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責(zé)罰
南境。
空蕩蕩的議事廳,燈火如晝,小蘇單薄的身影顯得格外寂寥。
南蠻兵退進隘口堅守不出,小蘇恨不得連夜掘?qū)捝桨?,可開山劈路并非朝夕之事,何況隘口后還有上萬南蠻兵。
若再拖上幾日,南蠻援軍一到,必會借助隘口之勢,揮軍而來……
小蘇難掩疲憊的臉上一雙好看的眸子失了神采。
南境偏遠(yuǎn),北境寒苦,卻都是大齊不可缺失的屏障。她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在南蠻援軍到來之前奪其營寨。如此,方可振奮軍心,方可寬王君姨丈之心……
她長嘆一聲,閉眸,負(fù)手而立。
也不知北境戰(zhàn)況如何?太子哥哥是否安好?
眼前恍惚又見那個縱馬而來的金冠少年,他在朝她笑,笑得何其溫柔。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揚起,心中的堅硬化作一灣春水……
夜,出奇得靜,冷寂的燈火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遠(yuǎn)處,陡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打更聲,驚得她身子一震。
打更聲由遠(yuǎn)及近,一聲接著一聲,撕裂這暗夜的寂寥,將她拉回這現(xiàn)實之中。
該死,如此緊要之時,怎能想那些勞什子?!
深吸了兩口濕涼的、夾雜著草木泥土氣息的空氣,她轉(zhuǎn)身踱回沙盤。
此刻,她不僅要謀劃如何擊退南蠻軍,還要暗地里盤算如何讓孟豹在此役中合情合理的戰(zhàn)死,這是臨行前,聶王君給她的密旨。
三更,小蘇方回到下榻的院子。
熬得很了,反而睡不實,聽了會兒玉蕭熟睡的輕酣,依舊難眠,她索性起了身,緩緩步入院中。
明月的清輝灑落,將院中之物鍍了層淡淡的銀輝,四下朦朦朧朧的,竟比白日多了幾許意境。
小蘇望著滿天的星斗,心中柔腸千結(jié)。
北境,是否也能見到這樣明亮的星子?
多年前,她與元辰在清心苑習(xí)武,時常也是滿天星斗。那時,聶王君給她布置的課業(yè)十分繁重,但只要他在,她都樂呵呵地完成。
時常,她累得全身酸痛,徹夜無眠。但一想到能見到太子哥哥,第二日便又滿心歡喜地奔向清心苑。
想著想著,她噗嗤笑了聲,那時真是小女兒心態(tài)!
時至今日,她仍不明白聶王君為何獨獨將她養(yǎng)在太極宮。且除了國事,太子所學(xué),她一樣未少,甚至在武藝上,聶王君對她要求得更為苛刻。
她問過聶王君。
聶王君說,為了讓她撐起鎮(zhèn)南王府。
那時,她便不信的。
只不過她貪戀元辰對她的好,所以,信與不信也就不那重要了。
但凡元辰到清心苑,必給她帶甜糕、蜜脯和各種零嘴兒。有一回,被王君姨丈發(fā)現(xiàn),元辰硬是扛下所有的懲罰……
雖然元辰并不愛笑,卻總是寵溺的對她笑。
元辰總說,他要替哥哥照顧她。
她感覺到?jīng)龌锘卵劢?,倔犟地抹去?br/>
多愁善感,兒女情長,自她請命入南境起,便連同元辰被他一同鎖進心底,今夜不知怎得,她竟管不住它們。
此時已入秋,縱使她功力深厚,仍覺寒意逼人,攏了攏身上的衣衫,斜倚著石柱出神。
困得要命,可還是無心睡眠。
一件氅衣輕輕地搭在她的身上,她猜想是玉蕭。
“本不想驚動你的,結(jié)果還是把你吵醒了……”
見身后之人并未作聲,小蘇又道:“蕭兒,是你陪我一起渡過失母之痛,如今又陪我深入南境……這幾年,要是沒有你在,我都不知如何是好……待回到王城,我一定讓你與金笛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完婚,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你們的小日子?!?br/>
“誒,到那時,我又一個人了……”她勉強擠出一抹笑,“不過,你幸福了,我也會很快樂的!”
