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夫妻緣盡
數(shù)千年來,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帝王終歸是極少數(shù)。</br> 當(dāng)美人與江山之間成了一道單選題,絕大多數(shù)帝王會選擇江山,而帝王身邊的人也不覺得這樣的選擇有什么錯。</br> 李隆基臉上涕淚橫流,這次他是真感到傷心了,傷心于禁軍將士的步步緊逼,也傷心于人生這道艱難的單選題。</br> “楊家全族可誅,留娘子一條性命可否?朕可讓娘子出家為道,從此不與她相見。”李隆基看著陳玄禮,眼神里充滿了哀求。</br> 陳玄禮神情不變,低聲道:“臣只是在陛下與禁軍之間傳話,陛下恕罪。”</br> 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br> 楊貴妃必須死。</br> 李隆基絕望地仰天長嘆,虛脫般揮了揮手:“你先出去,朕考慮考慮。”</br> 陳玄禮起身告退,臨走前輕聲道:“陛下請盡快決斷,臣恐安撫不了太久。”</br> 陳玄禮走后,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痛哭道:“陛下恕老奴之罪,老奴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啊。這些年老奴親手服侍娘娘,主仆之情焉有其右者,如果可以,老奴愿代娘娘而死。但社稷面前一切皆可拋,李家百余年基業(yè),老奴實不忍為了娘娘而傾頹于斯夜。”</br> 李隆基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似的,失神地道:“不怪你,朕不怪你。”</br> 高力士抹了把眼淚,試探地問道:“陛下,是否……”</br> 李隆基搖搖頭,沉默許久,起身道:“隨朕去后院看看娘子吧。”</br> 剎那間,高力士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淚流得更急了,但仍起身跟在李隆基身后。</br> 驛站后院,數(shù)百名羽林衛(wèi)將士警惕地站在院內(nèi)環(huán)視四周,房頂上都站了不少人,寂靜無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br> 楊貴妃正在房里痛哭,她剛剛得知兄長楊國忠已死在亂軍之中,而且尸首還被禁軍分尸,其他的楊家人也被看管起來了,不知是李隆基的主意還是朝臣們的主意。</br> 傷心于兄長身亡的同時,楊貴妃也察覺到今夜她自己亦無法幸免。</br> 禁軍嘩變時的吼聲她也聽到了,她更知道李隆基此刻已成了處處被人挾持的天子,禁軍但有所請,李隆基只能選擇答應(yīng),楊國忠便是他答應(yīng)禁軍的第一件事,他做到了。</br> 她知道李隆基還會答應(yīng)禁軍的第二件事,第三件事……</br> 今夜所有事情的矛頭,全都指向楊家,楊貴妃作為楊家最顯赫的人,怎能幸免?</br> 屋外傳來腳步聲,宮女輕聲稟報天子駕至。</br> 楊貴妃凄然一笑,起身擦了擦眼淚,順便在臉上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br> 如果禁軍要她死,她很清楚李隆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br> 李隆基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走入屋內(nèi),楊貴妃神情平靜地行禮。</br> 二人目光相對,彼此的眼神仍如當(dāng)年般深情。</br> “娘子,朕對不起你,禁軍嘩變,朕無法彈壓,令兄楊國忠已經(jīng)……”李隆基黯然嘆道。</br> 楊貴妃眼淚又忍不住流下:“禍福天定,妾不怪陛下。”</br> 李隆基凜然道:“但朕會保護你的,若禁軍膽敢傷害你,除非從朕的尸骨上踏過去。”</br> 楊貴妃凄然道:“陛下萬金之子,不可出此不吉之言。”</br> 二人再次沉默,許久不發(fā)一語,外面禁軍的喊殺聲卻越來越激烈,每一聲都是對李隆基的催促。</br> 楊貴妃凄然一笑,道:“陛下,妾忽然想飲酒了,可否與妾共飲?”</br> 李隆基勉強一笑:“朕陪你。”</br> 高力士匆忙端來酒,淚流滿面地遞到二人面前,楊貴妃看了高力士一眼,執(zhí)壺斟杯,第一杯卻遞給了高力士。</br> 高力士錯愕地看著她,楊貴妃嫣然笑道:“高將軍這些年辛苦服侍本宮,勞苦委屈久矣,本宮必須敬你一杯,算是聊酬你多年服侍之情。”</br> 高力士雙手捧杯,迅速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急忙躬身連道不敢,恭敬地一口飲盡。</br> 擱下酒杯,高力士轉(zhuǎn)身出門,沒走出門口,高力士卻再也壓抑不住悲意,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音。</br> 李隆基見她的神情平靜,舉止仿佛在與身邊的人道別,心下不由愴然,夫妻多年,彼此已有了默契,她了解他的選擇,他也了解她的冰雪聰明。