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照顧好她
月色如水,云藻宮一人多高的宮墻上雜草亂生,四下偶爾可聞幾聲若有似無的蟲鳴,再無其他動靜。
小蘇揚了揚眉稍,腳下未停,極熟絡地繞過宮門,往小巷里行不過數(shù)步,縱身提氣越過宮墻。
落腳處是一荒廢之地,經(jīng)年的枯木隨處可見,在云藻宮,這樣的地方尚有幾處,她倒也見怪不怪。
她說要來此,聶王君半點沒有猶豫,當時,她是有些異外的。算著元軒的年紀,早該開府納妃,她沒有想到,元軒仍住在此處,心疼的同時又有點說不上來的歡愉。
腳下坎坷,她已顧不上,提氣幾個縱躍,長明殿就在眼前?;蛟S是走得太急,亦或太激動了,她微微的喘息著,胸口肉眼可見的起伏。
入門處,叢竹蔥郁,假山流水,一如記憶中。
嘴角微微揚起,眼眶卻已微紅,她吸了吸鼻子緩緩步入,只見梨樹下,石桌旁,一青年男子正在獨飲。
那男子何許人也?一襲白衫如霜,滿首青絲隨意散落身后,白皙而修長的指頭緊捏著玉樽,沉靜優(yōu)雅地坐于梨樹之下,一動也不動。
他坐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但其周身縈繞著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緒,而恰好小蘇感受到這些情緒。
風微不涼,穿過梨樹的枝葉發(fā)出陣陣喧嘩,偶爾草間傳來一兩聲窸窣,然而這一切皆與他無關,天地之間仿佛僅他一人。
“元軒哥哥。”小蘇柔聲喚道。
男子并未回首,手中的玉樽緩緩送至唇邊,蒼白的唇啟合間浸染上琥珀色的液體,宛若風雨中的曼陀羅,凄美而不失艷麗。
為何元軒身上只見濃濃的憂傷,不見往日的溫潤?
小蘇蹙眉快步走近他:“元軒哥哥,小蘇回來了?!?br/>
良久,元軒方轉過身來,未綰未系的青絲光滑順垂如同上好的絲緞,閃爍著溫潤的光,而那張蒼白的臉上,一雙迷蒙的眼眸中布滿痛楚。
元軒憂傷的表情深深刺痛小蘇的心,她打起精神又喚了聲:“元軒哥哥。”
院中似乎立著一名女子,女子身形纖瘦,面容……面容……元軒努力睜開眼眸望向女子,怎奈眼簾沉重。
罷了,他不想傷這份神,側過臉不再理會。
那女子聒噪得很,口中好像還在說著什么,可頭脹得實厲害,以至于豎起耳朵,他也沒有聽清女子到底在說什么。
月色正濃,透著枝葉的縫隙,隱隱綽綽籠罩其身,他苦笑著搖首,白日里也沒見誰來此,這個時辰更不會有人來的。想來是頭疼眼花,產(chǎn)生了錯覺。
那女子在他身前駐足,他聽到她喚“元軒哥哥”,手中的酒樽陡然間重似千斤,他拼盡全力仍無法掌控。此世間,如此喚他的僅有她,可她再也不會如此喚他!
他感覺到有人窸窸窣窣地替他擦拭衣袍,想來酒濕了衣袍。他知道是那女子,于是空著的手朝她擺了擺,他不喜除她之外的女子靠近他。
那怕在夢中也不行。
女子很是執(zhí)著,甚至妄圖奪他手中的酒樽。
他氣急,瞪眸正欲斥責女子。
一張陌生,不,熟悉的眉眼映入他的眼簾。
“小蘇……”
手顫抖著抬起,又無力地垂下,他不知眼前是夢是真。癡癡地望著小蘇,目光中透著極其復雜的情感。陡地,他閉上了雙眸,俊美的臉上滿是落寞。
“……又作夢了……”
這樣的夢,他記不清做過多少回,可他記得每一回醒來,再難入睡。
“這不是夢。”
小蘇見晶瑩之物滑過他的眼角,滑落他蒼白的臉龐。心頭不由得一緊,半蹲下身子,心疼地扯住他的衣袖道。
“元軒哥哥,這不是夢!”
