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暖流
五更時,容央在潺潺雨聲里醒來,先前的香汗已化作跗骨的冷,黏膩地附在軀體上,沁得人打顫。</br> 褚懌還沉睡在枕邊,濃烈的酒氣和殘留的歡愛氣息摻雜在一起,使他依然像散著騰騰的熱氣。容央摸上他胸膛,來不及確認(rèn)他的溫度,先碰到了他硌人的長疤。</br> 夜已經(jīng)不黑了,但她不敢去看。</br> 小手攀上去,容央抬頭,去拂開他散亂在臉龐上的一綹綹黑發(fā),他大概是頭一回這樣迷亂吧,不著片縷,長發(fā)披散。</br> 以往翻云覆雨時,亂的人從來都只是她,可是今夜,他也終于丟盔棄甲。</br> 容央把他臉上的發(fā)拂干凈,屈指往下,就著他薄唇撫摸,撫過人中時,碰到他青青的胡茬。</br> “糙漢?!?lt;/br> 她低低罵他,溫柔撫摸他,這一身烈酒兼臭汗的男人,她赤膽忠心、金刀鐵馬的駙馬。</br> 雪青聽聞傳喚,從外間把熱水提進來,容央擦洗后,屏退她,擰干巾帕回床上去,給褚懌仔仔細(xì)細(xì)地擦。</br> 他身上酒味真重,汗氣也是,摻在一起,聞起來真是嗆人,也不知道剛剛自己是怎樣受住的。</br> 容央腹誹,撥開他頭發(fā),擦過他鬢角,下頜,脖頸,擦至胸膛,手腕被他扣住。</br> 容央抬頭,幽幽慘慘的帳幔里,他雙眸微睜,不知是醉是醒。</br> “臭了,擦一擦?!比菅霋觊_他手,繼續(xù)往下擦,褚懌似笑一聲,聲低低的,像他粗糲的指腹撫在她后腰上。</br> 容央垂著的臉龐微紅起來,褚懌靜靜地看她,任她擦。</br> 片刻,容央拿開巾帕坐直。</br> 褚懌:“底下不擦了?”</br> 容央羞惱,瞪他一眼,把臭烘烘的巾帕丟去他臉上。</br> 褚懌拿開,往床外一扔,攬她入懷。</br> 窗外秋雨瀟瀟,交織成寂冷的網(wǎng),褚懌把容央擁在懷里,在這張寂冷的網(wǎng)里取暖。</br> 耳畔雨聲綿長,彼此呼吸也綿長,容央把臉從褚懌胸膛前抬起來,對上他靜默的眼。</br> “你會后悔和我大婚嗎?”</br> 容央突然這樣一問,褚懌唇輕扯,笑得冷峭,也不哄了,徑自答:“蠢?!?lt;/br> 容央顰眉,“蹭”一下躥起來咬他下巴。</br> 褚懌“呲”一聲,偏開頭,眼皮耷拉下來后,眼神更顯無辜散漫。</br> 容央堅持:“會后悔嗎?”</br> 褚懌悶聲:“不。”</br> 又講完:“不悔?!?lt;/br> 容央笑起來,認(rèn)真:“那我就為你赴湯蹈火,像你,為大鄞一樣?!?lt;/br> 帳中一寂,帳外秋雨也沉寂,褚懌黢黑的眼眸里終于有星火燎燎,燎過這黑夜,燎過這苦雨。</br> 容央伸指壓在他被咬紅的下巴上,倨傲:“不要太感動了?!?lt;/br> 褚懌盯著她,驀地拿開她手腕欺身而上,容央哼都來不及哼,被他覆壓。</br> 京中入秋后便多雨,下一場秋雨籠罩下來時,趙彭在帝姬府里的水榭賞景。</br> 一湖殘荷凋零殆盡,泛黃的荷葉、耷拉的蓮蓬在風(fēng)雨里飄搖,趙彭道:“今日宮里又送賞賜過來了?”</br> 容央坐在石桌前點頭,趙彭冷哂:“爹爹這些安撫人心的手段,是越來越像呂氏了?!?lt;/br> 金坡關(guān)一案結(jié)案后,官家又陸續(xù)處理了一批涉案的官員,重的有判處砍頭流放,輕的大多就降職貶黜。世人都講,官家還是明公正義的,還了褚家一個公道,給了這盛世一個說法,然而局中的誰人不知,那些身首異地、顛沛流離的,終究不過是帝王為保住范申而丟棄的廢棋罷了。</br> 帝王的朝局要穩(wěn),就要講掣肘,講權(quán)衡。他要朝臣同心戮力,也要朝臣在必要時能夠同室操戈,自相魚肉。</br> 邊疆還有發(fā)生戰(zhàn)事的可能,他便不能徹底舍棄忠義侯府;戰(zhàn)功彪炳的褚氏危及皇權(quán),他便要留下范申這一把匕首,以備壓制。</br> 局中人不服怎么辦?</br> 帝王的決策,本來也并不需要人人都服的。穩(wěn)如泰山的皇位底下,注定得墊著一些人的尸骨,哪怕銜冤負(fù)屈,哪怕忠臣良將。</br> 容央漠然斂回神思,拈來盤中一塊梅干入口,片刻后,詢問趙彭:“昨日劉石旌在回家途中遇害一事,爹爹可下令徹查了?”