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搏天光
橋頭處有一家已販賣多年的攤子,沈秋林往年便在這兒買,今年帶著江意晚一起來到了這一家。
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親切的招呼著:“沈女郎今年帶妹妹來放燈啦。”
她對江意晚沒有那些百姓們議論的偏見,還拿出了許多款式顏色的燈以供挑選。
沈秋林也大方笑著向婦人介紹:“對,這是我表妹,今年我們一起來放燈!”
“好,好,女郎們都心想事成!”婦人恭祝著吉祥話。
于是在歡喜的氛圍之中四個女郎們各自買好了孔明燈,圍坐在一起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心愿。
沈秋林最先寫完了自己的心愿,而她的丫鬟明玉緊接著停了筆。
江意晚也靠著在沈家這一個月的學(xué)習(xí),勉強(qiáng)的寫下了一行字。
唯剩下冬月寫了許久還沒寫完,江意晚便好奇的湊過去瞧。
原以為自己的一手爛字就夠引人發(fā)笑,才發(fā)現(xiàn)冬月的孔明燈上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污漬,一個能分辨的字都沒有。
“冬月,你這寫的是什么?”
歪歪扭扭又涂涂改改,她怎么猜都猜不出來,實在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冬月本就識字不多,更莫說會寫字,與江意晚倒真不愧是主仆一場,堪稱是兩個白丁。
她尷尬的撓了撓后腦勺,笑道:“奴婢沒讀過書,更不曾握過筆,想著天神若看不懂就不好了,所以奴婢給畫了下來?!?br />
“女郎你瞧,這個是奴婢的娘,那時她寒冬數(shù)月里還要在河邊搓洗衣物,一雙手都凍得生瘡,只能以茅草為鋪蓋;而這個是奴婢的弟弟,只是如今奴婢已經(jīng)不知道他長得何模樣了,卻猶記得那時他餓得奄奄一息,所以娘才不得已將奴婢賣給了沈家做丫鬟,換得了一袋糧食。”
“后來奴婢也曾出府去尋過他們,可他們已經(jīng)不住在那兒了,亦沒有給奴婢留下什么話,所以奴婢已經(jīng)許多年沒見過他們;不知弟弟可安然長大,不知娘是不是還在冰冷的河邊漿洗衣物,是不是還要睡在茅草上…奴婢想,若天神憐憫,就保佑娘和弟弟平安順?biāo)?,少吃些苦吧?!?br />
她一雙眼眸干凈純粹,沒有絲毫對母親與弟弟的怨恨。
江意晚被觸動,想起肅州常有吃不飽飯攜妻跳井,大旱顆粒無收不得已易子而食,甚至因為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只得狠心將剛出生的孩子溺死河邊…
民生多艱。
她握住冬月的手,寬慰道:“天神會聆聽到的?!?br />
于是冬月也轉(zhuǎn)去瞧江意晚的孔明燈:“女郎寫的什么?”
“嗯…海晏河清,萬象升平?!?br /> 愿百姓遠(yuǎn)戰(zhàn)火,遠(yuǎn)流離,愿數(shù)萬將士都能魂歸故里。
這是江家畢生所求,亦是她畢生所愿。
雖然字跡不佳但卻是心懷蒼生,大愛無邊,沈秋林不禁感慨:“與妹妹一比,我的愿望倒顯小氣了許多,全是圍繞著家長里短的…仔細(xì)想想,天神若真能看到怕也會覺得庸俗不堪?!?br />
她沒想那么長遠(yuǎn)的事情,只希望家宅安寧,繁榮昌盛。
最好,自己來日能嫁得兩情相悅,不必重走娘親舊路。
“不,姐姐?!苯馔頁u了搖頭。
“這世間心愿哪里分得什么大小,就像這漫天的孔明燈,承載著一個個的民心;我們雖單個瞧很渺小,但聚沙成漠聚水成河,也正是因此凝聚成了一個家國?!?br />
“魚活在水中,鳥翱翔于天空,各活一片;這真正能影響到我們的,對我們而言才是世界。故而我生長在肅州,看到的是肅州的疾苦,姐姐在皇城,看到的是皇城的艱辛;世人都有諸多不易,便是陛下也無法事事順心,哪來什么大事小事,就算是這燈上只求一粒米,對那個人的生活而言就是天大的事啦!若天神真慈愛世人,必不會以庸俗論之。”
“妹妹真是個通透人?!鄙蚯锪中χ鴩@了口氣。
“其實最開始我也對妹妹有所偏見,怕妹妹給沈家招禍?!?br />
“但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妹妹并不是那樣的,也意識到,貧窮不是肅州的‘錯’而是肅州的‘苦’;反倒是我們活在富足之中,眼高于頂,自以為站在了云端,便蔑視掙扎在泥濘中人?!?br />
“偏見才是錯的?!?br />
“理當(dāng)解決‘現(xiàn)象’,而不是解決‘窮人’。”
所以她才愈發(fā)的不支持娘親與崔嬤嬤的做法與說法。
然而又深深地?zé)o力,自己也是活在教條中,意識到不對只會令壓抑與不平與日俱增,順勢而為反倒才能舒坦。
可舒坦就一定是對的嗎?
