不要在‘節(jié)欲戒怒、隨便自然’再加上一句‘唾面自干、躺平任擼’。
“元輔開春再一走,內(nèi)閣中就只剩我和高閣老了,這日子可就難熬了……”
李春芳和趙貞吉在時,高拱為免被孤立,自然要拉他一伙。待這兩位一走,只怕他的肅卿兄,也就沒必要再顧及叔大弟的感受了。
一想到往后沒人給高胡子當(dāng)出氣筒,什么口水臟話狗日的,都要朝自己來了,素來體面的張相公就感覺要窒息了。
看著岳父大人憂愁的樣子,趙公子忍住沒告訴他,其實高拱當(dāng)上首輔后,依然會兼任吏部尚書,徹底的只手遮天。到時候岳父的日子,會比他想象的還不好過……這大過年的,就別給岳父大人再添堵了。
“唉,罷了。無非就是步老師的后塵嘛。”張居正也只是跟他吐吐苦水,畢竟這些話,沒法跟任何人說,只有跟自己半個兒子不用藏著掖著?!爱?dāng)年存齋公是怎么忍嚴(yán)分宜的,我也有樣學(xué)樣就是。好歹高胡子沒有兒子,不用被個小閣老整天呼來喝去……”
“……”趙昊無言以對。他又不能說,沒什么大不了,忍上一年半載,岳父就可以大翻身了。非但成為大明攝政,還能坐龍床呢……
“對了,今年親家……你父親就要任滿三年了?!睆埦诱膊皇菚痪趩是榫w壓垮的人,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對趙昊道:“不谷看過考功司的考評,在全國一千四百名知縣中,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拿到第一了?!?br/>
“是么?”趙公子不禁吃了一驚道:“還以為今年的第一,會是高閣老的人呢。”
“一來,高閣老的學(xué)生早已經(jīng)過了知縣的層級。二來,不管他為人如何,但處事公正、賞罰分明,是毋庸置疑的?!睆埦诱闷鹧┣押械难┣?,在鼻端輕嗅起來。這玩意兒自然是趙昊孝敬他的,不過張相公吸不來,覺得太嗆。但雪茄本身的味道他卻很喜歡,感覺頗為提神醒腦。
“三來,令尊的功勞也著實驚人,誰敢凌駕于他之上?”
“岳父過譽了?!壁w昊忙謙虛笑道:“家父也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罷了。”
“在任三年修堤抗洪、大興水利,還根治了血吸蟲病,把個民不聊生的叫花昆山變成了百姓安居樂業(yè)的魚米之鄉(xiāng),人口翻了一番,賦稅全國第一!古之賢臣能臣也莫過如是了吧?”張居正笑著指了指他道:“你不要因為他是自己的父親,就不能正確看待他的功績?!?br/>
“可能是父親太慈祥的緣故吧……”趙昊不禁訕訕道:“總覺他好像沒什么了不起的。”
“他要是沒什么了不起的,那全國一千四百位知縣,都該統(tǒng)統(tǒng)卷鋪蓋回家了?!睆埦诱笮Φ溃骸案唛w老對你父親贊不絕口,想要等他朝覲時好好跟他聊聊,然后委以重任,不過……”
按照祖制,外官當(dāng)三年一朝,向皇帝或者吏部述職,然后決定接下來三年是留任轉(zhuǎn)遷升官還是罷黜……當(dāng)然,兩百年過去,已經(jīng)沒有多少祖制能堅持下來了。如今許多地方官干滿三年又三年,也撈不著朝見述職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的。
頓一頓,張居正擱下雪茄,神情有些怪異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準(zhǔn)令尊朝覲,而且就算要提拔,也不能做京官,要安排的越遠越好,最好丟去瓊州當(dāng)官……”
“???”趙昊吃驚的失聲道:“那里不能去,有髡……”說著意識到自己串臺了,趕緊打住。
“放心,為父和高閣老勸住陛下了,瓊州是貶黜官員的去處,令尊堂堂狀元郎,連續(xù)三年考績第一,若發(fā)配瓊州的話,等于把他公開處刑?!睆埦诱嘈σ宦暤溃骸昂谜f歹說,陛下終于打消了這個念頭……唉,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若說討厭令尊吧,那是他欽點的新朝首位狀元啊。再說對你也很是愛護?!?br/>
“天威難測啊,我父子一點都不怨。”趙公子誠心實意道。心說何止是不怨啊,簡直是感激皇帝陛下不閹之恩啊,嗡嗡實在太仁慈了……
“真的?”張居正瞥一眼趙昊,發(fā)現(xiàn)他不似作偽。
“真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壁w公子忙笑道:“陛下若真下旨要家父去瓊州,他也不會有什么怨言的?!?br/>
至于他相好的有沒有怨言,趙公子就不敢保證了……
“好,趙狀元是個仁厚長者啊。這幾年不回京也好,省得早早卷進漩渦里去,還是多歷練歷練,積攢些功績再說吧?!睆埦诱龑τH家的評價又高了一層。心說真不知那樣一位君子,怎么生了這么個奸猾的東西出來?
