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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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掌摑下去,容家千金的臉歪向一邊,病懨懨的面頰上登時紅了大片。
她氣急地悶咳了幾聲,眸里似氤氳著水霧。站在一邊的青衣侍女連忙走上前,卻被兩個護衛(wèi)給架住了。
容離那頭一歪,系在發(fā)上的朱絳也跟著晃了晃,在寒風中飄蕩著,烏黑的發(fā)就跟墨汁一樣灑在死白的臉上,隱約能看見個尖俏的下頜。
她呆愣了好一陣,竟許久沒說話,不見生氣,也未委屈,好似連魂都被打掉了。
那雙水汽朦朧的眼甚是迷惘,眼睫像極迷途的蝴蝶,慢騰騰地抖了抖。
被護衛(wèi)架住的侍女掙個不停,嘴里大喊著:“老爺今日回來,三夫人是好日子享膩了?”
被喚作三夫人的婦人正捧著個手爐,眉眼生得還算明艷,偏偏面上凈是刻薄的神情。
容離的手緩緩從袖口探出,那細長的手指竟比袖口上縫著的狐貍毛還要白。她手一抬,將垂在臉側(cè)的頭發(fā)撥到了耳后,露出半張通紅的臉來。
面色是蒼白的,好似將死之人,即便是穿著一身鵝黃的襖子,也未能給她添上一分暖色。
她生了雙極好看的杏眼,眼下有一顆小痣,眼里迷惘未斂,甚至還有些困惑,半晌才朝三夫人蒙氏看了過去。
“你……”蒙芫被她看了一眼,竟連足底都生起了寒意,怎么也料不到,這丫頭今日竟未哭鬧。
容離慢條斯理地撥了頭發(fā),發(fā)上的朱絳從她手背劃過,那一雙手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
明明側(cè)頰上還帶著被掌摑的紅印,偏偏泰然自若得好似她才是行惡的人。
蒙芫抱緊了冬青釉的袖爐,定神說道:“就算是老爺回來,這兒也沒你一個婢女說話的份?!?br />
“三夫人作威作福,老爺若知曉此事,定不會輕饒你!”被按住的侍女臉都被嚇白了。
容離卻只是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勉強站穩(wěn)了身,細長的眉微微皺著,那漆黑的眸子一轉(zhuǎn),將周遭打量了一圈,好似初來乍到。
她的眸光緩緩靜了下來,靜比死水,眼底里露出來的是蒙芫從未見過的從容。
她太平靜了些,靜得讓蒙芫捉摸不透,跟在蒙芫身邊的那小侍女趾高氣揚道:“大姑娘身子弱,這隆冬天可不好過,若是就這么被寒風吹歪進池子里了,是不是還得賴到咱們夫人頭上?”
這話陰陽怪氣,倒是跟她的主子有幾分像。
被護院架住的侍女小芙顫著身道:“你們就不怕我將這事告訴老爺?”
“老爺是信你這丫頭,還是信我家夫人吶?”蒙芫身邊那侍女慢悠悠開口。
“三夫人可要想清楚了,你現(xiàn)下不積德,日后生出來的雜碎定是個缺胳膊少腿的!”小芙咬牙切齒。
蒙芫垂下一只手覆向了小腹,朝身側(cè)侍女使了個眼色。
那侍女會意,走上前甩了小芙一耳光,啪的一聲,好聲清脆。
小芙被扇懵了,眸光半晌沒動,隨后才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大姑娘可從未招惹過三夫人您啊?!?br />
蒙芫冷哼了一聲,“我看見她,就覺得心煩。”
容離太平靜了些,靜得出奇。
她垂下?lián)崮樀氖郑焓志蛯⑸韨?cè)的梅花枝給捏住了,還沿著木枝一寸一寸地摸,細白的手指一捻,將花瓣捏緊了。
隆冬的風果真不好受,她身子一晃,又險些沒站穩(wěn),咳起來時五臟六腑俱疼,兩指也不由得捏得更用力了些,一個不經(jīng)意就將粉色的梅花瓣給捻了個稀爛。
五指一展,稀爛的花瓣被風一卷,登時就沒了影。
容離面上無甚神情,未著墨的畫布也不過如此。她淡然地翻了掌心,看起了自己手掌的紋路。
蒙芫當真是看愣了,她何時見過容離這般反常的模樣,皺起眉道:“你還是別妄圖動什么心眼,這段時日安分些,我若是高興了,還能跟老爺說幾句,給你許配個好人家。”
容離回頭看她,她膚色白,面上的掌印久久未消下去。她那杏眼忽然一彎,竟然笑了起來,下一瞬不住地捏起袖口掩住了唇,輕咳了兩聲道:“說起來爹爹是要回來了,他若是看見我面上這掌印,我許是還得說是自個兒摔著的,只是如何摔的,還得好好琢磨?!?br />
“你——”蒙芫瞳仁一顫,當真是沒見過容離這伶牙俐齒的模樣,總覺得面前這孱弱的丫頭就跟變了個人。
容離掩著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剪水一般,眼一垂就朝蒙芫的肚子掃了過去,“這隆冬天的確不好過,若是在三娘面前咽了氣,這還……真有點兒晦氣,還盼三娘莫要嫌厭。”
