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總有那么幾個瞬間，裴縝會覺得……好喜歡他家小狼狗。
    就沒見過這么高反差萌的物種。
    明明模樣生得挺冷峻，還自帶了一顆憂傷的淚痣，頗有些文藝青年范兒，內(nèi)里卻大咧咧的戲精又脫線——
    不僅大庭廣眾下介紹“這是我男朋友”，還認真地誣陷堂堂小紅莓的少主害怕他的才華，再順便diss一下人家百年全球知名企業(yè)？
    全程一臉“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的理所當然。
    弄得一貫高高在上的李斯特目瞪口呆、渾身發(fā)抖，也實在是……很精彩了。
    要不是正在被一堆人圍觀，裴縝幾乎想當場獎勵韓復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熊抱，回家后再直接撲倒不可描述一番。
    應該會很甜吧……
    當然，像這樣萬劫不復的想法，通常沒過幾分鐘就能冷靜下來。
    ……
    現(xiàn)在的裴縝，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情緒”。
    因為實在是善變了。自從跟易長晴分手之后，日常游走在精神分裂的邊緣。
    分手已經(jīng)快四年了吧。
    天氣好的時候，心情從來都是平靜安然的。在陽臺上慢悠悠喝杯咖啡伸個懶腰，看看院子里修剪精致的花花草草，典型的“分手快樂祝我快樂我可以找到更好的”。
    反正直男嘛……就是沒品位又難搞。自從他不再一頭熱地追求易長晴之后，就也再不用小心翼翼討好人的日子了。簡直自在又逍遙，總結(jié)一句話，沒了你我過得更好了！
    然而，很多次半夜醒來，卻又汗?jié)翊矄巍⑿募码y眠——
    艸你奶奶的姓易的，在一起那么久，老子對你掏心掏肺、仁至義盡！不給睡也就算了……當年到底是誰跟老子一起做那個“竹粟精油”萃取的？
    出事的那一瓶，掛著的是你手寫的小標簽，藍色鋼筆印記的小白云，字跡優(yōu)美的“to pei，長晴”。
    結(jié)果出了事，你倒是站在金牌調(diào)香師的位置上高貴冷艷地挺會明哲保啊？
    一句公道話都不肯替老子說！就好像你跟我根本不熟，更連“竹粟”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最好的年華愛錯了人，浪費掉的時間和信任，想想就覺得后悔。
    更蠢的是，因為那件事情的后遺癥，最后自己居然變成了曾經(jīng)很看不起的那種花錢買虛假安慰的無聊暴發(fā)戶。
    現(xiàn)在，每天擼著拿錢買來的可愛小狼狗，還挺沉迷陶醉加愉快的。
    簡直了……
    ……
    “縝縝，縝縝，你沒事吧？”
    恍惚回過神，一陣濃重的松木香。
    剛才心不在焉一路被拉著走，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站在了屋檐下，身邊是一扇古色古香的歐式大門。頭頂上，帶著吊鐘的高拱教堂式的穹頂大廳花紋繁復。近在咫尺，則是韓復無比擔心的黑瞳。
    “怎么臉色突然這么差，是不是累了？”
    “……”周遭都是圍觀群眾，小狼狗卻旁若無人，皺著眉一臉心疼，黑瞳中只倒影著他一個。
    然后裴縝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整個人被他圈在臂彎里，暖暖軟軟的。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早點回家休息？那就這樣了，哎姓李的，不跟你比了，我要回家。”
    氣質(zhì)涵養(yǎng)一向還可以的李斯特少爺，今天徹底耐心用盡，“咚”地踢了一腳大門，全然不顧身后有人全程手機拍拍拍：“你說比就比，你說不比就不比啊？怕了是吧？想走，沒門！”
    比？比什么……
    裴縝不解。
    整個房間里，四側(cè)站滿了巨大的書架，和《美女與野獸》經(jīng)典場景里的圖書館一模一樣。
    只不過，上面琳瑯滿目的不是書，而全部是玻璃瓶——這兒應該是格拉斯學院的“香料圖書館”，據(jù)說館藏數(shù)萬多種不同的原料精油，供學員調(diào)香選用。
    “……”疑惑的視線一轉(zhuǎn)，落在人群中的某個包子臉青年身上。
    作為一天連續(xù)被cue兩次的路人，包子臉青年簡直壓力山大。吞了口口水，墊著腳湊近裴縝小聲道：“你剛才都沒在聽的嗎，約架了啊！”
    “就是剛才在學院門口，那位韓同學說小紅莓墨守成規(guī)、不懂創(chuàng)新，然后李斯特說像以前pei那樣的品牌的都是假貨、街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誰也不讓誰，最后就……”
    裴縝：“……”
    調(diào)香師間的“約架”，當然不是約打架，而是相約“專業(yè)比試”。
    問題是——猛地回頭，凌厲眼刀直直扎向韓復。
    你跟人、家、李、斯、特是想比試什么？
    一個萌新，入門知識都沒學過，幾天前照著書玩蒸餾還蒸出了一燒杯的混沌雞蛋羹，嘴皮子利索占占便宜就算了，跟人家百年香水世家、得過國際獎的小少爺比什么？