</br> 趙彭聞言一默,思忖后道:“查也不過是走個形式。范申最大的把柄被他捏著,他又自己犯傻,看范申沒死,便跑去御前跟爹爹坦白被姐夫逼著反水一事,這種首鼠兩端的,無論被哪一方弄掉,都正中爹爹下懷。既是君王默許該死之人,誰又敢把真相徹查出來呢?”</br> 官家既然選擇在褚家和范申之間取平衡,就絕不會再容許人破壞目前的這份定局。想他劉石旌在烏臺風(fēng)生水起二十余年,大概做了鬼都想不通,自己嘔心瀝血經(jīng)營一生,換來的竟是這個結(jié)局吧?</br> 趙彭深看容央一眼,驀然走回小桌前坐下,壓低聲道:“劉石旌之死,不會是姐夫的手筆吧?”</br> 容央把盛放著蓮蓬的竹籃勾過來,挑出一顆最成熟飽滿的,淡然道:“被劉石旌揪著一大堆把柄的人自是范申,你姐夫又不是他范家供奉的菩薩,犯得著這樣成人之美?”</br> 趙彭笑,淡看她撥蓮蓬、摳蓮子:“但劉石旌一死,御史中丞一位可就空出來了啊?!?lt;/br> 容央挑眸看他一眼。</br> 趙彭繼續(xù)笑:“御史中丞,朝中監(jiān)察之首,言官之長,這樣一個香餑餑,只要搶著,日后還怕他言官七嘴八舌,胡亂彈劾?金坡關(guān)一案,褚家之所以只能吞聲忍氣,就是因為朝堂上打壓武將、袒護范申的言官太多,如果褚家這次能把心腹弄上這個位置,那日后跟范申對峙的路,不就順腳多了?”</br> 容央哼的一笑,道:“既然是香餑餑,那盯著的人不都得跟餓狼似的?褚家想搶,他范申就不想搶么?”</br> 趙彭雙眼如炬,也不拆穿她:“那就得看這劉石旌到底是誰弄掉的了?!?lt;/br> 水榭里秋風(fēng)沁沁,散開蓮蓬微澀的香氣,趙彭微微笑:“要是沒信心搶著,自然也就不會去殺了?!?lt;/br> 容央攤開手掌,把剝落的蓮子倒入瓷碗里,曼聲道:“那若是沒信心搶著,也還是殺了呢?”</br> 趙彭眸心一凜,笑在唇邊僵住。</br> 容央眼神爍爍,與他對視。</br> 趙彭福至心靈,啞然失笑:“殺前沒有不要緊,殺后有,一樣也成了?!?lt;/br> 容央滿意,把那一小碗蓮子端起來,遞給雪青:“回頭做了蓮子酥,給你送去?!?lt;/br> 趙彭哼一聲,拈來盤中一瓣柑橘,卻不吃,只是道:“爹爹也不是任人擺布的,這一個心腹,最好要藏得夠深?!?lt;/br> 上回在文德殿外吃閉門羹,就是官家給他提的一個醒,褚懌駙馬歸駙馬,但歸根結(jié)底還忠義侯府的大郎君,在眼下這個敏感時期,他私下與之親近,可以,但如果在這份親近上失去分寸,那就相當(dāng)于犯了君王的大忌。</br> 朝臣調(diào)職,類御史中丞之位者,官家必然會過問他的意見,如他所舉之人,一查甚至一聽就知道是褚家的故交,那這事必然就是弄巧成拙了。</br> “你放心,不會為難你的?!比菅肽媒z帕揩干凈手,朝他一笑,“一會兒駙馬回來,你留下來一塊用個膳吧。”</br> 趙彭盯著她那得意的笑,又哼:“人家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我這是雞拜到黃鼠狼門上來了?!?lt;/br> 說罷,把那瓣柑橘塞進嘴里。</br> 容央笑瞇瞇。</br> 十日后,一大批人事調(diào)動在崇政殿內(nèi)敲定原知樞密院事吳縉因在范申、上官岫入獄期間輔政有功,擢至相位;原禮部尚書余敬英任參知政事,輔佐吳縉處理朝務(wù);原保和殿大學(xué)士于鑒升任知樞密院事、兼御史中丞。</br> 圣旨一經(jīng)宣告,朝野闃靜。</br> 此外,另有一人的任職在散朝后極快地成為全京焦點</br> 原保和殿大學(xué)士于鑒之關(guān)門弟子探花郎宋淮然入御史臺,成為大鄞史上最年輕的一位侍御史。</br> 八月的天正是天高云淡,爽氣怡人,容央漫步回廊里,聽得消息后,揚眉一笑:“這個任命十分不錯,像宋淮然這樣剛直不阿、又銅唇鐵舌的人,去做侍御史,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lt;/br> 提及宋淮然,容央便想起上次在南山堂前的那一遇,想起他字字珠璣駁斥那鬧事的壯漢的情形,忍不住拍起掌來。</br> 不料剛拍沒兩下,一條手腕倏地被人從后拉開。