哦,對,隨爺爺……
“高閣老對不谷說,年后就給令尊挪挪地方。以令尊的出身和功績,進京做官也要升一級到員外郎。落在地方升三級,由從六品到正五品,誰也無話可說?!?br/>
“官升三級,會不會太快了點?”趙昊輕聲問道。
“快嗎?不谷還連升七級過呢?!睆埦诱恍Φ溃骸霸僬f,親家年紀(jì)也不小了,按部就班的升遷,熬白了頭也趕不上年輕人的。”
面對可謂凡爾賽之王的老丈人,趙昊咂咂嘴,唯有苦笑了。
其實大明中進士的平均年齡是三十二歲,趙二爺三十八歲中狀元,并不能算太晚。只是岳父大人身邊盡是些二十出頭就高中的禽獸,才會讓他覺得趙二爺年紀(jì)太大吧……
“當(dāng)初存齋公超擢為父時,其實也有很多人不服氣。但不谷實在太優(yōu)秀了,很快用出眾的表現(xiàn),讓所有人都閉嘴了?!睆埦诱^續(xù)云淡風(fēng)輕道:“何況令尊只是升到小小的一個正五品,不會有多少非議的。就算有,相信以令尊超強的能力,也很快就能拿出足以服眾的成績。”
“唉,是……”趙昊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尼瑪,跟一覽眾山小的天才聊天,還真需要鋼鐵般堅韌的神經(jīng)呢。不然非搞得懷疑人生不可。
“高閣老提供了三個選擇,你寫信問問令尊,看他中意哪一個?!睆埦诱阖Q起三根手指道:“一個是南京通政司右參議,一個是廣西按察使司僉事,還有一個是廣東潮州府同知……不過為父告訴你,若令尊選了第一個,高閣老會很失望。他那種狗脾氣,還是不要惹的好?!?br/>
“那就是兩廣二選一嘍。”趙公子苦笑一聲道。
“一定要告訴令尊,這倒不是高閣老在打壓他,而是他素來講究好鋼用在刀刃上。他最倚重的幾員干將,不都在兩廣和九邊嗎?”張居正苦口婆心道:
“俺答議和之后,九邊應(yīng)該少說消停幾年。如今大明最亂的就是兩廣,自然也是最容易建立功業(yè)的地方。令尊已經(jīng)在民政上證明了自己,若能再順利撫亂,下一步仕途就好走多了?!?br/>
“是。”趙昊點點頭,反正又不是他去干。“不知岳父覺得,家父該如何選擇呢?”
“不好說?!睆埦诱従彄u頭道:“廣西那邊是殷正茂擔(dān)綱,他是你父同鄉(xiāng)。廣東的林潤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去哪邊都不必太擔(dān)心。如果硬要說的話,為父建議去廣西,那邊韋銀豹雖然降而復(fù)叛,但殷中丞能抓他一次,就能再抓第二次,所以只要跟他搞好關(guān)系,不愁沒有立功的機會?!?br/>
這話說的含蓄,因為朝野皆知殷正茂愛財,而趙二爺素有財神之名,所以不谷覺得他們肯定合得來。
“至于廣東那邊,情況就復(fù)雜多了?!睆埦诱值溃骸昂I系暮1I多如牛毛,山里還有造反的亂民。什么曾一本、林道乾、林鳳、藍一清、賴元爵、黃民泰、朱良寶……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剿不勝剿,而且有一定危險?!?br/>
“這樣啊?!壁w公子聞言露出擔(dān)憂的神情道:“那以家父的滿腔熱腸,恐怕不會坐享其成,反而想去最危險的地方為國效力……”
“趙狀元真是忠肝義膽?。∪蘸罅钭鸬靡匀刖?,為父定要與他把酒言歡,好好結(jié)交一番!”張居正拊掌激贊,愈加敬重起趙狀元來。“不過你先寫信問問令尊吧,決定終究是他來做,輪不著你這個當(dāng)兒子的置喙?!?br/>
“是是?!壁w昊忙虛心應(yīng)下,自己又犯了封建家長的毛病,總想替老爹做決定。
不過那可是潮州府啊,約等于后世的潮汕地區(qū)!趙公子下一步南下,就沒有比這更好的立足點了!
所以應(yīng)該調(diào)整思路,做民主式的家長,讓趙二爺自己選擇潮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