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王失其鹿
自從天寶十載初識李隆基,一直到現(xiàn)在,印象里李隆基從未如此嚴(yán)厲地對待過顧青,大多時候李隆基都是和藹可親的,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至少李隆基在待人接物上頗有魅力,他的虛偽,他的猜忌,都隱藏在豪邁重義的表象下。</br> 所以當(dāng)李隆基的訓(xùn)斥圣旨被顧青聽懂后,顧青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總覺得不適應(yīng)。</br> “呃,天使是否念錯了?這道圣旨不是給我的吧?”顧青雙手從舍人手上接過圣旨,左右翻看。</br> 舍人一臉無奈:“顧侯爺,沒錯,這道圣旨就是給您的。”</br> 顧青搖頭:“不對,陛下應(yīng)該是要罵裴周南的,我又沒錯,憑什么挨罵?裴周南才應(yīng)該挨罵……”</br> 目光希冀地看著舍人,顧青道:“陛下是不是還給了裴周南一道圣旨?給他的圣旨是不是罵得更狠?天使透露一下,讓我心里平衡一點……”</br> 舍人苦笑:“沒有給裴御史的圣旨,只有給侯爺?shù)摹?amp;rdquo;</br> 顧青失望地道:“不應(yīng)該呀,裴周南才是壞人,我是好人。”</br> 舍人搖頭道:“下官不知,下官只是奉旨而來,安西都護府孰是孰非,下官無權(quán)評斷。”</br> “不是,我與天使講講道理,你回去后轉(zhuǎn)告陛下,反正我是好人,裴周南才是壞人……”顧青拉著舍人喋喋不休開始嚼舌根。</br> 舍人面色發(fā)青,幾次想推搪告辭,顧青仍死死地拽著他。</br> 許久之后,舍人失魂落魄地進入顧青給他安排的營帳,腦子里仍嗡嗡作響,一陣陣雜音穿腦而過。</br> 顧青回到帥帳,獨自坐在桌邊,垂頭仔細端詳圣旨,將里面每句話每個字都細細地咂摸一遍,越品越覺得味道不對。</br> 李隆基的猜忌心理加重了,或許是自己殺田珍一事,或許是操練將士給重賞邀買軍心一事,總之,李隆基對他在安西的有些作為已表示出了不滿。</br> 李隆基不滿的背后,其實是不安。</br> 但顧青的作為又沒到必須將他調(diào)離安西的地步,安祿山擁三鎮(zhèn)十五萬兵馬,換掉絕大部分漢人將領(lǐng),三鎮(zhèn)營團以上將領(lǐng)皆是胡人,甚至將勢力滲透到長安的朝堂上,暗中不知買通了多少朝臣,相比之下顧青的所為還算是比較輕微的。</br> 然而已經(jīng)有一個欲削又不能削的安祿山在前了,李隆基不能坐視大唐出現(xiàn)第二個安祿山,于是才下了這么一道如此嚴(yán)厲的訓(xùn)斥圣旨。</br> 顧青很快意識到,這其實是李隆基對他的敲打和警告,明明只是殺了個田珍,以及給了將士們一點獎賞,可李隆基卻小題大做,借此事警告他在主政安西時注意分寸,不要干出格的事,并提醒他長安還有天子,還有朝廷,要記住你是誰家臣子。</br> 看著手里這道圣旨,顧青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br> 天威難測么?</br> 其實這恰好說明了李隆基如今的忐忑心情,年近七十歲的他,安享了半生太平,如今終于察覺到不安了么?</br> 當(dāng)初那么寵信一個肥豬般的胡人,昏庸到竟敢封他為三鎮(zhèn)節(jié)度使,這些年不知賜了他多少超過臣子規(guī)格的儀仗和禮物,對他簡直比對親生的太子還要親密,渾然不覺他手里的兵馬越來越多,朝廷任命的將領(lǐng)被他排擠得越來越少。</br> 溫柔鄉(xiāng)亦是英雄冢,這些年沉醉梨園,沉迷歌舞,霓裳羽衣謂為千古絕唱,可惜大好江山終究在歌舞升平中搖搖欲墜,太平天子眼看就要面對不太平的世道了,誰的過錯?</br> 顧青從手里的這道圣旨上看到了色厲內(nèi)荏,看到了猜疑不安,也看到了開創(chuàng)一朝盛世的所謂英武君王內(nèi)心深處的陰暗與懦弱。</br> 這大好的江山,你卻打理得漫不經(jīng)心,你不要,自然有人想要,縱然不是我,也會是別人。</br> 顧青獨自在帥帳內(nèi)坐了很久,然后收起圣旨,忽然揚聲道:“韓介,傳令將士,馬上操練!”</br> 韓介的聲音從帥帳外傳來:“侯爺,今早將士們已操練過了。”</br> 顧青冷冷道:“那就再操練一次,讓他們操練難道是害他們嗎?