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懌離開汴京的第二天,容央收到一封信。</br>　　薄薄的信封上，居中寫著“鶯鶯親啟”四字，字字奔放豪縱,一瞧就知道是何人的手筆。</br>　　容央按捺激動，把信從荼白手中拿過來,故作矜持地打開后,手指在信封里掐半天，愣是掐不出個東西。</br>　　荼白、雪青兩個候在邊上,大眼瞪小眼。</br>　　容央蹙起眉,把封口撐開往桌案上一倒，一片枇杷葉飄飄然降落下來，除此以外,信封里再無任何東西。</br>　　容央盯著那一片孤零零、綠油油的枇杷葉,眉頭蹙得更緊：“什么意思？”</br>　　荼白、雪青舌橋不下,也聚精會神把那一片葉子盯著，心想八成又是駙馬爺要耍浪漫，玩情調(diào)了,忙答：“定是寄情于物了！”</br>　　容央挑眸,半信半疑。</br>　　雪青心念電轉(zhuǎn),道：“這枇杷樹結(jié)果,向來都是成雙成對的,故民間常用枇杷來比喻夫婦和美。駙馬爺給殿下寄來此葉,定是途經(jīng)枇杷樹，心生相思意，盼望能早日戍定關(guān)城，回京跟殿下團(tuán)圓了。”</br>　　容央心里熨帖，卻把玩著那片綠葉哼：“這才去一天,就巴巴地想回來，什么將軍哪?！?lt;/br>　　荼白嘴上抹蜜：“想殿下的時候，只是有情郎，不是將軍了?！?lt;/br>　　容央以葉遮掩下半張臉，美眸彎彎。</br>　　窗外日頭正暖，冬暉鋪陳在柩格間，容央把那片厚大的枇杷葉放在鼻尖輕嗅著，驀地想到一事，放下枇杷葉道：“陪我去外面逛逛。”</br>　　兩日后，大軍在陳留驛館下榻，夜幕四合時，褚懌從館前巡查回來，滿頭大汗的騎兵把一封信奉上。</br>　　褚懌垂目，視線定格在那一行娟秀的小楷上，唇微挑，拿信，進(jìn)門。</br>　　百順想跟進(jìn)去，給迎面而來的一扇門撞得滿眼金星打轉(zhuǎn)。</br>　　燭燈燁燁，一頂紅纓鳳翅兜鍪被擱在案上，褚懌入座，把那封信拿在眼前，靜靜觀賞。</br>　　容央的字是很小巧的，跟她的人一樣，玲瓏可人，光是看著，就令人很想摸一摸。</br>　　褚懌也確實(shí)動手了，大拇指在“悅卿親啟”那四字上來回?fù)徇^。</br>　　信封里倏然喀嚓一聲微響，似什么東西破損，褚懌忙住手，盯著那光影斑駁的信封不再動。</br>　　半晌后，褚懌瞇眼。</br>　　紫泥一揭，褚懌撐開封口，把信往案上一倒。</br>　　一片片樹葉窸窸窣窣飄落下來，青綠相間，紅黃交映，仿如春日下一泓清泉萍浮魚躍，一泄眼前。</br>　　褚懌扯著唇，定睛看著面前的一幕，笑了。</br>　　這算是投桃報李，還是……睚眥必報呢？</br>　　再次往信封里確認(rèn)，確乎是有樣學(xué)樣除一堆樹葉以外，只言片語都沒給他寄來。</br>　　褚懌苦笑，放下信封，默默拈起一片綠葉來看。</br>　　葉是白槐葉，小小的一片，應(yīng)該就摘自中庭里她最不喜歡的那一大棵白槐。</br>　　大婚的第二日，她領(lǐng)他改造府邸，對這棵大白槐是十分不滿，并揚(yáng)言要砍掉來栽種牡丹的。</br>　　但最終天香園建成，白槐也還在那兒，雪青口中“駙馬也許會喜歡”的常青樹，也只是換了個地方。</br>　　褚懌唇邊噙笑，回憶著昔日瑣事，品賞完后，把白槐葉翻面放下，目光驀地一凝。</br>　　白槐葉背面，一顆黑漆漆的小楷靜靜地鑲在莖葉間，褚懌重新拿起來，對燈細(xì)看，辨認(rèn)出一顆小字：我。</br>　　心潮涌動，褚懌抿住唇畔笑，立刻把面前的一堆樹葉逐一翻開，辨認(rèn)，排序。