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
    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tuán)。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兩名旅賁軍士兵粗暴地把張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縛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后塞了一個麻核在他口中，讓張小敬徹底失去反抗能力，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整個過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緊緊盯著張小敬的動作，蓄勢待發(fā)。似乎只要他有一絲反抗跡象，就要當(dāng)場格斃。
    數(shù)刻之前，這個人還處于崩潰的邊緣，可憐巴巴地指望張小敬救命，可現(xiàn)在卻完全變了一張臉。張小敬口不能言，脖子還能轉(zhuǎn)動。他抬頭用獨(dú)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臉轉(zhuǎn)開，嘴角卻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內(nèi)心，并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靜。
    幾個不良人還保持著諂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了，這位爺不是大功臣嗎？怎么轉(zhuǎn)瞬就成了囚犯？
    張小敬不是沒想過靖安司的人會卸磨殺驢，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一刻都等不得。
    河對岸的人也被這一出搞糊涂了，河面太寬，看不太清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只看到張小敬遠(yuǎn)遠(yuǎn)被人扶上岸，然后被按住。徐賓視力不好，急著直拽姚汝能袖子，叫他再看仔細(xì)一點(diǎn)。姚汝能努力睜圓了雙眼，勉強(qiáng)看到兩名士兵押著張小敬離開，一名將領(lǐng)緊隨其后。這個小隊(duì)伍轉(zhuǎn)過一片棧木后頭，便從河對岸的視野里消失了。
    “是旅賁軍……”
    姚汝能喃喃道。他們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絳，絕不會看錯。
    徐賓一聽是旅賁軍，眼神大惑：“不可能！他們抓自己人干什么？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他在河堤上焦慮地轉(zhuǎn)了幾圈，想過去問個究竟，誰知腳下一滑，差點(diǎn)滾落水中。幸虧他一把抓住姚汝能的胳膊，才勉強(qiáng)站住。
    姚汝能的內(nèi)心，此時跌宕起伏。這個年輕人雖然單純耿直，可并不蠢。靖安司對張小敬的態(tài)度，一直非常曖昧——既欽服于他的辦事能力，又對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別說賀知章，就連一力推動此事的李泌，對張小敬也有防范，不然也不會派姚汝能去監(jiān)視。
    旅賁軍是靖安司的直轄部隊(duì)，崔器只聽命于李泌。姚汝能猜測，大概是上頭不愿讓外界知道，整個靖安司要靠一個死囚犯才辦成事，所以才第一時間試圖消除影響——可這樣實(shí)在太無恥了！
    張小敬剛剛可是拼了命拯救了半個長安城，怎么能如此對待一位英雄？
    姚汝能一抖袍角，朝旁邊的土坡一步步走去。李泌和他的那個侍女，正站在坡頂，同樣眺望著河對岸。他深吸一口氣，打算去找李泌問個究竟。
    公開質(zhì)疑上司，這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也許他從此無法在長安立足?？梢θ昴苋珲喸诤?，胸口有一團(tuán)火在燒灼。徐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聽到腳步聲，嚴(yán)厲的視線朝這邊掃過來。徐賓趕緊原地站住，又拽了姚汝能一把?？蛇@時姚汝能已經(jīng)往前邁出了大大的一步，一臉的氣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毙熨e決定先緩和一下氣氛。
    李泌打量了他們兩個一番，冷冷道：“如果你是問張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給崔器下的命令?！?br/>     姚汝能和徐賓一下愣住了，原來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會是誰？整個靖安司有資格給崔器下令的，只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賀監(jiān)已經(jīng)返回宅子去調(diào)養(yǎng)，絕不可能趕上這邊的瞬息萬變。要說崔器自作主張，他哪有這種膽子？
    李泌陰沉著臉一揮手：“這里不是談話之地，先回靖安司?！?br/>     此時西市的居民和客商們正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對著河渠議論紛紛。剛才一連串騷動的動靜太大，把這些觀燈的人都給招過來了。西市署的吏員在拼命維持秩序，可杯水車薪。這種場合，實(shí)在不宜談話。
    靖安司與西市只有一街之隔。李泌一行人走過街口，看到一大群仆役正在清理那幾具狼衛(wèi)的尸體。麻格兒肥碩的身軀如山豬一樣躺在平板車上，眼睛瞪得很大。幾個平民朝他厭惡地吐著唾沫，卻不敢靠近，遠(yuǎn)遠(yuǎn)拿柳枝在周圍拋灑著鹽末。
    這些草原上的精銳，如今就這么躺在長安街頭，如同垃圾一樣被人厭棄。姚汝能對他們沒什么同情，可他心想，干掉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樣的下場，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不期然又在耳邊響起來：“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br/>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內(nèi)之前彌漫十幾個時辰的緊繃氣氛已然舒緩。大敵已滅，無論是疲憊的書吏還是啞著嗓門的通傳，都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神情。不少人開始悄悄收拾書卷用具，打算早點(diǎn)回家，帶家人去賞燈。畢竟這可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上元節(jié)啊。
    李泌怫然不悅：“王節(jié)度的女兒至今下落不明，這般懈怠，讓外人看到成什么樣子！”
    狼衛(wèi)覆沒以后，王韞秀綁架案成為靖安司最急需解決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閃失，將會對太子有極大的打擊。李泌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fā)生。
    徐賓趕緊過去，踢著案角催促他們都打起精神來。這些小吏只好重新攤開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內(nèi)心不以為然。大家都覺得，她一定是死于昌明坊的爆炸，尸骨無存，沒必要再折騰了。
    李泌沒再去管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過長安城的碩大沙盤，徑直來到自己的案幾前。他的案幾上有七八個質(zhì)地不一的文匣子，里面分別擱著各處傳來的訊報、檢錄、文牘等。其中最華貴的，是一個紫紋錦匣，專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現(xiàn)在里面卻多了一份銀邊書狀。
    檀棋確信，他們出發(fā)之前，這匣子還是空的。她拈起旁邊的簽收紙條，果然剛送來不久。
    李泌拆開文書掃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還沒找，他們倒先把答案送過來了?！比缓蟀阉熨e手里一丟。徐賓接過去略看了看，這書狀來自右驍衛(wèi)，里面說鑒于皇城有被賊襲擾之憂，臨時提調(diào)旅賁軍崔器，拘拿相關(guān)人等徹查，特知會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來，這只是簡單的一封知會，可在熟知官場的人眼里，卻大有深意。
    靖安司負(fù)責(zé)長安城內(nèi)外，而右驍衛(wèi)負(fù)責(zé)皇城的外圍安全，兩者的職責(zé)并不重疊，也沒有統(tǒng)屬關(guān)系。突厥人這事鬧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權(quán)責(zé)范圍。
    但狼衛(wèi)跨過了光德懷遠(yuǎn)這一條死線，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過死線，他們對皇城構(gòu)成直接威脅，性質(zhì)立刻成了“驚擾圣駕”的大案，右驍衛(wèi)便有權(quán)立即介入調(diào)查。他們打起查案這塊金字招牌，想提調(diào)誰就提調(diào)誰，哪個敢不配合辦案，就是“謀逆”。
