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古城后記-④
</br></br>古城的道曲里拐彎,有時候覺著走到死路了,突然一轉(zhuǎn),又是一條幽深的巷子。
岳峰跟著毛哥走了幾段就轉(zhuǎn)向了,正有點不耐煩,毛哥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白色的門簾子:“到了?!?br/>
掀開簾子,進的是前屋,穿堂盡頭是個院子,隱隱有咿咿呀呀的唱詞傳出來,走近了看,有個老頭躺在竹編的搖椅里,椅子腿被壓搖的吱呀吱呀的,旁邊石桌上放了個老式收音機,那老頭閉著眼睛屈著手指在膝蓋上打著拍子,嘴里頭跟著收音機哼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毛哥叫了句:“林大夫?!?br/>
還以為聽不見,林大夫已經(jīng)坐起來了,伸手把收音機音量調(diào)小了些,指了指著邊上的兩張凳子:“坐啊?!?br/>
慈眉善目,氣度不凡,的確是大城市醫(yī)院退下來的專家模樣,毛哥指著岳峰給林大夫介紹:“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兄弟,正好這兩天過來看我,我就尋思著帶給您瞧瞧?!?br/>
林大夫笑了笑:“傷在腿上?”
一邊說一邊俯身探手過去,岳峰忙把受過傷的腿往前伸了伸,林大夫先從外側(cè)膽經(jīng)點按,壓了足三里,又轉(zhuǎn)到內(nèi)側(cè)肝經(jīng),試了血海和三陰交,岳峰疼的直噓氣,林大夫手上加勁,沿著腿骨往下順,一邊順還一邊側(cè)著頭聽,就跟能聽到骨頭按壓的聲音似的。
一圈順下去,岳峰汗都出來了。
毛哥很緊張,咽了口唾沫發(fā)問:“林大夫,你看這……治得好嗎?”
林大夫看岳峰:“這腿斷過吧?”
岳峰點頭:“斷過?!?br/>
“疼過嗎?什么時候疼?”
“陰雨天的時候,還有特別冷被凍到的時候,整條腿都發(fā)木。”
林大夫沉吟著不說話,毛哥忐忑的很,又問了一遍:“林大夫,這治得好嗎?”
林大夫呵呵笑起來:“怎么樣叫治的好,你斷過的腿,再怎么治都回不了原來的樣子,病根是落下了,要說疼,真正疼起來還在后頭呢?!?br/>
倒是個實話實說不搪塞的大夫,說的這么嗆,岳峰反而覺得受用:“那大夫,你就跟我說說以后得注意什么吧?!?br/>
“要不是傷的骨頭,我能給你點穴拔筋,傷了骨頭就是動了本,別指著吃補的貴的就能修回來。身體其實從來都不是你的,你對它不好,它都記著呢,哪個器官造反,都能要你的命。要說注意什么,你就對它好點,別讓它凍著累著磕著碰著,它也是有心的,對它好點就成?!?br/>
聽這意思,落下病根是肯定的了,但也不會太嚴重,毛哥吁了一口氣,想了想又笑起來:“對它好點就成,說的跟一條腿也能知道好歹似的?!?br/>
林大夫又躺回搖椅里,聲音感慨的很:“以前在醫(yī)院看的多了,那種抽煙把肺抽爛了的,把身體當(dāng)鐵打的用熬夜猝死的,用眼過度突然瞎了的,胡吃海喝肝臟生毛病的,無非就是把身體瞎糟踐,出了事知道厲害就想花力氣治了,當(dāng)它傻的,給點甜頭就回頭了?你這腿,我盡可以給你開進口的藥打進口的針做天價的康健復(fù)療,不過那都是虛的,也別花那冤枉錢,好好養(yǎng)著,上點心,比什么都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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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毛哥挺過意不去的,岳峰其實之前沒報什么希望的,是他拍著胸脯把林大夫夸的天上有地下沒的,說什么專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別說腿是傷了,腿沒了都讓你長出條新的來,結(jié)果牛皮吹大發(fā)了,這給的什么建議啊,“好好養(yǎng)著”,這話誰不會說啊。