    包子臉青年：“哦，他們好像是……要比‘識猜’。”
    “咳……”裴縝皺眉，一口口水差點沒把自己嗆死。
    識猜，是調(diào)香師專業(yè)比試的最基礎的項目。
    民間也叫“猜香”——比試雙方各選同樣瓶數(shù)的精油，摘掉標簽后裝進“黑盒子”交給對手。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從對方給的黑盒子中正確辨認出較多香氛的那一方即為獲勝。
    韓復確實沒有基礎知識，也還不怎么懂得調(diào)香。
    但如果只是比拼“氣味辨認”的話，倒是完全可以仗著那14300 的逆天識香率，輕輕松松地碾壓大部分對手。
    “夠了，你跟我回去！”
    “哎？縝縝……”韓復被扯得一個趔趄。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生氣了？
    ……
    裴縝不說話，只悶著頭眼神冰冷往前走。
    他在反省，是不是……這些天夸小狼狗天賦高夸多了，還是為了勸誘他學香，給他描繪的藍圖太過美好遠大了，弄得他這么自大！
    要知道，在這個行業(yè)——其實在任何行業(yè)都是這樣。驕傲自滿、自恃才華，覺得自己天賦過人就肆無忌憚，都是大忌。
    就算比試僥幸贏了又怎么樣？
    李斯特15歲入選“十佳”，只差一位就能進入“館藏殿堂”，為什么現(xiàn)在四年過去了，也沒見他真正登頂？
    還不就是因為那次之后，變得自我感覺爆棚，覺得自己牛逼、厲害，輕輕松松隨便弄一下就是十佳，哪還再肯下苦功夫研香？現(xiàn)在facebook、ins里日常曬美食、曬派對、曬旅游、曬沖浪滑雪，曬英文詩……詩倒是寫的挺不錯！
    ……香海沉浮、努力拼搏多年，差一點就要功成名就，最后卻摔得很慘。
    經(jīng)過大起大落，裴縝比誰都知道，認真做好一項熱愛的事業(yè)，究竟有多不容易。而功敗垂成一切化為烏有的時候，究竟又有多虐心。
    所以他寧可韓復剛起步時受點挫折、吃點苦頭，沉下心來，踏踏實實扎實學起。
    也不愿意看到他一開始就投機取巧、走一招致勝的歧途，到頭來荒廢了難得可貴的天賦。
    ……
    韓復：“縝縝，縝縝，我錯了你別生氣，你心臟不好，別走這么快。啊啊——疼！疼疼疼！”
    裴縝一個急停。
    身后，韓復可憐兮兮捂著手：“撞到書架了，好疼。”
    心臟小小地刺痛了一下，裴縝皺眉，二話不說抓過他的手臂。
    “……你！”
    膚色完好，連個磕過的印子都沒有。抬眼，韓復一臉無辜笑——又裝，又給我演！
    “pei！你們給我站住，想逃嗎？”李斯特追了過來。
    身后，包子臉青年也跟了上來，一臉擔憂：“那個……李斯特少爺，還有另外兩位同學，你們慢點！這些架子上擺的……可都是絕版的古董藏香啊！”
    ……
    在格拉斯的“圖書館”，大多數(shù)精油、香料都可以“隨意借閱”。專門的工作人員會在瓶子被拿走之后，很快增補上新的。
    但也有那么幾個架子上存放著“珍貴資料”，只展示、不外借，甚至不許隨便碰觸。
    現(xiàn)在裴縝眼前，就是這樣一個展示柜。
    陽光，沾染了些飛舞的微塵。
    柜子最中央的展位，眾星捧月著一個像是水晶人偶一樣的玻璃瓶子——裴縝認得那個東西，那竟是1783年，阿爾多加伯爵所制作的絕版史詩級香水“白瓷皇后”。
    “……”
    頭腦，轟然一陣輕鳴。
    “白瓷皇后”，瓶子上半身是白瓷制造的美麗皇后胸像，下半身則是威尼斯“玻璃島”穆拉諾的彩色水晶玻璃制作的彩虹裙擺。
    精湛的制造工藝、無可比擬的純凈度，讓這款威尼斯的玻璃制品成為那個時代歐洲權(quán)貴們的書桌上不可或缺的裝飾品。
    精巧瓶身包裹的香水，更是充滿傳說的絕代佳作。
    據(jù)說這款香水曾深受法國最后一位皇后——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東尼德喜愛，在當年的盧浮宮中，是只有頂級貴族用得起的奢侈品，每一滴都千金難求。
    而在法國革命后，世界經(jīng)歷過變遷、無數(shù)紛爭與戰(zhàn)火的洗禮。如今，全世界流傳下來的“白瓷皇后”，據(jù)說已經(jīng)不超過十件。
    很多調(diào)香師都有著收藏古董香水的嗜好。
    裴縝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雅愛，只是，這瓶香水讓他想起一個人。
    那人對這款“白瓷皇后”的情有獨鐘。曾微笑著、眼里帶著光輝，說他畢生的終極夢想就是要復刻阿爾多加伯爵的這款絕版香水。
    可是后來……
    視線回轉(zhuǎn)。圖書館天窗的彩繪玻璃投下來血紅色的光，正染了一半在李斯特的身上。
    可是后來，那個人，卻因為你……
    ……
    韓復并讀不懂裴縝那一刻的表情。
    只覺得眉心的溝壑很叫人心疼。小心翼翼伸過手去，裴縝的手心，有些超乎尋常的滾燙。
    沒有像平常鬧別扭時那樣丟開他，而是緩緩地，反手將他也握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