    所以若右驍衛(wèi)要求崔器逮捕張小敬，行為雖屬越權(quán)，可他一個小小的將佐，根本扛不住壓力。
    不過崔器在這件事上，并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讓李泌有所準(zhǔn)備?？伤麉s默不作聲地搞了個突然襲擊，還抓了張小敬直接送去右驍衛(wèi)，此舉無異于背叛。
    姚汝能對崔器的背叛并不意外。從西市放走曹破延開始，一連串的重大失誤讓崔器如驚弓之鳥，極度惶恐不安。狼衛(wèi)越過死線，是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崔器自認(rèn)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去抱右驍衛(wèi)的大腿，好歹會有投效之功。
    李泌對崔器的去向不感興趣，他用指頭磕了磕案面：“為什么右驍衛(wèi)要捉張小敬？”
    這才是最核心的疑問。右驍衛(wèi)甘冒與靖安司沖突的風(fēng)險，強(qiáng)行越權(quán)捉人，有什么好處？
    沒有人回答。事涉朝爭，姚汝能級別太低，徐賓渾渾噩噩，這兩個人都給不出什么有價值的建議。檀棋安靜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雙美眸怔怔注視著沙盤。她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伸出修長的指頭，似是無意中指向沙盤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養(yǎng)婢，這種場合不敢開口，但她的暗示足夠明確了。平康坊里可不只有青樓，里面還住著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觀之一，就是李林甫與東宮的對峙。這位權(quán)傾天下的宰相，對東宮一直懷有敵意，只是沒有公開化。他在暗處，一直盯著靖安司的錯漏，好以此攻訐東宮，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險的敵人。
    從右驍衛(wèi)出動到張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間隙。敵人能瞬間抓住破綻，一口咬準(zhǔn)七寸，這驚人的眼光和執(zhí)行力，絕非右驍衛(wèi)那些軍漢能琢磨出來，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后頭支招。能這么干且有能力這么干的，只有右相。
    順著這個思路一琢磨，整個動機(jī)陡然變得清晰。
    倘若張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里，光是他的身份，就夠做出好大一篇文章來：你為什么堅持要任用一個死囚犯？你憑什么認(rèn)為他值得信任？狼衛(wèi)都?xì)⒌交食沁吷狭?，是他辦事不力還是有心放縱？如果啟用另外一位忠君的干員，這些騷亂是不是可以避免？沒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險，你有沒有把圣上的安危當(dāng)回事？
    李泌在腦海里想象著李林甫各種質(zhì)疑的嘴臉，不由得“嘿”了一聲。正如李亨此前在凈土院提醒的那樣，賀知章是遮擋風(fēng)雨的亭頂，他這一去，明槍暗箭立刻就撲了上來。
    這次突厥狼衛(wèi)事件，結(jié)局很曖昧：說成功也算成功，兇徒被全數(shù)擊斃；說失敗也算失敗，這些草原蠻子一度逼近皇城，驚擾御座，靖安司未能防患于未然，也是失職。
    換句話說，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駕”還是“玩忽職守”，全看朝堂上哪邊的實(shí)力比較大。張小敬在右相手里，東宮可就被動了。
    難怪李相出手這么迅速。
    姚汝能、徐賓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如李泌看得透徹，但光看上司的臉色，就知道這事有多麻煩。
    李泌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徐賓臉色一黯，垂下頭去。姚汝能惱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這件事情怎么會這么復(fù)雜？只因?yàn)楣賳T之間的互相傾軋，就可以把一個拯救了長安的英雄任意抓捕？這可不是什么盛世氣象！
    “你來長安還太短。這樣的事……哎哎。”徐賓搖搖頭。姚汝能卻看向李泌，大聲道：“李司丞，我們不能放棄張都尉，這不對！”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習(xí)慣性地想要抓住什么東西，卻發(fā)現(xiàn)抓了個空。檀棋把拂塵從旁邊取來，放在他手里。李泌拂塵一握，沉聲道：“我們不會放棄張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還沒完呢！”
    三人聞言俱是一怔，狼衛(wèi)不是已經(jīng)全死了嗎？
    徐賓以為李泌指的是王韞秀的調(diào)查進(jìn)展，連忙轉(zhuǎn)身捧起一卷報告：“旅賁軍此時正在對懷遠(yuǎn)坊的龍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貨棧等地進(jìn)行……哎哎……徹底搜索，但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王韞秀的蹤跡?！?br/>     可是李泌卻搖搖頭：“我說的不是王韞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賓奇道：“那個？司丞還有什么顧慮？”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記憶不差，可記得蘇記車馬行進(jìn)城時，冒充墨料報關(guān)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這些數(shù)字徐賓熟諳于心，脫口而出：“三百桶，分裝在三十輛大板車?！?br/>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剛才那三輛馬車，一共只裝了十五桶——換句話說，還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輛板車下落不明?！?br/>     李泌淡淡提醒了一句，周圍的人都是悚然一驚。
    對啊，狼衛(wèi)帶去的，僅僅只是一小部分。僅僅只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經(jīng)把西市攪得天翻地覆，還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這長安城，天哪……他們心中同時浮現(xiàn)出四個字：闕勒霍多。
    這時姚汝能接口道：“可突厥人死傷這么慘重，縱有漏網(wǎng)之魚，應(yīng)該也不夠人手來運(yùn)送這兩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誰說做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姚汝能呆了呆，然后驚出了一身冷汗。張小敬也罷，李泌也罷，他們總是不憚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測事態(tài)，仿佛這世間一個好人也無。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是對的。
    李泌道：“所以我們還需要張小敬，這件事除了他，誰也做不到。”
    眾人不約而同地瞥了一眼沙盤。長安城上迷霧繚繞，在所有人都在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還蟄伏在暗處，剛剛露出獠牙。只有張小敬，才有可能劈開迷霧，把那怪物拖到陽光下來——而他此時卻身陷自己人編織的牢獄。
    姚汝能遲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職愿去右驍衛(wèi)交涉?！毙熨e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涂！你什么身份？右驍衛(wèi)碾死你眼皮都不會動一下。”
    “那我也得去試試！實(shí)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說到這兒，把腰間令牌解下來，“我就去劫獄！請司丞放心，我會辭去差使，白身前往，斷不會牽連靖安司?！?br/>     “少安毋躁，還沒到那個地步?！?br/>     李泌示意他別那么激動，姚汝能卻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還沒到那地步，意思是說，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獄也未嘗不可？
    李泌把拂塵重重擱在案幾上，眼神里射出銳光：“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處理。其他人等，給我嚴(yán)守崗位，繼續(xù)搜索王韞秀，不許有分毫懈??！”
    殿內(nèi)響起一陣埋怨和失望的聲音，不過在李泌的瞪視下，無人造次。小吏們打著哈欠把書架鋪開，仆役們貓著腰把壓滅的暖爐重新吹著。通傳飛跑出殿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告各處望樓。
