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時光未老
張懷玉跟顧青差不多大的年紀(jì),這樣的年紀(jì)就算有故事,也不見得多滄桑,賢相名門之后流落江湖,終歸有她不得已的理由。</br> 張懷玉從來未曾說過她的經(jīng)歷,但顧青多少能猜到一些。妾室所出,又是女孩,難免在家中被冷落,賢相的家庭難道就不重男輕女了?</br> 點(diǎn)亮她人生希望的不是她的父母,反而是顧青的父母。于是她離開那個冰冷的家,漂泊江湖想成為俠女,顧青父母生前在做的事情,她想繼續(xù)做下去。</br> 張九齡曾經(jīng)在長安為相,長安故人太多,張懷玉不愿去長安,顧青能夠理解。</br> 只是,心里有些失落罷了。</br> 當(dāng)初李白離開時,顧青也是同樣的失落,然而今日的失落,卻跟李白離開時他的失落不一樣,有些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區(qū)別,顧青自己都說不上來。</br> 大家都是異姓手足兄弟,同樣都是離別,為何與李白的離別和與張懷玉的離別情緒上不一樣呢?</br> 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幸好去長安路途迢迢,有充足的時間把這個問題想清楚。</br> 張懷玉從背后摸出兩壇酒來,顯然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她一直坐在臺階上默默地等著他。</br> “離別不過是為了重聚,我們終會重聚的。來,今夜你我一醉方休。”張懷玉遞給他一壇酒笑道。</br> 顧青也笑:“身邊少了你,我會不習(xí)慣的。”</br> 張懷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頭看著月亮,淡淡地道:“身邊有沒有你,我都習(xí)慣。”</br> “吃不到我做的菜難道你也習(xí)慣么?”</br> 張懷玉瞥著他:“你以為我留在石橋村這么久,是為了吃你做的菜?”</br> “難道不是?”</br> 張懷玉無語嘆息,拎起酒壇道:“飲酒吧,你莫說話了,一個字都不要說。”</br> 顧青只好沉默飲酒。</br> 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就著皎潔的月光下酒,一壇酒喝完,顧青已有些微醺,正想說點(diǎn)什么,張懷玉忽然起身道:“明日我不送你了,不喜歡離別的滋味。”</br> 頓了頓,張懷玉頭也不回,瀟灑地道:“我走了。”</br> 說完飛身上了圍墻,腳尖在圍墻上輕點(diǎn),人已消失在墻外。</br> 顧青微醺的眼神有些惆悵,當(dāng)初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從圍墻外飛進(jìn)來的。</br> 時光未老,人已散。</br> …………</br> 第二天一早,村口站了許多村民,扶老攜幼靜靜地站在村口山道邊。</br> 顧青穿著一身尋常的麻布短衫,頭上扎著髻,看起來普通卻干凈,手里隨意拎著一個薄包袱,里面裝著他的新官服,就這樣簡裝上路。</br> 見顧青走近,馮阿翁領(lǐng)著全村老少朝顧青行禮。</br> “少郎君此去長安,前程錦繡,名動天下!”</br> 村民們異口同聲:“前程錦繡,名動天下!”</br> 馮阿翁緊接著端來一碗酒,道:“石橋村出了個大人物,鄉(xiāng)鄰們都自豪,來,且滿飲壯行酒,官場風(fēng)急雨驟,若然受了委屈,石橋村仍是你的家,你可隨時回來。”</br> 顧青接過酒碗,一口飲盡,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道:“任他風(fēng)急雨驟,我顧青便是定風(fēng)波的人!”</br> 抱拳朝村民們行了一禮,顧青轉(zhuǎn)身大步離開。</br> 走出村口沒幾步,馮阿翁瘸著腿一拐一拐追上來,遞給顧青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鞘上鑲著幾顆紅色的寶石,馮阿翁低聲告訴他,這柄匕首是張懷玉托他轉(zhuǎn)交給顧青的,說讓他留著防身。