小蘇依舊斜倚石柱,未曾回首,其身后之人垂在身側(cè)的手不知所措地抬起,又放下。
繁星如水,流淌于天幕,那薄紗似的云霧之后,月兒羞澀地露著半邊臉。
“我,會……陪你……”
小蘇應(yīng)聲回首,吃驚地看向說話之人:“怎么是你?”
“我……”
路遙依舊一身玄衣,不遠(yuǎn)不近地立著,見小蘇看過來,扭首躲過她的目光。
“你方才說……”
小蘇有些歉疚,路遙難得主動說話,她竟沒有聽清。
“方才,我不知是你?!彼忉尩?。
“屬下,會……陪著郡主……”
這短短幾個字,路遙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喘息著,胸口肉眼可見的起伏。
“你是我的護衛(wèi),當(dāng)然得陪著我!”小蘇想也未想,脫口說道。
路遙聞言眸中閃過一縷失落,他掩飾般地垂下眼臉,冷毅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就連方才急促的呼氣也在轉(zhuǎn)眼間變得難以捕捉。
“你……”
“屬下,這就去領(lǐng)罰?!?br/>
“領(lǐng)罰?”
“屬下不該逾矩?!?br/>
小蘇愕然,轉(zhuǎn)念道:“作為暗衛(wèi),確不可被外物左右情緒,如此……是該罰?!?br/>
路遙只覺心中一陣抽畜,是疼,讓他窒息的疼。
十年前,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伙伴葬身火海,無能為力時,也是如此。
那時,他為失去朝夕相處的伙伴而心疼,但此刻又是為了什么?
他見小蘇帶著疑惑的目光又望了過來,忙道:“請郡主責(zé)罰。”
“都這個時辰……罷了,還是由本郡主親罰吧!”小蘇說得極其順口,并輕朝路遙招手,“過來?!?br/>
路遙糾結(jié)著,慌亂著,朝她邁近兩步。
他的步伐很大,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她已立了起來,就這樣與他面對面的立著。
他清楚地看到她唇上裂痕滲出的血絲,心中陡然生出替她拭去的念頭,手糾結(jié)著尚未抬起,一只冰涼的手已經(jīng)撫上他的臉頰。
他愣住了,一動不動的,任由那只手在他臉上肆虐。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那是她的手,臉騰得著了,滾燙滾燙的,以至于讓他好不容易平緩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你這就臉紅了?”小蘇輕笑著迎上他躲閃的目光,“咦,耳朵也紅了?”
逗他,就如同逗孩子似的,但又比逗孩子有意思得多,她想。
當(dāng)路遙隨之感覺到,她另一只同樣寒涼的手也覆上他滾燙的臉龐,他不再后退,甚至沉溺與這雙手帶來的清涼之感。
“暗衛(wèi),一個個冰冷得沒有溫度似的……但你是例外?!彼栈亓耸郑嘶厝?,“我看暗衛(wèi)你是做不回去了,以后還是乖乖做我的侍衛(wèi),勿要再生旁的心思?!?br/>
“旁的心思?!”
路遙一個激靈,眼神頓時暗了下去:是嗬!我只是她的侍衛(wèi),又怎能生旁的心思!
