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齋褚四爺書房處。</br>　　褚懌推門入內(nèi)時,屋中談話聲戛然而止，一群人齊刷刷朝他注目過來，眼神表情整齊劃一,無不是在傳達(dá)沉迷于溫柔鄉(xiāng)的褚家大郎總算來了之意。</br>　　褚懌目不斜視，徑直走至褚晏右下首邊就座,端茶就飲。</br>　　褚晏目光如隼,上下把他打量兩遍，看無礙，便輕咳一聲，示意剛剛講話的一名部下繼續(xù)。</br>　　那人依令開口，匯報的是褚家三座關(guān)城的軍務(wù)。</br>　　褚懌靜靜聽著。</br>　　一刻鐘后,關(guān)城事務(wù)解決,褚晏交代了幾項朝中的軍務(wù),屏退一部分部屬后,對褚懌道：“宋淮然去查劉石旌了?！?lt;/br>　　屋中氣氛登時一變,余下的幾位部屬神色肅然。</br>　　金坡關(guān)案終審，宋淮然代替劉石旌行御史臺主審之職,本來不該返回去查檢舉之人。然此人行事實在詭譎,心細(xì)程度更令人發(fā)指,在一審無果后，立刻入大理寺牢獄私審上官岫，從其口中套出劉石旌反水一事。</br>　　本來，劉、范、上官三人一丘之貉,對于劉的臨陣倒戈,后二者一度怒憤填鷹，然因許多舊把柄被其攥在手中，塵埃尚未落定前,不宜輕舉妄動，故雖明知劉石旌被褚家脅迫，也一直忍而不發(fā)。</br>　　畢竟，劉石旌不可能誠心實意歸順褚家，只要范申最后能全身而退，他日就還能借劉石旌反殺忠義侯府。</br>　　對于這樣一把隨時會被重啟的刀，褚懌這邊自然不曾懈怠，早在開審前，就一直派人秘密緊盯劉石旌行蹤，并繼續(xù)拿捏著他的命脈劉綱。</br>　　只要劉綱的生死被攥在褚家手里，劉石旌就必須繼續(xù)做褚家這條船上的螞蚱?！爸蒙砭滞狻薄白鞅谏嫌^”是他眼下最穩(wěn)妥的一條出路，褚懌相信，混跡烏臺二十余年的御史中丞大人，不至于這點判斷力都沒有。</br>　　當(dāng)然，除開一點</br>　　宋淮然假調(diào)查之名，給上官岫、劉石旌牽線搭橋。</br>　　屋中眾人相顧?quán)渎暎覒珨R落茶盅，回應(yīng)：“我解決?！?lt;/br>　　褚晏看他一眼，倒不是質(zhì)疑他的能力，而是頗有一點顧慮：“人要留著，其他隨你?！?lt;/br>　　褚懌故意懟他：“你說哪一個？”</br>　　解決后患最徹底的方式，理該是滅口，照褚懌的脾氣，早在梁桓生抵達(dá)京城的那段時間，劉石旌就應(yīng)該被秘密解決的。</br>　　但褚晏偏不放他走那條路。</br>　　“怎么，你還想弄哪一個？”褚晏對上他深黑雙眸，深知他話后的不滿之意。</br>　　關(guān)于劉石旌存留一事，兩人不是沒有爭執(zhí)過，眼下，褚晏顯然不想再舊話重提，強調(diào)一聲“善刀而藏”后，便繼續(xù)談起后續(xù)二審的跟進(jìn)去了。</br>　　褚懌默默在邊上聽。</br>　　一場議事從軍務(wù)談及終審，從范申、上官岫談及其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儒臣勢力，屋外天光悄然黯淡，等余下部屬逐一匯報結(jié)束，褚晏這邊拍板時，已然夜闌更深。</br>　　“總之，猢猻可留，樹必須倒，范申和上官岫這回不死，下一個死的是誰，應(yīng)該不用我多說了。”</br>　　朝堂之爭，看似唇槍舌劍，實則硝云彈雨，自褚晏、褚懌和范申、上官岫宣戰(zhàn)的那天起，就意味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br>　　眾人肅然應(yīng)聲，片刻不敢耽誤，得褚晏點頭后，立刻各赴各位。</br>　　褚懌默然起身，便欲往外，被褚晏叫?。骸澳愕葧?。”</br>　　褚懌回頭。</br>　　褚晏本來正去端茶緩解口干舌燥，一看他那眼神，氣不打一處來：“你那什么眼神？”</br>　　褚懌走回來，順著答：“洗耳恭聽?！?lt;/br>　　褚晏火氣稍減，一股腦喝完一杯茶后，示意道：“桌上有封軍情，看一看?！?lt;/br>　　褚懌順著看過去，從屏風(fēng)后的書桌上把封信函拿起來，拆開。</br>　　看過兩行后，眼神明顯轉(zhuǎn)黯。</br>　　褚晏道：“金、遼兩國在東北的糾紛由來已久，但這么大規(guī)模的沖突還是頭一回，如果這次金國大捷，繼續(xù)對大遼全境擴張，遼王勢必會向陛下求援，屆時，無論出戰(zhàn)的是否是褚家軍，易、保、涿三州都必須加強防守，你要做好隨時回去的準(zhǔn)備?！?lt;/br>　　褚懌唇線深抿，把信函看完過后，放回去。