</br> 顧青抽出匕刃,刃面散發(fā)幽冷的寒光,這柄匕首顯然不是凡物。</br> 將匕首收入懷中,顧青忍不住朝村子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朝馮阿翁笑了笑,行禮辭別,灑脫上路。</br> 孤身來到青城縣,郝東來和石大興早已等在城門外,他們的旁邊靜靜地停著四輛馬車,馬車藍(lán)篷紅轅,拉車的單馬有些矮小,但一看就是耐力頗強(qiáng),擅長遠(yuǎn)程跋涉的好馬。</br> 顧青笑了,看來兩位掌柜為了去長安發(fā)展,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br> 顧青如今的官職不過是正八品,但兩位掌柜看重的還是顧青的人脈,畢竟與貴妃娘娘有了交情的人,未來一步登天也不是什么難事。這次兩位掌柜的投資算是很有把握,除非未來某天顧青自己作死斷送了前程。</br> 見顧青孤身而來,郝東來急忙接過他的包袱和儀刀,準(zhǔn)備將他扶上馬車,顧青笑著拒絕了。</br> 來到這個世界,已然有了太多的羈絆,有些道別不能省略。</br> 讓兩位掌柜在城外等一會兒,顧青獨(dú)自步行進(jìn)城,來到縣衙門口。</br> 門口站著兩名值守的差役,顧青沒亮出自己的武官身份,很客氣地請差役進(jìn)去通傳,請主簿宋根生出來一見。</br> 兩名差役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沒吱聲也沒動彈。</br> 顧青苦笑搖頭,從懷里掏了幾文錢遞給兩名差役,再次客氣地請他們進(jìn)去通傳。</br> 看在錢的面子上,差役不冷不淡地哼了哼,說了一聲等著。</br> 于是差役轉(zhuǎn)身走進(jìn)縣衙側(cè)門,跨過門檻便停下,朝里面一位雜役打扮的人喝道:“去把姓宋的家伙叫出來,有人找。”</br> 顧青眉頭一皺,這句簡簡單單的話里,他聽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味道。</br> 大小是個主簿,大唐縣衙主簿的官位品級各地不一樣,京縣和大縣主簿是從九品,大多是一些科考失敗的讀書人擔(dān)任,也有當(dāng)?shù)赝逋扑]而任。小縣下縣的主簿有的是從九品下,有的則不入品級,算流外小吏,然而不論有沒有品級,一縣主簿至少是個吏,哪有差役對主簿如此大呼小叫的道理,連名字都不叫,直接叫“姓宋的家伙”。</br> 雜役進(jìn)去叫宋根生了,差役又站在門口繼續(xù)值守。</br> 顧青沒弄清情況,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朝差役拱手道:“宋主簿剛來縣衙當(dāng)差,做得還順利嗎?”</br> 差役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傲氣,冷冷地道:“你是他的同鄉(xiāng)吧?回頭你轉(zhuǎn)告宋根生,做官也好,做人也好,凡事留點(diǎn)余地,莫讓我們縣尉為難。”</br> 顧青點(diǎn)頭,是了,這是有矛盾了,屬于縣衙內(nèi)的人事斗爭。</br> 大唐縣衙的縣尉是正九品,其職責(zé)是緝盜,司法,課稅等等,算是權(quán)力比較大的吏員,相當(dāng)于一身兼任公安局長,監(jiān)獄獄長,稅務(wù)局長等諸職。</br> 顧青笑得很玩味。</br> 有意思了,宋根生那書呆子剛進(jìn)縣衙才幾天,居然跟縣尉搞出了矛盾,看來這小子果真不是當(dāng)官的料。</br> 顧青決定多看多聽,少說話。</br> 沒多久,宋根生穿著青色官袍從縣衙側(cè)門走出來。</br>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名差役,不是為了給他壯威,而是揪扯著宋根生的衣領(lǐng)和袖子,一左一右使勁地拽著他,宋根生的樣子分外狼狽,一身官袍被拽得七零八落,頭發(fā)也散亂不堪,被人揪著仍不停掙扎,試圖擺脫。</br> 兩名差役不但拽扯著他,嘴里還罵罵咧咧不停。