</br> 楊貴妃又斟了兩杯酒,遞給李隆基一杯,笑道:“陛下,妾也多謝陛下這些年的寵愛之情,妾這些年過得很滿足,妾已三十多歲了,在陛下面前卻仍像個孩子般無憂無慮,皆是陛下為妾遮風(fēng)擋雨,妾多謝陛下了。”</br> 李隆基沒飲酒,忽然抱住楊貴妃的腰大哭起來:“娘子莫說這些話,朕聽著不安,朕會保護你的,會保護你的!”</br> 楊貴妃一手撫上李隆基的頭發(fā),幽幽嘆道:“不知不覺,陛下老了許多,頭上的白發(fā)比當(dāng)年更密了,以后陛下要保重龍體,莫太操勞。禍國之罪,妾愿擔(dān)之,陛下寵我多年,便讓我多擔(dān)些罵名吧,有此一世尊榮與寵愛,妾縱受十世報應(yīng)亦無悔。”</br> 李隆基厲聲道:“你不必再說了,朕說過,他們?nèi)粢獋?,除非從朕的尸骨上踏過去!”</br> 楊貴妃凄然道:“陛下,夫妻多年,臨別之時何苦再做戲?社稷與妾身孰輕孰重,妾身難道不知陛下會如何選擇嗎?妾這些年無憂無慮像個孩子,但妾不是孩子,該明白的事情,早已明白了。”</br> 李隆基渾身一震,臉色時白時青,許久之后,頹然地坐了下來,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失神地盯著屋內(nèi)的燭臺怔怔不語。</br> 楊貴妃舉起酒杯,深情地注視著眼前這個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男人,眼淚止不住撲簌而下,臉上卻露出了嫣然笑意:“陛下,與妾好好道個別,今生你我的緣分便到此為止吧,若有來生……”</br> 楊貴妃雙眸泛起迷蒙,呢喃道:“若有來生……請恕妾不愿與你再相遇,來生寧做農(nóng)家貧涼婦,不做天胄皇貴妃。”</br> 李隆基掩面痛哭,楊貴妃敬的那杯酒卻怎么也不肯飲下。</br> 楊貴妃低嘆道:“妾還記得顧青當(dāng)年為陛下和我作的那首詩,‘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詩寫得真好啊,怕是顧青當(dāng)年也沒想到,你我今日竟是這般結(jié)局,可惜了這首絕佳的詩。”</br> 李隆基臉上涕淚橫流,不停地搖頭道:“朕非薄情之人,朕非薄情之人,娘子錯看朕了……”</br> 屋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陳玄禮的聲音在屋外沉聲道:“陛下,禁軍將士躁動,臣已彈壓不住,請陛下速速決斷。”</br> 李隆基爆發(fā)了,起身朝屋外厲聲吼道:“滾!都給朕滾!全都是亂臣賊子,爾等不如將朕的頭顱拿去!”</br> 屋外陳玄禮不敢再吱聲。</br> 楊貴妃凄婉一笑,道:“陛下,時窮之際也莫忘了天子儀態(tài),莫為了妾而再傷禁軍將士的心,但愿陛下能早日掃平叛亂,還政于都,恢復(fù)大唐盛世的榮光,妾縱萬死亦為陛下高興。”</br> 李隆基泣道:“若沒有娘子,盛世怎配稱盛世?”</br> “妾不過是盛世里的一粒塵埃,陛下高看我了……”楊貴妃獨自飲盡了一杯酒,幽幽道:“陛下,妾很怕疼,能否讓妾死得體面一些,不那么痛苦的離去,好嗎?”</br> 李隆基心痛如針扎,泣道:“朕答應(yīng)你,答應(yīng)你……”</br> “他們……會像對待兄長一樣,將妾的頭顱砍下來示眾嗎?”楊貴妃此時已渾身發(fā)冷,面對死亡終究是恐懼的,對愛情已死心,不代表對死亡便無畏。</br> 李隆基急忙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朕發(fā)誓,絕不讓任何人玷污娘子一根毫毛。”</br> 楊貴妃笑了笑,仿佛沒聽出李隆基語氣里的轉(zhuǎn)折。</br> 從進門時發(fā)誓會保護她,到此刻發(fā)誓不讓任何人玷污她的遺體,兩句誓言性質(zhì)卻完全不同了。</br> 其實她知道從李隆基進門時,他已做出了決定,這個決定不會更改。</br> 楊貴妃深情地注視著李隆基的臉,這個男人,她曾真心愛過,那些無憂無慮的年華,仿佛泡在蜜罐里一般,每時每刻都是甜的。</br> 今夜此時,一切的愛與恨都消散如風(fēng),不愛了,真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輕輕松松地死去未嘗不是人生快事。</br> “高將軍。”楊貴妃朝屋外揚聲喚道。</br> 高力士推開門,垂首站在門口。</br> 楊貴妃笑道:“辛苦高將軍,幫本宮取一條三尺白綾來。”</br> 高力士目光痛苦地望向李隆基,李隆基垂著頭拭淚,仿佛沒聽到一般。</br> 楊貴妃朝李隆基笑道:“陛下容妾再任性一次,妾想留具全尸,好嗎?”</br> 李隆基沒吱聲,高力士恭敬退出,很快取來一條白綾,雪白的綾緞像一縷遺落人間的月光,白得凄涼刺眼。</br> 楊貴妃接過白綾,纖手輕輕在白綾上撫了一遍,低聲呢喃:“這緞子真好……”</br> 起身朝李隆基盈盈一拜,楊貴妃平靜地道:“妾向陛下拜別了,夫妻緣盡,愿生生世世你我不再相見。”</br> 李隆基只顧著流淚,一旁的高力士卻再也忍不住了,撲通跪下朝李隆基道:“陛下,陛下,能否有通融之法?咱們換個模樣身段與貴妃娘娘相似的宮女,將其賜死,對陳玄禮偽稱是貴妃娘娘,陛下……”</br> 楊貴妃飛快接道:“不可,宮女何辜,憑什么為我而死?”</br> 與此同時,李隆基也飛快地道:“不可。”</br> 楊貴妃驚愕地看著他,這一瞬間,所有的恩愛與美好全部化為飛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