或許想擺正對錯本就不是一件舒坦的事。
故而許許多多人也便就此放棄了。
“解決現(xiàn)象是宏觀的愿望,解決窮人卻是實現(xiàn)愿望的手段,當(dāng)這些成為常態(tài),亦是對立與根深蒂固偏見的產(chǎn)生?!苯馔硇⌒囊硪淼膶⒖酌鳠酎c上火苗。
“然而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我沒有怨恨什么,更因為知道姐姐對我的好而感激姐姐?!?br />
燈火照耀下,她揚(yáng)起璀璨且誠摯的笑容望向沈秋林。
鄭重道:“多謝姐姐愿意相信我。”
這世上哪來什么感同身受,故而沈秋林不會知道,她這份感謝是多么沉重,而對于在皇城里履步維艱的日子,沈秋林的那些善意對她而言又是何等重要。
讓她在這皇城之中也能感知到一絲溫暖,支撐她走下去。
沈秋林也笑了起來,夜風(fēng)吹拂過少女的裙角,雖然才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卻立下了深厚的情誼。
她亦將自己的孔明燈點上火苗,望著乘風(fēng)升騰而去的孔明燈,融于了千千萬萬盞孔明燈之中。
“以妹妹的心胸見地,在這世道下若能生為男子定會有很大的作為,然,作為女子卻不能科考入仕…”
真是可惜。
她側(cè)過頭來瞧自己這個十四歲的妹妹,她有著一股不同于皇城禮教下女子的堅韌。
不是要仰仗人保護(hù)的菟絲花,不是嬌貴需得精心飼養(yǎng)的蘭花,更不是雍容華貴能名動京城的牡丹。
她像一株野外不知名的花朵,被壓在巖石之下,生長于夾縫之中,即便少有甘霖與陽光,仍然頑強(qiáng)綻放。
而江意晚從心回道:“無論是思想謀略還是農(nóng)耕織作,或琴棋書畫,又或是在政務(wù)還是戰(zhàn)場上大殺四方,都是一種力量;男子會的,女子若有機(jī)會也可以會。世道的不公不是女子的過錯;我爹爹總是教我要挺起胸膛,為自己身為將門之女驕傲,所以我想,若有朝一日女子都能不必羨慕男子,都能為生為女兒而驕傲就好了?!?br /> 難得有機(jī)會能說出這些話,她覺得很舒暢。
聞言,沈秋林的心中猶如卷起了千層波濤,似有一個困惑她許久的隱形牢籠被擊碎,神色認(rèn)真的牽起江意晚的手,應(yīng)道:“今時今日有妹妹能如此想,來時來日總會有更多人如此想,就像妹妹所說聚沙成漠聚水成河,我…也愿意成為匯聚其中的一粒沙、一滴水?!?br />
即便現(xiàn)在都太渺茫,即便來日也不會記載她什么。
即便這是孤注一擲。
江意晚有些詫異與震驚,隨即轉(zhuǎn)為欣喜。
這一個月里種種禮教與不得不隱忍退讓,叫她時時害怕,怕自己終將被磋磨著同化,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失去了初心。
然而有這樣一個人,她會欣賞她的棱角,并盡自己所能的保護(hù)她的棱角,真好。
“姐姐,其實你才是那個頂頂通透的人,我生長的環(huán)境本就是由得我肆意,可姐姐卻真正的活在大宅子里仍能作如此想,當(dāng)真叫我佩服?!?br />
女子能理解女子,女子能幫助女子,女子可以凝結(jié)在一起,保護(hù)女子。
在漫無邊際的昏暗之中,搏出一道天光。
“明月,你的愿望是什么?”
兩姐妹突然想起還沒瞧一瞧明月。
明月紅著面頰也激情盎然道“奴婢希望女郎們的心愿都能實現(xiàn)!”
她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不知自己能貢獻(xiàn)出什么,可依然被女郎們的話所吸引,盼望著即使自己等不到那樣的一天,但千百萬年過去總有一天女子們定也可以迎來那樣的世界。
江意晚挑著手里的兔子燈,天上圓月皎皎與燈河彼此交映,仿若構(gòu)成了盛世之光。
男子站在窗前,凝望著從民間被風(fēng)吹進(jìn)宮墻的孔明燈,手中還在抱著那個湯婆子。
曾經(jīng)他時時提醒自己的苦痛,將仇恨填滿內(nèi)心,以加諸在那些人身上百倍千倍,以此為人生的支柱。
只要他們血債血償,就是他畢生所愿。
可當(dāng)再一次被真誠的關(guān)懷時才恍然,自己這般多年活在詭譎謀算之中的人,竟也還會對這么一絲溫暖有所渴望與眷戀。
水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涼了,但又好似一直熱著。
本各不相干的兩個人卻因緣際會下產(chǎn)生了交集。
在彼此尚不知不明之時悄然牽動。
于是第二天,醉香樓中,那個一貫喜歡把玩著折扇的二殿下突然捧起一個湯婆子。
他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抗拒這一份隱秘的‘軟弱’,整整一夜,他都摩挲著這湯婆子就好像回到了幼時,心中向下漸漸塌陷,靜謐的接受著那一絲活著的感覺。
與此同時,沈柏林正揪著倆兄弟盤問:“昨天晚上你們在搞什么?請的人呢!不是說好了給她一個教訓(xùn)嗎,那丫頭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趙賢青癟了癟嘴巴:“還說呢,我可是給了那倆人一貫錢,可那倆人今天連人影都找不見了!我還沒地方哭去呢,白白折了一貫錢?!?br />
“要我說,這種后宅中事,有你娘來管就夠了,你何必非要插手。”許允德一直便不太贊同此事,更重要的是——昨天那么好的機(jī)會,好好的燈會,白白就給浪費了!
什么瓦子,什么教訓(xùn),他也想去跟沈秋林放孔明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