    李泌讓徐賓、姚汝能和其他幾個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后堂。在那里，檀棋已經(jīng)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準(zhǔn)備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闖右驍衛(wèi)嗎？”檀棋擔(dān)心地小聲問道。
    “不，那樣正中李相的下懷，他正盼著我跟南衙的人撕起來呢?！崩蠲谥币曁雌?，“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亂，“為、為什么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檀棋驚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為他在開玩笑。李泌卻堅定地點(diǎn)了一下頭，表示自己并沒瘋。
    “你是個聰慧的姑娘。在這里端茶送水?dāng)[擺沙盤，對你來說，實(shí)在太屈才了?！?br/>     突如其來的褒獎，讓檀棋一下子面紅耳赤，連忙垂下頭去。李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邊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做這件事，非你莫屬啊?！?br/>     “那公子你去哪里？”檀棋問道。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diào)了調(diào)，這才回答道：“只有一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xiàn)在去找他。”
    “誰？”
    “賀監(jiān)?！?br/>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一是在移香閣里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小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一樁妙處：四壁的墻中，摻有于闐國特產(chǎn)的蕓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nèi)便會泛起一股幽幽異香，歷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瞇瞇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圣人?！?br/>     以清酒為圣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里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后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臺，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彼闷鹁粕祝纸o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里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內(nèi)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guān)于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么會有這么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彼笾~爵，環(huán)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br/>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xiàn)即逝。他閱人無數(shù)，知道這個人內(nèi)心有著勃勃貪欲，卻能隱忍克制，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jìn)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里，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diào)走?！?br/>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diào)到哪里？大理寺獄？”
    “隨便什么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里三五日，再原樣發(fā)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yàn)槔щy，而是因?yàn)樘菀?。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么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zhuǎn)，不由得笑道：“這個人，只怕如今并不在縣獄里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么大費(fèi)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fā)正式的提調(diào)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yīng)這么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shí)實(shí)回去待著?！?br/>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一板：“區(qū)區(qū)小事一樁，元評事只管發(fā)文書便是，不必節(jié)外生枝?！?br/>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并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shí)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diào)里卻透著焦灼。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是一件區(qū)區(qū)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fā)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guān)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彼f。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么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diǎn)：“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yīng)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狈獯髠惤K于有點(diǎn)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jì)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jī)會的嗅覺實(shí)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里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zhuǎn)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qiáng)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么？”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diào)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dāng)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diào)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zhàn)硬豢习徇w，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zhàn)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后和上司萬年縣尉發(fā)生齟齬。這家伙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br/>     元載一邊聽著，面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shí)，比如這“興建賓館，征調(diào)地皮”，里頭就藏著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zhàn)永习宓摹敖簧妗?，恐怕也不會那么溫柔。至于永王在里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一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一點(diǎn)都不關(guān)心，關(guān)鍵是永王想要什么。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么他現(xiàn)在還活著？”