</br> “姓宋的,今日你必須給個說法,我們縣尉不過從大牢人犯家眷那里收了些錢,縣衙歷來便有此規(guī)矩,又非我們縣尉獨(dú)貪,我們下面的兄弟也得了好處,算得多大事,你竟然告到縣尊那里,害我們縣尉挨了縣尊的罵,扣了俸祿,我們下面的兄弟也沒了進(jìn)項(xiàng),姓宋的,今日不給個交代,看你日后如何在縣衙做下去!”</br> 宋根生仍在掙扎,但神情卻很堅(jiān)定:“律無明文,規(guī)矩便不叫規(guī)矩!這不是收多少錢的事,我也是按規(guī)矩辦事!此事我給不了交代,你們?nèi)舨粷M,便叫縣尉打死我,只要我做主簿一天,這個規(guī)矩必須破!”</br> 兩名差役大怒,揪扯得愈發(fā)粗魯,眼看要對宋根生動手了。</br> 顧青冷眼旁觀,看出了一些苗頭。</br> 大唐的階級森嚴(yán),下面的人通常不敢以下犯上,但若是那位挨了罵扣了俸祿的縣尉在后面指使,那就難說了。</br> 眼見宋根生馬上要挨揍了,顧青嘆了口氣,眼神卻漸漸冰冷。</br> 慢慢上前,拽住一名差役的胳膊,差役一愣,轉(zhuǎn)頭看著顧青,顧青朝他一笑,笑容還未完全印入差役的腦海,下一瞬間,拳頭已到了他臉上,差役被他一拳揍得眼冒金星,身子如螃蟹般橫著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然后一臉懵逼地看著他,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br> 另一名差役也在一愣神的功夫,被顧青一腳踹中肚子,差役吃痛推開,捂著肚子疼得站不起來。</br> 狼狽的宋根生看見顧青后,高興地道:“你怎么來了?”</br> 顧青笑著幫他整理了一下凌亂的官服,笑道:“等下說話,我先辦事。”</br> 另一邊,包括原本站在門口的兩名差役,一共四人紛紛拔出腰后緝盜用的鐵尺,躬身警惕地注視顧青,一名差役揚(yáng)聲喝道:“大膽刁民,敢襲擊官府公差,拿下!”</br> 四人正要上前,顧青忽然掏出一面木牌,扔給其中一名差役,和顏悅色地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刁民,我是刁官。”</br> 木牌是左衛(wèi)親府武官身份木牌,出入長安宮闈專用的,上面刻著“長安左衛(wèi)親府”,還有幾個數(shù)字編號。</br> 四名差役又驚又怒地湊在一起,差役里面終歸有個識字的,認(rèn)出了木牌上的字,然后四人的表情頓時變得很精彩,臉色時紅時青,憤怒的神情立馬變得尷尬而敬畏。</br> 顧青又從懷里掏出一份官身告書遞給那識字的差役,道:“還有這個,都看清楚了,謹(jǐn)防假冒,假一賠十。”</br> 差役接過來看了一遍,連同木牌一起雙手輕顫遞還給顧青,陪笑道:“不知是長安的將軍,方才得罪了,這位小將軍大人大量,莫與小人們一般見識。”</br> 第一次被人稱作“將軍”,顧青樂了,笑了兩聲,仍舊和顏悅色道:“當(dāng)然不會跟你們見識,畢竟我們無怨無仇,小小的沖突不算什么……”</br> 四名差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顧青卻又道:“不過,你們跟宋主簿之間可就有怨有仇了,稍停我倒是要問問魏縣令,青城縣衙的人都沒個上下尊卑么?何時起縣衙不入流的差役居然膽敢毆打從九品主簿,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宋主簿,這是什么罪名?夠殺頭么?”</br> 四名差役嚇得面無人色,宋根生苦笑道:“顧青,你……莫鬧了,當(dāng)然不夠殺頭。”</br> 隨即宋根生又道:“你當(dāng)官了么?何時的事?”</br> 顧青搖頭,看了宋根生一眼,道:“我今日要去長安了,來與你道別,臨走之前再給你上一課,教教你如何當(dāng)好一個官。根生,看清楚了。”</br> 說完顧青慢慢走到剛才揪扯宋根生最粗暴的一名差役面前,面無表情地從懷里掏出張懷玉送他的那柄匕首,在差役們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顧青閃電般出手,一匕首狠狠插在那名差役的大腿上。</br> 鮮血迸濺,差役倒地凄厲慘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