她又捻碎了一朵梅花,“方才我是如何頂撞到三娘的?三娘讓我受了驚,我身子弱,這腦仁也被凍得不好使,記不得了?!?br />
小芙抽抽噎噎的,隱約也覺得自家姑娘變了個樣,一時竟忘了哭。
蒙芫捧著袖爐,面色沉沉道:“把姑娘送回竹院,今兒天不大好,雨若是下起來淋著姑娘,擔憂的怕是老爺?!?br />
“多謝三娘。”容離退了半步,垂手將五指全都縮回了袖子里,彎眼時眼下的小痣也跟著微微一動,“也不知爹爹何時回來,我有些事兒想同爹爹說?!?br />
“說什么?”蒙芫問道。
“竹院小了些,還被山遮了,成日曬不到光,離兒想搬回蘭院,順道將那棺材帶上,天好了也能搬出來晾晾。”
蒙芫眼都瞪直了,轉(zhuǎn)了轉(zhuǎn)手爐面色不善地道:“那上良觀的師父說了,竹報平安,不枯不朽,且乃法身所在,多有辟邪之用,這竹院當不宜搬?!?br />
“換個師父,怕就是另一套說辭了,三娘怎連這也不懂?”容離弱聲弱氣地道,招手又說:“我隱約聽見馬蹄聲了,小芙扶我回去,爹爹眼尖,我得在面上遮一遮,莫讓他看出我連側(cè)頰都被凍紅了?!?br />
蒙芫心下一驚,飛快回頭朝府門的方向望去,她心驚膽戰(zhàn)地抬了抬下頜,“松開?!?br />
那架住小芙的兩個護院聞言松了手,怵怵地縮了脖頸。
小芙連忙跑了出去,將容離給扶住了,她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容離側(cè)過身,輕輕笑了一聲,抬步就往竹院走。
跟在蒙芫身邊的那小侍女訝異道:“夫人,老爺似乎回來了?!?br />
“回來了?”蒙芫連忙轉(zhuǎn)身,狠狠剜了容離一眼。她哪敢多留,捂著微攏的肚子,快步朝府門走去。
竹院靠著山,一年四季皆冷得很,四處連個打掃的下人都不見,靜悄悄的。成片的修竹高聳穿云,恰似深山老林,怎么也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門庭冷落荒蕪,就連石徑上也全是枯黃的竹葉,隱約連條道也尋不著。
近要走到門了,小芙才心煩氣躁地說:“那三夫人當真狠毒,不過老爺回來了,姑娘的苦日子應當能到頭了?!?br />
容離搖頭,停在門外左右望了一圈,仰頭時細白的脖頸從衣襟的狐毛上露出了點兒。她眼中似有瀲滟波光,對這小院竟流露出了點兒微不可察的懷念來。
小芙推開門,回頭看見容離一動不動地站著,那眸光深得叫人不解其意,她愣了一瞬道:“姑娘,怎不進門?”
容離這才邁步進屋,她身子弱,坐在鼓凳上后輕喘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好不容易靜下心,眼眸一轉(zhuǎn),她冷不丁看見了一張……
血淚縱橫的臉。
眼里淌出的淚滴滴朱紅,面色素白如縞,紅白分明。
“老爺離了三月有余,這一趟應當不走了,聽聞篷州的鏢局已經(jīng)讓四少爺接管了?!毙≤竭呎f邊生了火,將腳爐給提了過來。
那爐子咚一聲放在容離腳邊,容離猛地回過神,久久才眨了一下眼。
“姑娘,你怎未聽我說話?”小芙跺了一下腳,氣憤道:“三夫人真把你嚇著了?!?br />
容離微微張開唇,這冷風天的,她背上卻生出了薄汗。
不是熱的,是被嚇出來的。
面前的婦人在抽抽噎噎,穿著一身壽衣,那身子似乎還透了光,這么大個人坐在這兒,卻未能將身后物事遮擋住。
這……
這哪是人啊,分明是鬼。
容離眼眸一動,朝小芙斜了一眼。
小芙的手從這鬼婦身上穿過,拿起了桌上的紫砂壺,又道:“二夫人若還在就好了,這府上除了老爺,就屬二夫人待姑娘好了?!?br />
鬼婦似乎聽見了小芙的話,竟扯出了個難看的笑臉來。
容離抿起唇,緩緩吞咽了一下,她閉起眼復而又睜開,仍能看見這只鬼。
鬼婦的長相,湊巧和二夫人別無二致。
容離緩緩移開眼,如坐針氈地道:“渴了。”
“欸,這就去將水盛來?!毙≤交仡^笑了一下,提著那紫砂壺快步走了出去。
容離氣息一滯,忙不迭站起身,氣喘得厲害,“我也去?!?br />
“你也去?”鬼婦漆黑的瞳仁一轉(zhuǎn),幽幽地盯起她。
容離僵了身。
小芙頭也不回:“姑娘在屋里好好歇著,莫要再出去了!”
門嘎吱一聲合上,屋里便只剩她和這鬼婦了。
鬼婦那雙流著血的眼還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輕且哀怨地笑了一聲。
容離哪還敢閉眼,雖說二夫人生前待她好,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并非是什么活生生的人。
一雙干瘦的手撐在桌沿,袖口里顯得空蕩蕩的。鬼婦忽地俯身向前,一滴血從下巴尖滑落,滴在容離的手背上。
“離兒,你是不是能看見二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