岳峰倒是無所謂,反而回過頭安慰毛哥:“說的也沒差啊,斷過的腿,已經(jīng)能走路了,你還指著怎么治?沒瘸已經(jīng)很好了?!?br/>
毛哥很有點怒其不爭:“你現(xiàn)在還年輕,不知道身體上落下個病根老來多麻煩,還不都是為你好,死小子胳膊肘往外拐?!?br/>
岳峰沉默了一下,末了突然來了句:“其實,這樣我心里挺踏實的。”
“找回棠棠之后,我心里一直很怕,我這個人,從小命就不怎么樣,家里出了那檔子事,手頭存點錢,也不是大富大貴,又沒做過太多善事,老天突然之間照顧我,我害怕,真的,我特別害怕?!?br/>
毛哥愣愣地聽他說下去。
“我就覺得自己行善行的少了,我現(xiàn)在知足,特知足,我又覺得虛,怕老天玩我一道,我跟你說,有時候我半夜睡不著,我得起來去棠棠房里看看,看到她安穩(wěn)在那睡著我才安心。有時候我做夢,夢見一切都是我做的夢,我根本沒找回過她,那種感覺,整個人都空了?!?br/>
“毛哥,我沒那命,老天不會寵著我,我總覺得他給我什么,都是要從我這拿走點什么的,這樣也好,踏實?!?br/>
毛哥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末了悶悶說了句:“峰子你真是魔怔了,兩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咱就不能身體也好感情也順嗎?”
岳峰沒吭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了句:“就這樣吧,已經(jīng)挺好了,不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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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毛哥的客棧,已經(jīng)過夜半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四角的地?zé)舸蛑系墓馐?,映的周圍的花木影影憧憧的,毛哥在前臺翻了半天,扔了把鑰匙給岳峰:“喏,棠棠屋的,知道你要看她一眼,開門小點聲,別吵著人家?!?br/>
岳峰有點不好意思,還是接過來,解釋:“棠棠容易做噩夢,夜里會驚著,我就是去看看。”
毛哥眼一翻:“后悔告訴我了是吧?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要看趕緊看,這點出息!”
旅館開的兩層,但自家人都住的后院,毛哥先去取了牙杯到院子里刷牙,仰頭灌一口水正咕嚕咕嚕漱口,眼角余光忽的瞥到亮了一片,轉(zhuǎn)頭去看,岳峰開了燈了。
毛哥開始刷牙,一邊刷一邊心說這不傻么開燈了可不得把人給吵醒了……
刷完了準(zhǔn)備回屋,忽然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岳峰一直在門口站著,燈亮的刺眼,屋里沒聲音,也沒見著季棠棠被吵起來。
毛哥有點不安,他走到岳峰身后拍他肩膀:“峰子,你這……”
剛挨到岳峰肩膀,岳峰的身子就劇烈顫了一下,緊接著倚著門框慢慢坐下去,毛哥這才看到屋里,被子掀著,床上沒人。
毛哥驚著了,問岳峰:“人呢?”
岳峰不說話,兩手抱著頭,額頭死死抵在膝蓋上,毛哥彎□子又去晃他:“人呢?”
毛哥也是急了,其實不該問岳峰的,兩人一道回來,自己如果不知道,岳峰上哪知道去。
岳峰低聲說了句:“我說了我能處理好的,不用擔(dān)心,我都能想到的……”
說到后來漸漸沒了聲音,兩手緊緊攥起,手背上青筋都爆出來了,毛哥是真慌了,趕緊跑進屋,床上掀掀,床底看看,旁邊東西翻翻,然后又跑回來蹲下:“峰子你別急啊,別多想,沒走?!?br/>
岳峰抬起頭看他,毛哥比比劃劃的:“東西沒帶走,要真心想走怎么會不帶行李,估計上廁所……”
忽然想到這是單間,屋里有洗手間,后半句就吞進去了。
岳峰問了句:“沒走嗎?”