    “這不是復(fù)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羈押在獄里?！狈獯髠愵H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復(fù)奏。一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zhí)行，并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xù)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于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注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干什么？”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回縣獄?！狈獯髠惵詭Ьo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fèi)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jìn)獄里，絕不能讓他恢復(fù)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復(fù)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xì)節(jié)便無關(guān)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quán)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面，怕是會被擋回?！?br/>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御史，讓他們?nèi)椲馈?br/>     “不可，不可?！狈獯髠愡B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臺那些瘋狗?！?br/>     御史臺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dāng)?shù)?，得留神先傷了自己?！澳阃形胰フ覄e人麻煩？嗯？說明你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御史們?nèi)沁@樣的思路。說好聽點(diǎn)叫“求全責(zé)備”，說難聽點(diǎn)就是瘋狗一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jīng)手的案子，都得去御史臺司報備。所以咱們只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里略做手腳，自有那閑不住的御史，會替咱們?nèi)フ揖赴菜镜穆闊?br/>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diǎn)頭。這么一操作，確實(shí)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一沉思，又問道：“什么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御史臺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jìn)去。
    元載用指頭蘸著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hù)。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御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qū)區(qū)十六個字，數(shù)層意思，面面俱到，不愧是老于案牘的刀筆吏。
    御史們一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于張小敬是被抓回縣獄、大理寺獄還是御史臺的臺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瞇瞇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jié)，在下便立刻去辦?！狈獯髠愐宦牼图绷耍骸斑@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準(zhǔn)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封大倫雙手一拱：“事成之后，必有重謝?！卑盐惨舳忠У煤苤?。張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寢食難安。
    元載思忖再三，嘆了口氣：“事起倉促，若想今日把張小敬抓回去，尚欠一味藥引?！?br/>     “藥引？”
    “唆使張小敬行兇的，是聞記香鋪吧？若他們家有人肯主動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當(dāng)日受理?！?br/>     封大倫拊掌大笑：“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聞記鋪?zhàn)拥曛鞯呐畠?，恰好剛剛被我手下請回來，就在隔壁。我還沒顧上去招呼，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載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幫的頭領(lǐng)。熊火幫不敢跟靖安司對抗，欺負(fù)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飯。他也不說破，欣然應(yīng)承。
    兩人起身離開移香閣，穿過庭院，來到一處低矮的柴房前。幾個熊火幫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門口。封大倫見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眉頭一皺，問不過是抓個女人，怎么搞成這樣？浮浪少年們面面相覷，你一言，我一語，半天說不清所以然。
    元載趁他們交談的當(dāng)兒，先把柴房的門推開。里面一個胡袍女子被捆縛在地上，云鬢散亂，神色惶然，嘴里塞著麻核，只能發(fā)出嗚嗚聲來。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shù)點(diǎn)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著一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回身把門隨手關(guān)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wèi)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面，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圣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伤麅?nèi)心有著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長安仍舊處于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jī)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只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于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涌，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quán)，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tuán)。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后的準(zhǔn)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jīng)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抵、戲馬斗雞，熱鬧非凡?？諝庵懈≈粚佑湍伳伒目狙蛳銡猓殡S著胡樂班的春調(diào)子飄向遠(yuǎn)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yīng)和。
