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苗
浩浩蕩蕩的隊伍直至晚時才抵達(dá)獵苑。
各臣子攜家眷安頓下來,而陛下與隨行嬪妃去往行宮。
托皇后的福,因思念親人而傳著沈夫人前去敘話,沈夫人便帶著江意晚與沈秋林一同進(jìn)了行宮。
這是江意晚第一次面見皇后。
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隨在沈夫人身后行過禮,聽到高座之上響起一道輕柔的聲音:“一家人無需多禮,都快起來吧?!?br />
皇后是周家出身,為沈夫人大伯父家的嫡長女,兩人是堂姐妹的關(guān)系。
眉眼間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舉手投足之間比沈夫人更添溫柔。
她目光落到江意晚身上:“好孩子,上前來讓我看看?!?br />
江意晚一瞬錯愕,隨即端莊上前。
“娘娘萬安?!?br />
皇后慈愛的拉過她的手,細(xì)細(xì)打量過她的眉眼,連連說了幾聲“好,好?!?br />
于是江意晚后知后覺,皇后看得其實是她發(fā)間的白玉簪。
是和他有關(guān)。
江意晚呼吸一屏,心跳不由得快了兩分。
皇后并沒有再說過多的話,一切都很有分寸,只是目光愈發(fā)歡喜。
沈夫人察覺出皇后對江意晚的關(guān)注,悄然琢磨著,嘴上卻左右都是一些家常話,說起這個伯伯那個嬸嬸,還有哪個弟媳婦又懷了身孕。
姐妹二人其樂融融。
待天色將晚,皇后為三人安排下住處。
沈夫人一開始是不愿意的,這不合禮制。
皇后話中似乎是意味深長:“無妨,禮制既是人定的,也能由人而改。”
沈夫人心咯噔一下,有些話是無需點透的,她明白周家這是有了選擇。
遠(yuǎn)遠(yuǎn)傳來婉轉(zhuǎn)的昆曲聲。
皇后笑著用茶蓋拂了拂茶葉,忽聞滴滴答答,飄起了小雨。
溫泉湯池之中煙霧繚繞,女子攀著陛下的肩膀,指尖柔若無骨的滑動。
褪下的衣袍被宮人收走。
江意晚跟在引路的宮女身后去往她的院落。
晏易難與晏長寧一前一后的走過長廊,來與皇后請安。
三人撞了個正著。
伴隨著微涼的夜雨,樹影于風(fēng)中搖曳。
“靖王殿下萬安,公主殿下萬安?!?br />
“起吧?!标涕L寧笑著,并不在意這是誰,搶在晏易難之前開了口。
她興沖沖的小跑進(jìn)殿,滿心給皇后瞧自己的新衣裳。
一時間長廊下只剩江意晚與晏易難。
就在兩人的步子即將擦肩而過,泛涼的手指突然觸上她的掌心,將一把油紙傘塞進(jìn)了她的手中…
“怎么還是不喜歡帶傘?!?br />
他聲音很低,就好像貼著她的耳畔,只有彼此能聽到。
潮濕的雨氣卷著熟悉的氣息隱隱繚繞。
兩人不自覺的勾起了唇角,向各自的前方走去。
就在走出長廊的剎那間,雨水驟增,如水盆傾瀉。
她撐開那把油紙傘,一切都那么剛剛好,踏著青石板路來到了自己的住處。
“兒臣給母后請安?!?br /> 晏易難一身倔強(qiáng)的刺,但在皇后面前倒也有幾分恭敬。
“世惟啊?!被屎笳姓惺郑疽馑锨?,道:“母后剛剛看到了那個女郎?!?br />
“什么女郎?”晏長寧這才被勾起了好奇。
可沒人回答她的困惑,于是只能迷茫的望望皇后,再望望晏易難。
難道是剛才走出去的那個?
聞言,晏易難眉宇微蹙,想來是那簪子的用料叫母后看了出來,于是不太贊成的出聲:“母后,一切未定,還是不要提的好?!?br /> 傳出半點風(fēng)聲,只怕有損她清譽。
他可以自己不愿守禮法,她也可以不在意禮法,但他卻絕不能因為自己而為她帶去風(fēng)雨。
聽罷,皇后不僅沒有半分不悅,反倒是笑彎了眉眼,調(diào)笑起晏易難:“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護(hù)著她,待你們一切定下來前,母后是不會亂說的。瞧你仔細(xì)的,也不知是誰曾滿皇城里追著說書先生數(shù)落,嚇得人家閉口再不敢講情愛話本子?!?br />
情愛話本子?
晏長寧這會兒總算反應(yīng)過來,驚覺:“皇兄你,你不會是盯上哪家女郎了吧?”
她頓時如遭雷劈的頗覺驚悚與詫異。
“天哪,哪家女郎如此倒霉…”
被這么個無趣又暴躁,脾氣極差又游手好閑的給盯上,也忒慘了些!
皇后屈指在晏長寧額頭上輕敲了一下。
“你皇兄倒也沒那么差吧?”
晏長寧對此實在不敢茍同,她覺得母后對晏易難實在是不了解,一想到晏易難那張破嘴毒的令狗都避之不及,她癟了癟嘴巴,將頭上的步搖晃得簌簌作響:“反正我要是那女郎,現(xiàn)在就打了包袱連夜離京?!?br />
“…”
翌日。
經(jīng)一夜暴雨的洗禮,消散了夏天的微燥。
一道暗影偷偷將一瓶液體倒入了香爐,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宮人仔細(xì)的為陛下今日要穿的衣裳熏了香,伺候陛下更衣。
待布好圍,陛下親自觀圍過后,一切確認(rèn)無誤,圍獵開始。
這既然是文武百官同樂,凡是愿意一試的便都可上場,女眷也無妨。
江意晚熟練的將長發(fā)高束,穿上獵裝,褪去華裙后的模樣英姿颯爽,仿佛是一個女將軍。
她策馬行入?yún)擦帧?br />
百官四散開來,追尋著野獸蹤跡。
她亦仔細(xì)分辨著泥土上留下的蹄印,正準(zhǔn)備尋去。
“江女郎。”
晏易難似乎是特意尋來,又或者本就在這兒等了許久。
“殿下?”