他撐著地站起來,起身時眼前直發(fā)黑,扶著門框平了會氣,走到床前細看。
剛開始真的懵了,燈一亮心就涼了,就覺得一直以來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耳朵里嗡嗡的,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繞:就知道是這樣,就知道是玩兒我呢……
現(xiàn)在靜下來,看看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毛哥不是哄他,棠棠應(yīng)該沒走,只是臨時起意出去了。
岳峰長長吁一口氣,這才覺得后背涼颼颼的都汗?jié)窳?,毛哥在邊上生氣:“個熊孩子,大半夜的亂跑,回來我非敲她,罵不死她我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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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先去了夏城。
酒吧不比旅館,夜半正是嗨的時候,大老遠就看到燈火通明的,重金屬的樂聲,咚咚咚像是敲在心臟上。
夏城已經(jīng)轉(zhuǎn)手了。
葉連成死了之后,夏城等于是沒了主心骨,閔子華一開始就想著轉(zhuǎn)掉,庭如不同意,她說:夏城在我就覺著阿成還在,這是他的地兒,你不幫我我自個兒撐著。
年輕的不諳世事艱辛的女孩子,一根筋地覺得有愛撐著什么苦都能吃得下,接下夏城時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手上沒什么錢,朝父母借點室友湊點,就這么悶頭上陣了,接下來才知道是個無底洞,酒吧運營樣樣都要錢:工錢要支,酒水要進,客人要應(yīng)付,還有各種各樣來查的,變著法兒占便宜的,帳上耍心計騙她的,耍無賴打秋風(fēng)的……
閔子華是個悶葫蘆,場面上的事幫不上,庭如咬著牙撐,很多晚上偷偷的哭,大學(xué)時候的室友打電話來勸說你有病吧,學(xué)什么貞潔烈女啊,你要真是葉連成未婚妻替他守著身后的產(chǎn)業(yè)咱也不說什么了,連個名分都沒有,就是個沒處幾個月的女朋友,值當(dāng)?shù)膯幔?br/>
父母也輪番打電話轟炸,小姑娘家家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個機關(guān)或者公務(wù)員的工作多穩(wěn)定啊,跑到那種地方開酒吧,知道的是你義氣,不知道的話說的多難聽呢,你還能開一輩子酒吧???
庭如大哭了一場,在一個秋天的蕭瑟早晨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夏城,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半年太累身心俱疲,最后一次回望酒吧的時候,看到夏城那兩個招牌大字,心忽然就淡了。
她想著,夏城夏城,盛夏和葉連成,到底也沒我什么事兒。
庭如一走,夏城幾乎是頃刻間門可羅雀,閔子華的心思不在酒吧經(jīng)營上,據(jù)說他喜歡精神病院里的一個叫阿甜的女人,每天都往那報道。
又捱了兩個月,夏城徹底轉(zhuǎn)手,隨即就換成了眼前勁歌熱舞推杯過盞吆五喝六的風(fēng)格,估計是因為以前的名頭響,保留了夏城的名字,留著招徠以前的老客人。
但是此夏城,再非彼夏城了。
一個相似的屋殼子,換了血肉換了骨頭,連岳峰這樣的局外人看到了,都陡然心生蒼涼,何況是季棠棠呢?
岳峰向夏城對面雜貨鋪里的人打聽,那人點頭:“是有個姑娘,就是你說的那長相,在下頭臺階上坐了挺久的。”
又問后來往哪去了,那人抬手指了個方向。
岳峰突然就知道季棠棠去哪了。
葉連成被害的地方,盛清屏的怨氣最終釋放的地方,自己開車軋斷了秦守業(yè)的腿,與苗苗最終反目成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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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繞不開,避不過,無論多么不想回頭,最終平靜地站回來,插上香,點燃一沓紙錢,半空揚落,看紙灰飄落,未熄的火星灼痛了眼的地方。
季棠棠伸出手,順著額頭緩緩撫進頭發(fā)里,深一些的地方凹了一小塊,淺淺的窩,很久之前的疤了,再也不痛,卻也平不了,以一種執(zhí)拗的姿態(tài),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鼻端是紙錢的火燒味,線香的白煙繞著繞著,像是留念著遲遲不去的魂,季棠棠輕聲說了句:“媽,阿成,我現(xiàn)在挺好的,真的,真挺好的?!?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