</br>　　褚晏觀察他側(cè)臉神情，似笑非笑：“前三個月還在為回戰(zhàn)場去垂拱殿外長跪請命，今天一聽說要回去，臉就黑成這樣，能征慣戰(zhàn)、金刀鐵馬的褚家大郎，果然是陷進(jìn)溫柔鄉(xiāng)里爬不上來了？”</br>　　褚懌這方把臉轉(zhuǎn)過來，燈下，依舊是一臉散漫淡然：“不沖突?！?lt;/br>　　褚晏挑眉。</br>　　不沖突……護大國和護小家，當(dāng)真能不沖突嗎？</br>　　褚晏一哂，順勢道：“帝姬可有身孕了？”</br>　　褚懌：“沒有。”</br>　　褚晏建議：“趁早懷一個吧，做了母親，有孩子守著，到時候總不至于太寂寞。”</br>　　前線告急，將帥上陣，短則離家一年半載，長則三年五載，守候家中的妻子如果沒個孩子作伴，等待之煎熬可想而知。</br>　　更不必提，這份等待里還要包含無數(shù)次的驚心、懸心。</br>　　褚懌喉結(jié)微動，避而不答：“聽四叔這話的口氣，倒像是自己那邊有好消息了？”</br>　　褚晏顯然沒料到他突然把話題扯回自己頭上，臉上明顯掠過一絲心虛之色，口氣隨之外強中干：“說你的事兒呢，別給我打岔！”</br>　　褚懌笑：“也是，我就帝姬一個，不像四叔有六位小嬸嬸候著，當(dāng)?shù)簿驮缤黹g的事?！?lt;/br>　　褚晏臉一瞬間黑如包公：“……”</br>　　褚懌垂眸，視線略過書桌上用來壓紙的那把匕首，匕首小巧精致，花紋典雅，鞘上纏著一圈紅綢，是褚晏常年傍身之物。</br>　　只是以往，那鞘上并無任何修飾。</br>　　“七夕那日正巧是帝姬的生辰，四叔記得備份禮。生辰宴應(yīng)該就擺在侯府，屆時帝姬會有些親友前來相賀，人多眼雜，終審的事，那日就盡量少提罷。”褚懌斂回目光，有意無意地道。</br>　　褚晏聽著，眸色微變。</br>　　褚懌勾唇，心知他領(lǐng)會了，揮手打完招呼，信步去了。</br>　　離開靜心齋，百順候在外邊，模樣瞧著有幾分為難。</br>　　褚懌此刻心情實在有點沉郁，懶得問，及至大院外，總算明白他這副憋屎一樣的表情是為哪般了。</br>　　墻外的小徑兩側(cè)立有燈籠架，燁燁燈輝里，林雁玉裙裾隨風(fēng)飄曳，裊裊娉娉地站在之前兩人相遇過的那片幽篁邊上，展顏笑起來時，一雙明眸里映出月光。</br>　　“悅卿哥哥?！?lt;/br>　　照例是先喚一聲，但不同前兩回，這一回乃是帶笑的，依稀又回到小時候。</br>　　褚懌點頭。</br>　　林雁玉把手里的食盒提起來，再自然不過的語氣：“我給哥哥和殿下做了些宵夜，聽聞哥哥在四叔這邊議事，就送過來了?！?lt;/br>　　褚懌朝那食盒看過去，淡聲：“怎么不送到帝姬那兒？”</br>　　林雁玉努努嘴，小聲答：“我怕殿下不想看到我?！?lt;/br>　　夜風(fēng)拂面，拂滅那雙明眸里蕩漾的月色，林雁玉黯然垂眸，但嘴角弧度還是往上揚著，溫柔又脆弱，令人生憐。</br>　　百順抿嘴望天。</br>　　褚懌默默看著，沒有反駁。</br>　　“做的什么？”片刻，褚懌開口，似很隨意的口吻。</br>　　林雁玉很快答：“蜜棗糕、糖蒸酥酪、香薷飲，還有一盤七巧點心，都是悅卿哥哥愛吃的?！?lt;/br>　　說著，便又把食盒提了起來，笑意重新綻開在臉上。</br>　　褚懌嗯一聲，示意百順去拿。</br>　　百順仍在望天，褚懌板臉，上前半步，一腳朝他膝蓋窩踢去。</br>　　百順一個踉蹌?chuàng)渲亮盅阌衩媲?，兩個都嚇了一跳。</br>　　饒是百順機靈，把那食盒徑直從林雁玉手里拿過來，賠笑道：“多謝表姑娘，表姑娘費心了！”</br>　　林雁玉唇角抽動，笑而不語。</br>　　褚懌道：“帝姬嗜酸，下次可照著多做點。”</br>　　林雁玉微微張唇，眼往褚懌臉上看去，似要分辨出什么情緒來，然終究又分辨不出什么，遂只笑笑：“哥哥和殿下的口味竟然差那么多啊。”</br>　　褚懌不以為意：“殊途同歸。”</br>　　林雁玉笑一僵，如鯁在喉。</br>　　褚懌眼盯著她：“還有別的事嗎？”</br>　　林雁玉似招架不住他的目光，眼睫極快垂下，溫言答：“就不耽擱悅卿哥哥了，以免殿下知道后誤會。”</br>　　褚懌這回多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點頭，闊步往前。</br>　　走兩步后又停下來，回頭看。</br>　　林雁玉按住亂跳的心，迎上他的注視。</br>　　褚懌：“稱呼改一下吧?！?lt;/br>　　林雁玉：“？”</br>　　褚懌：“既然已是一家人，叫大哥就好?！?lt;/br>　　林雁玉張口結(jié)舌，不及回應(yīng)，他人已颯然遠(yuǎn)去，隱沒于月色盡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