仍舊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小蘇有些不知所措。
“每每來此間,她總是人未至,聲先到?!?br/>
元軒雙眸緊閉,好看的嘴角卻微微上揚。今日的夢竟如此清晰,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熟悉而特有的氣息,半空幽半熱烈,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地讓人心疼的小丫頭。
須臾,他頹廢地垂下腦袋,口中含糊不清道:“……今日……醉得很了……”
她不甘心地搖頭,顫抖的手撫上他微冷臉龐,道:“元軒哥哥……你沒醉……”
元軒釀酒,也愛酒,可他從來都是淺嘗即止,并不貪杯。
手不覺間撫上他沾染上酒漬的唇,指腹輕拭那毫無血色的唇,她感受他在顫抖。
“這夢,竟一日比一日真實了……”
小蘇鼻頭一酸,忽爾想到窘迫的路遙。
曲指勾上元軒微青的下巴,纖細的指頭溫柔的婆娑著。
五年了,那個溫潤的少年,長成了眼前俊美的男子,一個渾身透著憂郁讓人心疼的男子。
指尖沿著元軒的鼻尖一路往上,滑過臉龐,在他的眉眼處徘徊。緊合的眼簾遮蔽了他所有的情緒,然而緊蹙的眉頭又將其泄露出去。
她的手指軟而涼,似頑皮的孩子,企圖撫平那眉間的憂傷。
元軒不敢呼吸,不敢睜眼,他怕一睜開眼,夢會醒。
其實元軒每一幀細微的表情都沒有逃過小蘇的眼睛,她的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手上的動作愈發(fā)純熟。
“幾年不見,這張臉好看了許多……只可惜……”
她湊近了他的臉,口中嘖嘖有聲。
“可惜了什么?”
他問著,隨之張開眸子,卻發(fā)現(xiàn)她正壞笑著看著他。
四目相對,小蘇沒有退縮,反而湊的更近:“元軒哥哥,小蘇回來了!”
“你……”
話未出口,元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幾乎碰到她微涼的鼻尖,臉騰得紅了。
看出他的窘迫,小蘇勾了勾嘴角,由著他松開了手,并笑盈盈地問:“元軒哥哥可是信了?”
說著,她在他對面坐了下去。
心中沒由來的失落,他望著她,賭氣似的:“信了,如何不信?!”
“……哥哥似乎變得,變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樣……”
說話間,小蘇眨巴著小鹿般的眼眸,那眼眸烏黑明亮,燦若星辰。
元軒貪婪地望著,夢中無論多么真實,他都沒有再看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眸。
小蘇真的回來了!
他欣喜而激動,望著她的眼眸盡是溫柔:“幾年未見,小蘇,出落得愈發(fā)動人了……”
語未盡,他慌得住了口,臉上剛褪下的紅潮又襲卷而來。眼前的少女,已非孩童,那樣夸贊的話說出了口,怎也顯得輕浮。
他看著她,竟慌了手腳。
小蘇莞爾一笑:“不管小蘇長成什么樣子,都是元軒哥哥的小蘇!”
聞言,元軒那顆懸著的心落了回去,嘴角隨之揚起好看弧度。
小蘇覺得好笑:“元軒哥哥年歲也不大,何時變得……”
“你覺得,元軒哥哥年歲……不大?”他搶說道。
“元軒哥哥如此好看,即便年歲大,小蘇也是喜歡得很!”
“你這丫頭……”
他本想訓誡一二,卻因小蘇的話歡喜得緊,硬生生地咽下未完的話語。
小蘇自幼率真,這樣的話出自她的口中倒更顯真誠。轉念又想,她如此坦誠,自己若再忸怩,反倒會讓她誤會。
可她那樣的話,自己又怎說出口?!猶豫間,目光觸及雙腿,心中一陣刺痛,珍藏心底里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小蘇完全沉浸在相聚的喜悅中,并不曾留意。
見元軒又默不作聲,撒嬌般地嚷嚷著:“這些年,小蘇一直想著哥哥這里的吃食呢!”
元軒微微一愣,隨即眉眼舒展。
他喚來云修上了飯食,云修又替二人斟上了酒。
小蘇見那碧玉杯中的酒水晶瑩剔透不說,還透著一股甜膩的香味,嘗了嘗,問:“這是何酒,如此甜香?”
元軒撩起寬袖,一面替她布著菜,一面答道:“父王下旨,不準動蘅蕪苑一草一木。你在蘅蕪苑種的那些果木,結了果子亦是無人敢摘。我見爛了可惜,便偷偷摘了來學著釀酒。
“頭兩年釀的酸了,送去膳房做了醋。三年的,喝得一滴不剩;這兩年的,沒舍得喝,都埋在蘅蕪苑的桃樹下?!?br/>
自己少時貪嘴種下的果木,元軒哥哥都這般的上心,小蘇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是好。
元軒抿嘴輕笑,看她的目光極盡寵溺。
“酒雖不喝,但我時不時倒是會去你那亭中坐坐,看看那桃林,想想你喝果子釀時的模樣,也算見著你了……如此,一來果子有了去處,二來我也打發(fā)了寂寞……”
“寂寞……元軒哥哥尚未納妃?”小蘇望了望靜悄悄地正殿,心中已有答案。
執(zhí)著筷子的手一頓,元軒又替小蘇布了一道菜,隨后緩緩地解釋。
“之前,父君給聘了一位筆吏家的女子,對方聽說我不能行立,尋死覓活的要退親,我便請旨成全了她。想她一個小吏之女都是這般,何況其他府上的……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想娶親,如此反倒能清靜了?!?br/>
說話間,元軒望小蘇清麗明艷的臉龐,內(nèi)心之中倒十分感謝那小吏之女。
小蘇不然,聽元軒這番話,對那筆吏之女恨得牙癢,忽以手覆上他的手:“哥哥神仙一般的人物,豈是小吏之女配得上的。你放心,待小蘇南境回來,一定設法醫(yī)好你的腿,讓她追悔莫及!”
