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詩書劍圣
在巔峰看過風景后,舍得主動走下巔峰才是大智慧。</br> 李林甫不是。</br> 他快病死了也不愿放手權(quán)力,哪怕知道被李隆基打壓相權(quán)了,也想方設(shè)法在朝堂中生存下去,卻從沒有想過主動辭相告老。</br> 或許,他已無法放棄了。他代表的已不僅僅是他個人,還有朝堂里所有倒向他的宰相派系,以及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撲上來咬他一口的東宮派系。一旦放手,便是滅頂之災(zāi)。</br> 前狼后虎,如何全身而退?</br> 躺在病榻上的李林甫縱然孱弱,宰相的威風卻未少絲毫,眼睛半睜半闔,像一只瘦弱的病虎在山林里打盹,病虎雖弱,百獸震惶。</br> 幕賓站在病榻前,垂手恭立,大氣不敢出。</br> “這里,有老夫親自擬的一份名冊,你拿去按名冊逐一拜訪,有些要馬上向吏部請調(diào)離京,外放地方,有些人馬上致仕歸鄉(xiāng),不可貪權(quán)戀棧,遲則生變……”李林甫虛弱地從枕下掏出一份名冊遞給幕賓。</br> 幕賓大驚,神情惶然道:“相爺,已到了這般地步了嗎?”</br> 李林甫闔上眼,嘆道:“圣心難測,老夫老矣,時日無多,終歸要為下面的人多找條活路。”</br> 幕賓含淚道:“相爺半生執(zhí)宰大唐,如今竟落得……”</br> 李林甫忽然笑了,咳了幾聲,道:“沒那么嚴重,君臣之間其實也是各自妥協(xié)退讓求存,陛下是不會對老夫動手的,如今老夫不過是退讓一步,陛下所慮者,朝堂失衡也,老夫便自剪羽翼,自削根基,讓陛下安心,老夫退了這一步,讓朝堂形成新的平衡。陛下當不至于趕盡殺絕,他不能不忌憚天下和朝堂的悠悠眾口,所以老夫的右相之位仍是無可撼動的……”</br> 悠悠嘆了口氣,李林甫接著道:“但是這種平衡不會太久,東宮和楊國忠虎視眈眈,他們遲早會撲上來,陛下樂于見到新勢力撲滅舊勢力,他只會樂觀其成,不會站在老夫這邊,老夫時日無多,死便死矣,只是你們……要早做打算了。”</br> 仰望頭頂?shù)姆苛?,李林甫忽然大笑?amp;ldquo;半生位極人臣,不料臨死還要為自己掙命,荒唐可笑!何其不甘!”</br> …………</br> 顧青正式上任左衛(wèi)長史,工作了半天,他便發(fā)覺自己不快樂了。</br> 以前的錄事參軍多好,基本算是個閑職,每天應(yīng)卯過后便無所事事四處閑逛,公事沒辦幾件,左衛(wèi)親府從大將軍到守門的將士全混了個臉熟。</br> 如今就任長史,顧青才知道這個官職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長史負責的事務(wù)很多,從左衛(wèi)的將士名錄造冊,到糾察衛(wèi)中失儀不法,還有各曹事務(wù)匯總,以及兵器軍糧輪值庫藏等等,全由長史一人負責。</br> 上班才半天,顧青快累癱了。嚴重懷疑前幾日劫獄事件余波未息,李隆基對他真正的懲罰才剛開始,或許早就打好主意升他的官然后折騰死他。</br> 中午的時候,顧青獨自坐在屋子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總結(jié)了自己的初衷后,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屬于任勞任怨為人民服務(wù)的氣質(zhì),于是顧青果斷決定,下午翹班了。</br> 收拾好東西利落地回到家,二話不說鉆進了廚房。</br> 家里有了下人,有管家有賬房有廚子,其他方面還好,只是對廚子的手藝有點不滿意,顧青必須手把手教他做菜,在吃這方面,顧青向來是認真且嚴謹?shù)摹?lt;/br> 教了一下午,浪費了無數(shù)食材,廚子總算能做出幾樣不錯的菜,顧青這才勉強滿意。</br> 晚間時,許管家來稟,同住常樂坊的李十二娘府上差遣女隨從來,請顧青過府飲宴。</br> 上流社會開宴席招待賓客是常有的事,這是一種社交手段,跟游園會一樣,李十二娘在長安城民間頗具威望,常有賓客登門,飲宴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日常交際活動。</br> 顧青欣然前往,上次與張懷錦在李十二娘院子里挖螞蟻窩,挖了一半張懷錦便不忍心了,緊急叫停,顧青只好戀戀不舍地放棄,今晚正好去看看那窩螞蟻還在不在。