</br>　　半晌后，拼出一行謎底。</br>　　是詩經(jīng)里天真大膽的嗔怪。</br>　　是燭影中，她拿著那片枇杷葉，溫柔又驕矜的命令。</br>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br>　　我不做點(diǎn)什么表示，你就不肯給我寫點(diǎn)東西？</br>　　褚懌眸心凝光，看著這一句命令笑，越笑眸光越軟。</br>　　殊不知，那扇把百順撞去千里外的屋門已經(jīng)給人推開，來人正目定口呆地佇立在暗影里。</br>　　待褚懌發(fā)現(xiàn)之時，來人已不知呆立多久，兩人目光相觸，俱是虎軀震顫，心神驟亂。</br>　　前者亂的自是走神被窺，至于后者，則是尚不知褚懌那一臉癡漢的笑是為哪般，就又給那瞬間轉(zhuǎn)陰鷙的眼神唬得背脊生寒，茫茫然地杵在那兒，渾然一根被凍住的竹竿般。</br>　　饒是褚懌斂神得快，極快拿信封把案上樹葉蓋住，起身行禮。</br>　　“竹竿”忙示意不必，上前時，余光瞄到信封邊角蓋不住的一些破葉子，表情更匪夷。</br>　　褚懌不給他再往前細(xì)看的機(jī)會，走下去道：“三殿下有何貴干？”</br>　　趙彭視線給他寒光凜凜的甲胄擋住，斂眸：“呃……”</br>　　語塞半晌，方答：“那個，奚長生……呃，就是，他當(dāng)真是姐夫特請來照顧我的？”</br>　　褚懌面不改色，點(diǎn)頭。</br>　　趙彭受寵若驚，怔忪一瞬后，一把握住褚懌的手。</br>　　“……”褚懌默不作聲抽開。</br>　　趙彭不放，一臉動容：“官家都召不去的當(dāng)世神醫(yī)，竟肯屈尊姐夫麾下聽候差遣，姐夫聲望果然非同一般，此次北行，有奚神醫(yī)相伴軍中，四姐在家里定能心安神泰，不會為你我憂心了！”</br>　　褚懌心道不會為你就不會為你，何苦又捎上個我，這巧言令色的本領(lǐng)，跟容央真是如出一轍。</br>　　唇角微動，褚懌默默抽回手來，應(yīng)：“殿下頭次離京，途中或有不適，日后在關(guān)城，多少更有磕磕碰碰之時，留個醫(yī)術(shù)精湛的人隨侍身邊，不止帝姬放心，全軍上下亦能安心?！?lt;/br>　　趙彭一下被他捧至能平定軍心的位置，飄然而笑，冷不丁手里一空，低頭看時，眼中又一亮。</br>　　趙彭盯著褚懌腰間系著的一個并蒂蓮織金荷包，展顏道：“這是四姐給姐夫的吧？”</br>　　褚懌低頭看，小巧精致的織金荷包貼在他金輝凜凜的鐵甲上，緊挨著馬鞭，不細(xì)看，其實(shí)也并不打眼。</br>　　“嗯?！瘪覒c(diǎn)頭，眼里是自得的神情。</br>　　趙彭眉?xì)g眼笑的，從懷里揣出同樣的一個來：“我也有，也是四姐給的?！?lt;/br>　　褚懌：“……”</br>　　趙彭把自個那繡著文竹的荷包拉開，露出里面平安符的一角，笑：“興國寺里求來的平安符，姐夫的也是吧？”</br>　　褚懌瞄著那一點(diǎn)東西，悶聲：“嗯?！?lt;/br>　　趙彭喜滋滋地又把荷包口拉上，低頭往自個腰帶上系：“我原本還以為軍中不興佩戴這些，一直藏著沒敢戴呢?！?lt;/br>　　趙彭把荷包系妥，心滿意足，欣賞半晌后，抬眼朝褚懌看。</br>　　褚懌眼沉沉，錯開目光。</br>　　趙彭眨眨眼，確認(rèn)：“……能戴么？”</br>　　褚懌淡聲：“能?！?lt;/br>　　趙彭這才又笑開，心想著回去再把玉佩那些都取出來一并戴上，再次就奚長生一事謝過褚懌后，當(dāng)下急吼吼去了。