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道理還需要我說?”</br> “是,侯爺。”</br> 很快,大營內(nèi)傳來隆隆的擂鼓聲,大軍將士聚集于校場,一陣陣操練喊殺聲石破天驚,震蕩大漠。</br> 剎那間,相隔千里的兩地仿佛近在咫尺。</br> 長安梨園的歌舞笙樂,安西校場的金戈鐵馬,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同在一個時空,漸漸更迭,輪回。</br> 在這片金鐵相交的肅殺氣氛里,顧青在帥帳內(nèi)獨自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面向長安方向遙遙舉杯,臉上帶著一絲譏誚的笑意。</br> 王失其鹿,群雄共逐,臣亦是群雄之一,愿為陛下尋回失鹿。</br> …………</br> 不知不覺,龜茲城里的吐蕃商人越來越多了。</br> 一小部分是經(jīng)常來往于吐蕃和龜茲之間的熟人,更多的吐蕃商人卻是陌生面孔,他們和別的吐蕃人沒什么不一樣,都是大熱天半披著皮袍,帶著羊毛氈帽,臉上兩團高原紅,見誰都是憨厚的笑,露出一嘴大白牙,看起來憨厚老實。</br> 遇到稍微對他們和顏悅色的大唐人,他們便會高興得載歌載舞,從來不管什么場合時間,野豬爛泥打滾般的舞姿說來就來,更不管別人尷不尷尬。</br> 別的人尚在奇怪為何最近城里的吐蕃商人越來越多,只有顧青和裴周南知道這些陌生的吐蕃商人來到龜茲做什么。</br> 在顧青的授意下,龜茲城以節(jié)度使府的名義在集市西面準(zhǔn)備了兩間商鋪,專門負責(zé)收購?fù)罗乃幉摹?lt;/br> 不管新來的還是老熟人,這些吐蕃商人們皆是滿載藥材而來,藥材的品質(zhì)有好有劣,顧青早有吩咐,負責(zé)收購藥材的官員很公正,不管任何人拿來的藥材,只收品質(zhì)好的,劣質(zhì)的拒收。</br> 那些被拒絕的吐蕃商人一臉絕望抱著藥材坐在商鋪前大哭也好,撒潑打滾也好,唱歌跳舞哀求也好,總之,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一根草都不會收。</br> 排隊等著收購藥材的吐蕃商人們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圍觀的同時,心里也暗暗警醒了自己。</br> 唐人收購藥材是真的,但唐人要求藥材必須保證質(zhì)量也是真的,長得難看的藥材往后千萬不能運來龜茲,否則必然是白跑一趟,上千里路折騰,趕著駱駝馬匹翻越昆侖山脈,結(jié)果連回去的路費都賺不回,耍弄小聰明妄圖占點小便宜,最后的下場只能是血本無歸。</br> 至于那些藥材合格的吐蕃商人,唐人很痛快便給了錢,而且是當(dāng)著排隊的吐蕃商人的面給的,一車車的銀餅就停在商鋪后院,商鋪內(nèi)的差役將銀餅一箱箱地搬出來,在陽光發(fā)出誘人的璀璨的光芒,刺激得吐蕃商人們熱血沸騰。</br> 短短幾天,幾萬兩銀餅就這樣花出去了,收來了堆積如山不知如何處理的藥材。</br> 顧青和裴周南每日都來集市視察,看著吐蕃商人們排隊等著收購藥材的盛況,二人神秘地對視一笑,前幾日二人劍拔弩張的僵冷關(guān)系,在這件關(guān)乎大唐和吐蕃兩大強國國運的大事面前,唯二的兩位知情人有了一種同在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情,僵冷的關(guān)系居然緩和了不少。</br> 看夠了熱鬧,顧青意興闌珊地離開,漫無目的地在龜茲城內(nèi)閑逛。</br> 不知不覺走到福至客棧外,顧青意外地聽到客棧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下意識停下腳步,遠遠望去,卻見皇甫思思正叉著腰,一臉憤怒地指著一名客人的鼻子大罵,潑辣剽悍的樣子顧青從未見過。</br> 女人只要長得美麗動人,就算發(fā)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br> 被指著鼻子罵的客人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嬉皮笑臉,一雙不規(guī)矩的眼珠子盯著皇甫思思的臉龐和身段上下打量。</br> 皇甫思思怒極,反手一記耳光朝客人的臉上扇去,客人靈巧地躲過。