他失神地往后退了退,一雙拳頭攥得鐵緊,那些不算陌生的,復(fù)雜的情緒剎時在他心頭彌漫開來。
他知道,從與小蘇一起看蒼穹的那夜;從小蘇說,他是她的侍衛(wèi)而不是暗衛(wèi)時,他便再也做不回暗衛(wèi)了。
但,聽她如此輕率地說出來,他竟然抗拒起來。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懂了這些情緒,并深切體會到隨之而來的痛楚。
霧漸重,將下弦月隱匿其中,四下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回去睡吧!”小蘇道。
路遙沒有說話,靜靜地地看著小蘇繞過他,入了內(nèi)室……
小蘇躺下沒多久,便聽見玉蕭喚她,她悄然而起,沒有驚動宿于隔壁的路遙。
蘇、玉人一同用了早膳,便往議事廳走去。
路遙本就是她的侍衛(wèi),去與否與戰(zhàn)事并不重要,若真需路遙出手,她私下里與他說便可。
然而她卻不知,昨夜她走后,路遙一直立在院中,直至玉蕭喚她洗漱,他方回了屋子。
她沒有喚他,他亦沒有驚動她,待她與玉蕭出了院子,他便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
一路上,小蘇因思索孟豹之事,并未覺察身后有人。玉蕭不知何故,幾次回首也未點破此事。
二人到了議事廳,眾將皆在。
衛(wèi)忠朝小蘇拱了拱手道:“郡主,昨晚商議的幾條計策,老將思忖了一宿,不管用哪一計,糧草不足,皆不可行。而城中糧草不足,后援糧草至今未至……”
“衛(wèi)將軍所言甚是?!毙√K點了點頭,轉(zhuǎn)爾向糧草官問道,“城中余糧夠幾日?”
“守城勉強夠三日。若起戰(zhàn)事……按以往慣例,出戰(zhàn)前,需以肉菜加白饃管足。肉菜不夠尚可屠了幾匹老馬,可精細(xì)白面……”糧草官為難地看著小蘇。
“若糧食都不能足量供給,出戰(zhàn)恐怕會引起兵變!”徐飛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盞“哐當(dāng)”一聲。
元貞押送糧食,小蘇是放心的,但比預(yù)計遲了數(shù)日,她心中也在打鼓。
“李治,你派去迎糧草的軍士可有回報?”
小蘇朝角落里的一名中年將領(lǐng)問道。
李治本是孟豹麾下偏將,小蘇見他有勇有謀,行事有度,頗為賞識。
“梓州連日下雨,路滑難行,故而糧草行到梓州界耽擱了些時日。據(jù)探子回報,應(yīng)在這兩日就能到?!崩钪巫呱锨氨馈?br/>
“好!”小蘇以拳擊掌,“眾將聽令,今日點兵。糧草一到,我等立即出兵!”
眾將齊聲答道:“是!”
眾將走后,小蘇獨坐沙盤前,擰起兩彎秀眉。連日的行軍,加上前番廝殺,她原本細(xì)膩白嫩的臉龐略顯粗糙。一頭青絲隨意的挽成發(fā)髻,用一根紫藤別著。
紫藤是臨行前,她折下鳳梧宮那一廊紫藤中的一枝老椏,路遙削制打磨而成。此番別在她烏黑的發(fā)絲之中,配以一身銀甲白袍,英氣中更添幾分儒雅。
此刻,她正對著沙盤長吁短嘆。
孟豹是二品上將,貴妃長兄,大司馬之子——單憑這些身份,在朝堂就無人能撼動。若讓他回到王城,那將再無機會??勺屢晃欢飞蠈⑺烙诶为z……就算是孟豹自己尋死,孟家一定也不會善罷干休。
她緩步踱與門首,倚門遠(yuǎn)眺。
天剛放晴,濕度雖大,但南境溫度適宜,更顯得天高云淡,樹木蔥郁。
小蘇只一味的想著一樁樁糟心事,哪還有心思欣賞這風(fēng)景。
“就挑起戰(zhàn)亂這一條,就夠他死百次,”玉蕭見她苦著一張臉,輕聲嘀咕道,“莫說他貪軍餉,輕敵損兵,魚肉百姓……砍了他,才大快人心!”
“那有那么簡單……”
半晌,小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藥?”
玉蕭停下手上的活計,愣了片刻,方反應(yīng)過來她在問她。
“飯食每日都是我盯著牢頭送的……量,也是按你吩咐的……”
“嗯?!彼p應(yīng)了聲。
議事廳出來,她便命親兵攜她的親筆信去迎元貞,也不知此刻可見到元貞?