江意晚抬起頭。
他今日裝扮很不同,少了往日里的慵懶,平添兩分凌厲。
“不要往深處去?!标桃纂y神色認(rèn)真。
“早些離開林子?!?br /> 他向來縝密周全,此番提醒無意于泄露計劃,至自己于危險之地。
“殿下…”江意晚意識到今日將有大事發(fā)生,她一把扯住晏易難的衣袖。
“你會有危險嗎?”
一如既往的,只要他不說,她便不會問他任何緣由。
只如同一卷麻布,柔軟又溫暖的包裹住他的傷口。
這便是晏易難為何冒著失敗的危險,也要提醒她的原因。
哪怕這是個錯誤,他也情愿一犯。
“我…”他斟酌著,第一次有些難言。
若晏時禎愚蠢,他自可無礙,但若晏時禎是個聰明的,那么受傷就是計劃的一環(huán)。
唯有傷在他的身上,才能讓父皇意識到事情有多么嚴(yán)重,多么不可饒恕…
有人朝這邊走了來。
晏易難沒有來得及回答,兩人就此散開。
來人是其他官員家的兒女,順著蹄印在追尋一頭野豬。
江意晚揣著心事沒了打獵的心思,她在林子邊緣打了兩只野雞丟進(jìn)簍中作罷,琢磨著時間差不多了,隨著另一家女兒從林中退了出來。
在丫鬟的服侍下卸下獵裝,來到了沈夫人身邊。
“獵到了什么?”
“兩只野雞。”
“…”
皇后吃著茶果子,與其他嬪妃笑語嫣然,看不出半分異常。
陛下進(jìn)了獵場,安王與三殿下也在獵場內(nèi)。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江意晚食不知味的將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隨著時間,不少官員都各獵了獵物出來,就連安王也回了營地。
侍從們升起鍋爐,咕嘟咕嘟冒著沸的白煙,擾得人心煩意亂。
沈柏林挽弓射箭的不行,動用小聰明之下倒是捉到了一窩田鼠。
這都是會傷害莊稼的動物,正符合夏苗的規(guī)矩。
段時宜湊過來,揪著田鼠的后頸皮提了起來,左瞧瞧右看看:“長得倒還挺可愛的?!?br />
“別看它們可愛,它們繁殖力強(qiáng),又少有天敵,對莊稼的毀滅力極大?!鄙虬亓峙呐氖?,用帕子抹去臉上的黑灰,有些許得意的翹尾巴。
他這也算是為莊稼做貢獻(xiàn)了!
“這也是你看書看來的?”
“自然?!?br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著,彼此順眼了不少。
忽然,滿身鮮血的禁軍踉踉蹌蹌跑了出來,口中大喊:“救駕!快救駕!”
“什么?!”
“你好好說,發(fā)生了什么!陛下在哪兒!”皇后驚懼得捂著心口,冷聲呵斥。
沈夫人攥緊帕子與沈青松對視了一眼。
真正的山雨,來了。
“熊!是熊!兩頭黑熊,同時發(fā)了瘋一樣攻擊陛下!靖王殿下和三殿下恐怕不撐?。 ?br />
他要以身做局?!
江意晚瞬間反應(yīng)過來。
眾人嘩然間,一道煙紫色的倩影已然翻身上馬,她沒有一絲猶豫,急促的揚起長鞭,如離弦之箭朝叢林深處尋去。
“駕!”
“妹妹,你干什么去!”沈秋林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高聲驚呼。
江意晚沒有回答,她實在顧不上這許多。
想起晏易難猶豫著沒有給出的回答,是不是這一次他也沒有把握?
伴隨一聲震天的咆哮,地面都被撲得一顫。
箭矢根本射不穿巨熊的皮肉,它抬起一掌便輕而易舉的將射箭人拍飛,腦袋撞上樹干,血肉飛濺。
晏應(yīng)淮也沒想到會引來兩頭黑熊,眼見隨行的侍衛(wèi)與禁軍一個個成為熊掌下的肉泥,本是想設(shè)計著扣安王一個不軌的罪名,再給自己掙個救駕之功,沒承想竟弄巧成拙,恐怕要將自己也折進(jìn)去!
他嚇得屁滾尿流,暗恨不該聽董昭的主意,那母熊腺液能引來一頭熊就能引來兩頭,怎么確保剛好是打得過的數(shù)量呢!
于是他臨陣脫逃,盤算著若能除掉晏易難也好…甚至是父皇就這樣死于‘意外’,他再做實了安王弒父殺弟的罪名,將安王下獄,那么他就能名正言順的繼位了??!
晏應(yīng)淮逐漸扭曲的喪心病狂,他轉(zhuǎn)而跨上馬匹,揚長逃去。
晏易難敏捷的躲過黑熊的飛撲,嘲諷的望向在地上狼狽打滾的男人,已是口吐鮮血,神志不清。
此局已成,甚至比他預(yù)料的還要完美。
剩下便是要解決這兩只熊。
他必須借他的手合理又無后患的除掉吳家與萬家,除掉晏時禎與晏應(yīng)淮。
所以這個男人現(xiàn)在還不能死。
他冷笑著,正推算還要撐多久能等到禁軍救駕。
噠噠馬蹄由遠(yuǎn)漸近,熟悉的聲音義無反顧朝他奔來——
“殿下!”
“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