元軒暗道,你安然歸來,比什么都重要!可他怎也說出口,垂首掩下一眸的心事:“待你回來,酒也該起了!”
小蘇頷首:“初雪之前,我定回來與元軒哥哥一起啟酒暢飲?!?br/>
元軒笑著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把她的話當成承諾。
寂寞時,總覺時間過得又慢又煎熬;如今兩人說說笑笑,不覺已至子夜。
那一輪明月將長明殿照得如同白晝。
“郡主,明日寅時點兵……您該回去了?!?br/>
路遙立在竹影里,與竹影渾若一體,若他不說話,真不知哪里立著一個人。
小蘇蹙眉,不悅道:“你何時立在那兒的?”
元軒倒未作聲,靜靜地看著。
“屬下一直都在?!甭愤b答得不卑不亢,仿佛他立在那兒再正常不過了。當然,他的認知確實如此。
小蘇見識過他固執(zhí),抬手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元軒初見黑衣男子,心中暗暗吃驚,待聽了兩人的對話,問:“你是……暗衛(wèi)?”
路遙未置可否,朝元軒拱了拱手。
元軒亦未再問,頷首道:“照顧好她!”
小蘇辭了元軒,一路未語,待至蘅蕪苑,也不叫門,賭氣翻墻而過。
不想寶柱等在門下,聞聲問道:“可是郡主?”
“是我……”
小蘇語未盡,路遙緊跟著躍了下來,立于她身后冷冷地瞧著寶柱。
寶柱唬了一跳,連忙護在小蘇身前:“你,你是何人?”
路遙不屑地瞥了眼寶柱,徑自往苑子深處走去。
“他……”寶柱指路遙。
小蘇正要解釋,香憐、小玉二人迎了上來。
香憐拉住小蘇又是一陣抽噎,小蘇自是好一番安慰,她方收了眼淚,與小玉一起侍候小蘇梳洗。
香憐到底老成,她邊替小蘇拾綴,邊簡單地將大玉之事說于小蘇,又將五公主幾次生事,討要小玉,淑妃暗中幫忙從中斡旋,一一道來。
小蘇感念秦淑妃屢次幫忙,苦于寅時要走,想著回來之時,再往她宮中拜謝也是一樣。轉而又想:在她生死不明時,小玉能這般不離不棄,亦讓她感動不已。當下將小玉改名為玉惜,承諾日后與香憐一般對待。
主仆三人又敘了幾句話,香憐便勸道:“您好孬上榻歇一會兒,寅時奴婢再來喚你起身?!彪S即熄了燈,攜玉惜出了去。
屋中撤了燈,然有月光自窗口處泄入,也不覺十分暗。
小蘇也不脫衣,半歪半倚榻上,驀地想起自打進廳堂,并未見路遙,脫口道:“我要是睡了,他待哪里?”
室中靜謐,忽而簾動,路遙立于簾外,隔著珠簾問:“郡主可有吩咐?”
“沒有,”小蘇沒到路遙會陡然出現(xiàn),撇了撇嘴道,“我只是好奇你睡哪兒。”
“屬下一直在。”路遙已經(jīng)退進暗影里,聞言道。
小蘇唔了聲,忽又想什么似的,道:“你一直在,在哪兒??”
“梁上。”
“那可不行!你睡梁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豈不是毀我的名節(jié)?”小蘇有意捉弄他。
果然,路遙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屬下,替郡主……守門”
“你立門外,”小蘇抬高聲音,“名節(jié)倒是保住了,那要有歹人怎么辦?對方若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等你進來,我便一命嗚呼了!”
路遙向來只會用玄鐵劍解決問題,可這個問題,玄鐵劍再快,也是解決不了的。
一等一的高手殺人,通常一招斃命,像他就是。所以,他認為小蘇說的問題確實存在,但這個問題也確實難住了他。說到底他只是名暗衛(wèi),只會殺人護主。
一時間,他愣在那兒。
“逗你呢!”
小蘇心里的憋屈頓時煙消云散,她暢快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如三月里的春風,和煦而溫暖;又如六月的天,忽地生出一股涼風,讓人愜意無比。
路遙第一次見一個人笑得如此暢快淋漓,緊抿的嘴角極不自然地抽畜了下。
他還立在簾外,猶如個木頭人,然而這個木頭人的身體里正涌動著一種陌生的東西,從心底順著血液四下流竄,他感到十分恐懼。
小蘇看出他不自在,斂了笑問道:“你可有不適?”
“屬下就在外面……”
路遙認為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與小蘇言行無狀有直接的關系,因而并不理會她的關切。
“有沒有女子見過你的臉,她們有沒有說你長得好看?”
小蘇已無困意,揶揄道:“在宮外,像你這樣的男子,很是搶手,尤其是那些富庶之家的姑娘小姐……”
“……”
小蘇心情大好:枯燥難熬的行軍,有這樣一個人逗上一逗,也不算太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