玉蕭見她又是一聲長嘆,倒了一盞溫茶遞于她。
“你愁壞了也與事無補。那次在城門口有幸見過五王子一回,看起來是個穩(wěn)重的……”
“穩(wěn)重,他?”
小蘇搖了搖頭,并未吱聲。
茶,她是接了,握于手中卻未飲。
長久的一段時間里,小蘇只是望著那變幻莫測的游云。
小蘇的嘆息,讓路遙心中一緊。
她定是遇到了棘手之事,他想。
衣襟動時,他已立于門首。
“我以為,你在哪個角落里要一直呆下去?!?br/>
她猜他一直跟她,怕是滴水未進,不自覺得將手中的茶遞于他
小蘇那一閃即逝的淺笑,讓路遙一陣恍惚,尤其是聽到她說知道他在,心中竟生出些許溫?zé)帷?br/>
手上的動作略顯僵硬,但并不影響他接過茶盞,遲疑著送于唇前,暗暗地打量著她:尚能揶揄,心情應(yīng)該不算太差。
殊不知,小蘇也只有看到他才會打趣兩句。
“郡主……”劉一刀沖進軍機署,就扯著嗓子喊。
“劉將軍,何事如此驚慌?”小蘇跨出議事廳,問。
劉一刀泛著油光的臉上,嘴幾乎咧到后耳根。見小蘇,他朝小蘇抱拳道:“回稟郡主,糧草已到城外!”
“你,再說一次!”
“糧草已到城外!”
“快,快去開城門……”
她未說罷,劉一刀又如來時沖了出去。
此時此刻,小蘇沒有責(zé)怪劉一刀性子急,只大步追著他往外走去,猛然間又想起什么似的,朝與她并肩而行的玉蕭道:“你是對的。”
話尚未落音,一名少年風(fēng)一般地沖進了來。
“小蘇,”少年看見她,齜著牙朝她笑:“五哥哥來了!”
這是那日城門別后,元貞與小蘇第一相見,比起那日,兩人少了幾分青稚,多了幾分沉穩(wěn)。
“小五!”
小蘇望著來人,聲音有些顫抖。
元貞還是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趕來了,也幸好在這最緊要的關(guān)頭趕緊來的是元貞。
她伸出手迎上元貞,笑盈盈地道:“小五,你可算來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定是十分想念五哥哥。因此,五哥哥馬不停蹄地來了!”
元貞疲憊的眸子噙著笑意。在他眼中,眼前的小蘇雖不及那日明艷,卻多了幾分別樣。他望著她略顯粗糙的臉,以及那雙晶亮的眼眸,心中某一處柔軟起來。
“哪里是想你,我是想你送的糧!”
小蘇沒心沒肺地笑著往元貞胸口捶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只及他的胸口,這家伙,什么時候長得這般高?!
她訕笑著往后退了退。
這期間,她未曾注意到元貞見她后退而收回的手,卻瞥見他衣衫上的泥漬。
“這一路的風(fēng)霜,竟讓你邋遢了不少。”
“還不是聽說你打了勝仗,慌著趕來慶賀,哪里還有閑工夫管那些……”
元貞知小蘇歉疚,大咧咧地?fù)]揮手,率先步入議事廳,并道:“五哥哥渴了,趕緊弄點喝的?!?br/>
小蘇笑著搖了搖頭。幼時,元貞每每到衡蕪苑皆如此,不想闊別多年,他亦如往昔。
待兩人坐定,玉蕭替兩人沏了茶,上了點心,便告了退。
入王城那日,她便知道二人有話要說,卻苦于沒有機會。此番,她又怎好佇在此處。
她退了出來,行至門口,見路遙雙手環(huán)著玄鐵,忍不住提醒道:“路侍衛(wèi)……”
話剛出口,她猶豫了,搖了搖頭表示無事。
路遙本就不善察言觀色,見狀動亦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