</br> “探花郎這官路該怎么走,夫人倒是了然于胸?!?lt;/br> 容央轉(zhuǎn)頭,褚懌駐足廊中,側(cè)臉被一抹殘陽映照,眉飛入鬢,點漆似的黑眸前蒙著層金輝。</br> 容央沒來由心虛,訕訕:“你……什么時候來的呀?”</br> 褚懌瞇眼:“怎么,來的不是時候?”</br> 容央更赧然,捶他胸口。</br> 褚懌挑唇,順勢把她小手交握住,繼續(xù)往前走。</br> “官家之前既然讓宋淮然代替劉石旌去主審金坡關(guān)一案,就等同于默許他進御史臺,何況眼下御史之長是他的老師于鑒,師徒同心,辦起事情來,總是更得圣心一些的?!?lt;/br> 容央哼道:“所以你這一招移花接木,不單單是把劉石旌換成于鑒,還順帶賺了一個宋淮然了?”</br> 要不是這次調(diào)職成功,容央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素來落落寡合、潔清自矢的大學(xué)士于鑒,竟然會是褚懌、褚晏最終敲定的那位“心腹”。</br> 褚懌卻笑:“于鑒是兩朝舊臣,襟懷坦白,直內(nèi)方外,從來不參與朝中黨爭,這些年,也因正是為不肯入范申之幕,一直暗牖空梁,備受冷落。褚家在朝中的舊人雖然不少,但顯然還不包括于鑒這樣的老臣,所以今日之局,與其說是我賺,倒不如說,是三殿下賺了?!?lt;/br> 容央駐足:“趙彭?”</br> 褚懌但笑不語,攬她在回廊盡頭的美人靠坐下,容央坐在他大腿上,環(huán)住他脖頸,目中生喜:“你的意思是,爹爹如今提拔不涉黨爭的于鑒,是有給趙彭鋪路的意思?”</br> 褚懌伸指在她腦門上一點:“我以為鋪這條路的人是我?”</br> 容央把他手握住,討巧地笑:“爹爹是不是有立儲的意思了?”</br> 褚懌本來是想邀功,看她一激動,就把自己拋去了九霄云外,滿腦子想著趙彭去了,眼微沉,答:“不清楚?!?lt;/br> “……”容央急又氣,瞪他一眼,轉(zhuǎn)頭去吩咐雪青趕緊去施咒。</br> 褚懌蹙眉:“咒什么?”</br> 容央:“咒呂氏生個帝姬。”</br> 那樣,犯不著誰給趙彭鋪路,他也是板上釘釘?shù)幕侍恿恕?lt;/br> 褚懌啼笑皆非,戲謔地盯著她:“都是掉腦袋的罪了,還咒個這么輕的?”</br> 容央乜他一眼,很瞧不起他的狠辣般:“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胡亂下咒的?你不積德,我還要積德呢?!?lt;/br> 說罷,小手一飄,盈盈往腹上摸去,褚懌唇邊痞笑登時一怔。</br> 容央單手掌著他脖頸,定定看他反應(yīng)。</br> 褚懌掀眼,大手覆去她小手上,把那肚子壓著,眸底爍然。</br> 容央竊聲:“這個月,我癸水沒來了?!?lt;/br> 褚懌胸膛里“咚”的狠撞了一下,撞得熱血上涌,全身發(fā)麻。容央笑,欣賞他分明歡喜卻又偏故作鎮(zhèn)定的表情,小手抽出來,反把他大手壓住,引導(dǎo)他摸。</br> “來,摸摸你的大胖兒子,啊……”</br> 容央叫一聲,把褚懌嚇得臉一下就白了,動不敢動。</br> 容央也不敢動,瞪著他,默默感受著腿間那一大股熟悉的暖流。</br> 繼而,褚懌也感受到了一大股暖流。</br> 只不過,是陌生的暖流。</br> 廊外疏風(fēng)習(xí)習(xí),金桂飄香,廊中霎時闃靜無聲,褚懌低頭,再緩緩抬頭。</br> 作者有話要說:褚懌:我兒砸呢?</br> 假期換了份工作,私立考公立,今天去體檢,合格啦,希望后面也能一切順利。</br> 因為這事,最近更新都不大穩(wěn)定,往后多半也還是會受影響,很抱歉總讓大家等,也真的真的很感謝每一份理解和等待。</br> 我是個寫東西特別慢的人,很多時候敲一段情節(jié)都要反復(fù)刪改半天,寫不滿意時就卡住,對著屏幕半天沒下文。</br> 畢竟是轟轟烈烈夢過的東西,哪怕多年后回顧會無限吐槽,我也還是想把這個夢織到力所能及的最好。</br> 所以,真的謝謝每一位愿意陪我做夢、等我織夢的小天使。</br> 今天依舊發(fā)紅包,一賠罪,二就當(dāng)給大家散散喜氣啦。</br> 愿金秋里,大家都能心想事成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