</br> 進了李十二娘府,府中前堂歡聲笑語,顧青除履入堂,先拜見李十二娘,李十二娘笑著為顧青引薦客人。</br> 顧青朝堂內(nèi)三位客人望去,其中一人面瘦色黃,大約三十多歲年紀,一襲藍色長衫顯得有些破舊,顯然家境頗為拮據(jù),另一人也是三十多歲年紀,體格魁梧健壯,雙目有神,穿著短衫勁裝,還有一人四十多歲的樣子,文士打扮,面容平靜,不怒自威。</br> 李十二娘上前為顧青介紹,指著看起來家境拮據(jù)的那人笑道:“這位是杜甫,杜子美,正在長安待制集賢院,等朝廷授官,其人文采不凡,詩才絕艷,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br> 顧青愣了一下,接著驚愕地打量杜甫,心情突然激動起來。</br> 真是不枉穿越一場,認識了李白之后,又認識了一位詩壇大佬。與詩仙李白齊名的詩圣大大啊。</br> 詩仙,詩圣,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窮,詩人這個行業(yè)顯然從古至今都不景氣。</br> “子美兄!子美兄神交已久,恨未識荊,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啊。”顧青上前握住了杜甫的手,不停地上下?lián)u擺。</br> 看起來太窮了,好想送他一個大紅包……</br> 杜甫也愣了,眼前這位少年郎如此激動為的哪般?杜甫如今三十多歲,但仕途卻很不順利,直到去年底時,才應(yīng)制寫了一篇《大禮賦》而被李隆基賞識,所謂賞識也不過是給了“待制”二字,意思是你慢慢等我封你的官吧。</br> 一個三十多歲仍一無所成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被人如此隆重對待。</br> “呃,久仰久仰,這位恐怕便是顧長史?顧長史近日在長安卻是頗為出名,杜某久聞大名,尤其是你那首‘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更令杜某心馳神往,傾心不已。”杜甫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br> 顧青急忙還禮:“子美兄客氣了,你那首‘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亦令顧某感慨萬千,欽佩萬分。”</br> 話音落,前堂內(nèi)一陣死一般的寂靜,包括李十二娘在內(nèi),所有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盯著顧青。</br> 顧青笑容僵住,然后不停眨眼。</br> 我說錯話了?行錯禮了?哪里不對么?</br> 良久,杜甫幽幽嘆道:“杜某慚愧,學無所成,連作詩也是一塌糊涂,顧長史怕是認錯人了,杜某并未作過‘安得廣廈千萬間’這首詩……”</br> 顧青頓時尷尬不已,這時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這首詩呢,確實是杜甫作的,但應(yīng)該是杜甫多年以后暫居益州草堂時所作,如今這首詩還未問世呢。</br> 旁邊兩位客人倒是眼睛一亮,其中那位四十多歲的文士喃喃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好詩!顧長史不愧是能作出‘千里共嬋娟’的少年名士,盛名之下,才情無虛,十來個字里,盡顯悲憫蒼生之心,佩服!”</br> 聽到有人夸顧青,李十二娘眉眼頓時露出喜意,無比寵溺地看著顧青,仿佛為自己的孩子而自豪。</br> 李十二娘又介紹道:“這位是殿中侍御史,顏真卿,與張旭并稱當世兩大書法大家,顏清臣擅長行書楷書,張旭擅長草書,不過張旭是個酒瘋子,酒品奇差,飲醉后瘋瘋癲癲,我府上已被他醉后砸過多次,顧青你以后少搭理他。”</br> 顧青再次肅然起敬,這位可是板蕩忠臣,可惜后世人只知推崇他的書法,卻鮮少有人提及顏家滿門忠烈。</br> 整了整衣冠,顧青非常正式地朝顏真卿長揖一禮。</br> 顏真卿被顧青這般嚴肅的禮數(shù)弄得很懵然,下意識還了一禮。</br> 顧青行禮過后,深深注視著顏真卿,道:“顏公忠節(jié),天日同昭,后人萬世可鑒。”</br> 這句話令所有人愈發(fā)莫名其妙,但顧青什么都不能說,唯有一嘆。</br> 但愿,自己能夠制止一些悲劇的發(fā)生,讓世上的忠烈之臣有個好結(jié)局。