    這只是一處小小的街區(qū)，在更遠(yuǎn)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xù)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jìn)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jīng)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kuò)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diǎn)，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jìn)。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沖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臉面，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愿的事。這既是責(zé)任，也是承諾。
    “權(quán)當(dāng)是紅塵歷練，砥礪道心吧?！崩蠲谄v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里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游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qū)?；野咨姆粔ρ厣狡洛藻贫?，墻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游原和曲江池并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nèi)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shù)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游原東北角。他選擇這里，一方面是因?yàn)檫@里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面，則是因?yàn)樵谀线叺纳椒恢?，設(shè)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后，把京城房產(chǎn)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qū)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qū)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yán)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nèi)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里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qiáng)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里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rèn)，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后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里面仆役認(rèn)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后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diǎn)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并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yǎng)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后，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yǎng)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rèn)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dān)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yǎng)，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tài)度，賀知章應(yīng)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里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jiān)，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br/>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diǎn)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jìn)去詢問了一句，然后出來點(diǎn)點(diǎn)頭，請李泌進(jìn)去。
    李泌踏進(jìn)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jiān)?！彼吹嚼先嗽陂缴蠎脩眯笨恐粔K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qiáng)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nèi)門關(guān)緊。待得屋子里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于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jiān)，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qiáng)起病軀，去與右驍衛(wèi)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br/>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里，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yīng)，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比缓笫终圃陂娇蛏弦豢摹?br/>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shí)，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diào)，強(qiáng)調(diào)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少R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yù)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賀監(jiān)若耿耿于懷，在下愿……負(fù)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jiān)……以大局為重?！?br/>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shí)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diǎn)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rèn)罪姿態(tài)，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nèi)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tài)，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fù)，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yīng)，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少R知章純粹出于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么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tài)度堅決，絕無轉(zhuǎn)圜余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zhí)拗，如一塊巨巖橫亙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fēng)。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dāng)機(jī)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