</br> 差點被女人扇了耳光,客人不由惱羞成怒,也不再調(diào)戲她,反而一腳踹去,正中皇甫思思的小腹,皇甫思思踉蹌倒地,掙扎起身,扭頭大聲喚店里的伙計出來幫忙,客人見狀不妙,果斷逃了。</br> 顧青急忙上前幾步扶起了皇甫思思,剛才只顧著看熱鬧,卻沒想到客人居然會對女人動手,顧青離得太遠,來不及阻止。</br> 皇甫思思挨了一腳,頭發(fā)和衣裳有些凌亂,沾了不少沙塵和泥土草屑。</br> “你沒事吧?”顧青關(guān)心地問道。</br> 扭頭瞪了韓介一眼,顧青又道:“還愣著干嘛?剛才打女人的那貨,你們追上去,十倍報還回來。”</br> 韓介急忙帶著兩名親衛(wèi)追了上去。</br> 皇甫思思此刻的模樣有些狼狽,眉宇間再也不見嫵媚誘人的表情,她柳眉輕蹙,一手捂著腹部,一手理了理發(fā)鬢,試圖挽回一點外表和自尊。</br> “何事起了爭執(zhí)?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么?”顧青問道。</br> 皇甫思思強笑道:“做的是迎來送往的買賣,怎能少得了不講道理的客人?妾身這些年已習(xí)慣了。”</br> 顧青皺眉:“習(xí)慣被客人揍?”</br> 皇甫思思笑道:“偶爾妾身也會揍客人,遇到出手快的客人,妾身躲避不及,便只好挨揍了,就像剛才一樣。”</br> 顧青心情復(fù)雜,想說一些不痛不癢關(guān)心的話,可又覺得詞不達意,心里更多的卻是另一種情緒,好像自己的愛車被頑童劃了幾道痕一般,既心疼又憤怒。</br> “我扶你回后院坐坐,傷得嚴(yán)重嗎?要不要叫個大夫來看看?”</br> 皇甫思思搖頭,仍努力地理著發(fā)鬢,強笑道:“無妨的,只是挨了一下而已,幾年前妾身遇到過更狠的客人,一言不合對妾身拳打腳踢,妾身痛得躺在地上雙手捂住頭,一聲聲的哀告求饒,他仍不依不饒,那頓打妾身養(yǎng)了兩個月才見好,今日算是很輕微了,算不得什么。”</br> 顧青抿緊了唇,愈發(fā)心疼了。</br> 不知是怎樣的感情,男人就是這么渣的動物,明明心里想娶的人是張懷玉,可此刻仍舊為另一個女人心疼憤怒,想保護她。</br> “你其實不必親自打理的……”顧青扶著她朝客棧后院走。</br> 皇甫思思嘆了口氣,道:“要活下去呀,要掙口飯吃呀,不做這拋頭露面的買賣,我還能做什么呢?找個殷實人家的郎君嫁了?哪個殷實人家的郎君愿娶商人婦?”</br> 顧青扶著她在后院的石凳上坐下,嘆道:“你……以后可以報我的名字,龜茲城里無人敢欺負你。”</br> 皇甫思思似乎頗為看重自己此刻的形象,生恐自己狼狽的樣子給他留下了不好的記憶,坐下來后仍在不停地理自己的發(fā)鬢,拍打身上的沙塵。</br> 眼眉低垂,皇甫思思仍在笑:“妾身當(dāng)然想報侯爺?shù)拿?,但侯爺在龜茲城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外人若知道侯爺保護一個來歷不明的商婦,不怕聲名受損么?”</br> 顧青笑道:“聲名是什么東西?你恐怕還不知道我在長安城是什么聲名。”</br> 皇甫思思幽幽嘆道:“妾身本是無根浮萍,從懂事的那天起就沒想過需要別人的依靠,因為無人能讓我依靠,這些年我見到的只有人世薄涼,人情如紙,情愛如煙,侯爺縱然讓妾身依靠,焉知某天會不會突然與妾身決絕,那時妾身已習(xí)慣了被人保護,我該何去何從?”</br> 顧青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為何突然與你決絕?我們不是朋友嗎?”</br> 皇甫思思哀然一笑:“那是侯爺沒見識過妾身這個朋友的真面目。”</br> “不管你做過什么事,是什么來歷,你終究不是壞人,如果我看錯了,這雙眼珠子真的可以摳下來當(dāng)泡踩了。”顧青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負擔(dān),我這個朋友很大度的。”</br> 皇甫思思眼眶一紅,垂頭道:“妾身……妾身去屋里換身衣裳。”</br> 顧青點頭,看她低著頭匆匆進屋,顧青忽然叫住她:“你只是個女人,凡事不要硬扛,世道太亂,人心太臟,你扛不動的,在我面前沒必要假裝堅強,以后我可以保護你。”</br> 皇甫思思沒回頭,嗯了一聲便徑自進了屋。</br> 緊閉的房門內(nèi),顧青聽到里面?zhèn)鱽韷阂值眠煅事暋?lt;/br> 她,終究不愿讓他看到自己脆弱無助的一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