</br> 李十二娘見顧青今夜有些反常,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為他介紹最后一位武人打扮的客人,介紹這位客人時,李十二娘的神情忽然變得冷漠了許多。</br> “這位不請自來的惡客名叫裴旻,劍術(shù)出神入化,可稱當世第一。聽說你是故人之子,他自己找上門來要見你。”</br> 顧青再次震驚。</br> 裴旻,古往今來唯一一位被稱為“劍圣”的人,這可不是什么江湖人送的雅號,而是實實在在被記載在史書上的。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裴旻的劍,被稱為“唐代三絕”。</br> 如果大唐存在江湖的話,那么眼前的這位劍圣可以說是江湖超級高手了。</br> 顧青趕緊上前見禮。</br> 裴旻哈哈一笑,倒是沒回禮,而是上前狠狠拍了拍顧青的肩膀,拍得顧青身子一矮,李十二娘皺眉,斥道:“你輕些,沒看出人家只是個孩子,沒練過功夫嗎?”</br> 裴旻目注顧青笑道:“顧家伉儷的娃,長這么大了,我與你父母當年亦是知交好友,一同飲過酒,也一同殺過人,當然,我與你父母也打過幾次架,多少年了,欣見故人之子,今夜不醉不歸!”</br> 笑著望向李十二娘,裴旻道:“當年我與顧家伉儷切磋,裴某險勝一招,你當時差點沖過來跟我拼命,不過切磋而已,顧家伉儷和我都沒當真,唯獨你當真了,這些年視我如仇寇,倒是難得聽到十二娘贊我一句‘當世第一’。”</br> 顧青頓覺驚詫,以往聽李十二娘說,他的父母武功高強,說打遍天下無敵手未免夸張,但在大唐境內(nèi)應(yīng)該屬于超一流高手,然而夫妻二人聯(lián)手與裴旻切磋,竟然都沒能贏他,可見裴旻劍術(shù)何等深不可測。</br> 李十二娘冷冷地道:“你的劍術(shù)確實是當世第一,然而正因為劍術(shù)高絕,難免心性孤傲無情,卻當不起‘豪俠’二字,還有,我這些年視你如仇寇,絕非當年你與顧家夫婦切磋一事,真正的原因,你自己清楚。”</br> 裴旻一怔,頓時露出蕭然之色,無奈嘆道:“十二娘,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天子待我以君恩,多年前我便任職龍華軍使,食的是君上之俸,豈可行悖逆君上之事?這些話,我當年跟你解釋過,你從來不肯聽。”</br> 李十二娘譏諷冷笑:“故友之仇,君上之恩,倒是為難你了。”</br> 裴旻垂頭沉默,黯然不語。</br> 顧青卻聽明白了,從二人的對話里,他猜測應(yīng)該與自己的父母之仇有關(guān),或許當年李十二娘多次行刺安祿山無果,于是請劍圣裴旻幫忙,而劍圣裴旻是朝廷武官,無法做出行刺兩鎮(zhèn)節(jié)度使之事,忠義兩難全,終究取忠而舍義,拒絕了李十二娘。</br> 李十二娘覺得裴旻不夠義氣,辜負了故友,于是從此視他為仇寇。</br> 裴旻沉默半晌,忽然望著顧青道:“你聽懂了嗎?”</br> 顧青點頭。</br> “你怪我嗎?”</br> 顧青微笑:“不怪,你有選擇的權(quán)利,這件事是李姨娘錯了,她太過偏執(zhí)。”</br> 扭頭看著李十二娘,顧青直言道:“李姨娘,該放下了。以后的路,我來走。”</br> 李十二娘眼圈一紅,扭過頭沒說話。</br> 有杜甫和顏真卿在場,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隱晦提了幾句后,二人便不再說了。</br> 見三人聊完了自己聽不懂的話題,杜甫這才上前,眼神激動地道:“顧長史,你剛才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作得絕妙,仿佛杜某內(nèi)心深處想作的詩句被你一言道出,委實痛快!杜某有個不情之請,剛才你的那句詩,杜某可有幸窺得全貌?”</br> 顧青臉色頓時赧然。</br> 可不就是道出了你的心里話嗎,這首詩原本應(yīng)該是你作的啊。</br> 暗恨自己的嘴反應(yīng)太快,好像又無意中偷了別人一首千古絕妙的好詩。</br> “呃,子美兄客氣了,此詩尚未作全,偶得幾句而已,待將來作全后,可與子美兄指正,不過我的字寫得太丑……”</br> 話沒說完,顏真卿向前走了幾步,捋須自矜地笑道:“若說書法,老夫倒是頗有心得,今年恰好試題《多寶塔碑文》,待字成后,可為你拓印一份,爾可稍作參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