</br>　　褚懌站在燭影里，看回腰間荷包，半晌，默默走回案前坐下。</br>　　案上，信封、樹葉依舊纏綿悱惻地躺在那兒，浸著暖融融的燭光，褚懌把樹葉一片片收起來，裝回信封中，繼而鋪紙，提筆。</br>　　一炷香后，由提筆變成叼筆。</br>　　褚懌靠在椅背上，對紙沉吟，驀地想到什么，唇一勾，取筆。</br>　　容央的這一封回信，等了足足有十日，十日后的汴京，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容央捧著暖爐坐在窗前，看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br>　　荼白打簾而入，跺著腳往手里哈一口氣，搓搓手后，立刻把衣襟里的一樣什物拿出來。</br>　　雪青在耳邊稟告，容央定在窗外的目光這方一動，春水破冰似的，頃刻涌動起生機(jī)。</br>　　荼白偷笑，把那封輾轉(zhuǎn)幾地風(fēng)雪的信函呈上。</br>　　容央難捺心中狂喜，騰一下坐直，拿信后，便欲拆開，又挑眸朝二人看。</br>　　荼白、雪青會意，抿住笑，乖溜溜撤退。</br>　　容央把信放在小案上，先捧臉對著信封上那一行龍飛鳳舞的字看一看，摸一摸，繼而把信拿起來嗅一嗅墨香，捏一捏厚薄。</br>　　上次的那封信，是離別次日就送達(dá)的，從氣味到溫度，都熱騰騰，暖呼呼。今日的這一封則顯然不一樣，穿過風(fēng)，越過雪，熬過小情人間苦長的日月，來到手中時，已如白云蒼狗，捏著，是長路漫浩浩，嗅著，是遠(yuǎn)山昏杳杳。</br>　　容央把信從鼻端拿下來，珍而重之地拆開，在案前鋪開一紙密密麻麻的信。</br>　　這人寫字可真不好認(rèn)，一顆顆囂張得像在紙上朝她舞刀弄槍。</br>　　容央腹誹，用手指向第一行，一顆顆地念下去：</br>　　“鶯鶯愛妻如晤……”</br>　　懷里的暖爐似更旺了，容央重新捧住發(fā)熱的臉，嘴角往兩邊揚(yáng)，眸里盛著粲亮的光。</br>　　荼白、雪青二人躲在落地罩外，前一個偷撩開垂簾一縫，窺得里頭半分側(cè)影。</br>　　后一個雖然眼無福，耳朵卻有幸，清清楚楚聽得那纏綿嬌軟的一聲“鶯鶯愛妻”，繼而是笑聲咯咯，鈴音泠泠。</br>　　“什么叫恐難盡意，莫敢執(zhí)筆？懶就懶，講這樣冠冕堂皇……”</br>　　又驀地止聲，不知是看到什么，半晌不語。</br>　　雪青便也忍不住探頭往里看，透過一指寬的簾縫，窺得窗下人捧臉晃腦，跟小時候聽歌似的，閉著眼，滿臉憨笑。</br>　　雪青忍俊不禁，忙掩嘴噤聲，這時瞥見荼白一臉癡樣，不由伸手在她腦袋上一敲。</br>　　荼白收攏嘴，一摸，竟然差點(diǎn)垂涎了。</br>　　雪青把她拉走，輕手輕腳開門而去，這時簾內(nèi)重又響起低低笑聲，隨后是嗔罵“小氣”。</br>　　闔門后，雪青笑荼白：“看成那樣，垂涎三尺的，難不成也是思春了？”</br>　　荼白大窘，紅著臉道：“胡言亂語！我……我饞殿下的美貌罷了！……”</br>　　說罷腳底抹油，扇著風(fēng)轉(zhuǎn)頭就走。</br>　　雪青偷笑，跟上她：“一會兒定是要給殿下鋪紙研磨的，你想躲哪兒去？”</br>　　荼白：“瞎講，保準(zhǔn)得在里面樂個大半天的?！?lt;/br>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在周二晚上，如果更不成再給大家請假。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