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章 故事
如果這一刻,葉騫澤站在面前,向遠毫不懷疑自己會像所有察覺到自己婚姻里出現(xiàn)了第三人的妻子那樣,質問他,責罵他,期待他的解釋,又或者她會把這個太過熟悉的金戒指狠狠朝他臉上扔,可是,現(xiàn)在她并不知道葉騫澤在哪里。</br>
向遠披了件外套,就這樣坐在書房里一直等,書桌上的舊式鬧鐘指針從8指向了11,整整三個小時,他沒有回來。然而,就是這三個小時,已經足以讓向遠的憤怒沉淀,就像火焰消失,沉淀下來的是灰燼。</br>
葉昀上樓的腳步聲傳來,輕而快,向遠認得他們每一個人走路的聲音。他經過書房門口的時候,探了個頭進來,“咦,向遠,你怎么坐在這里,我還以為是大哥?!?lt;/br>
“哦,我閑下來沒事,找本書看看?!毕蜻h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站了起來。</br>
葉昀頓時來了興致,“你也會閑下來?可大哥能有什么好看的書啊,不是哲學就是宗教,悶得很,我房里倒是有很多很多的雜志,你要不要來挑幾本?!?lt;/br>
“不用了,我隨便翻翻,正好可以睡覺?!彼f完才發(fā)現(xiàn)葉昀有些失望,笑了笑,“下次無聊就去找你借,我也準備睡了?!?lt;/br>
葉昀的身影從書房門口消失,向遠松開了緊握著那個戒指的手。都說情比金堅,其實金子相當地軟,不費力的一捏就變了形狀,還好這一個只是在她的手心留下了環(huán)形的紅痕。她若無其事地將戒指放回相框后的位置,走回自己的房間,關門的一刻,終于聽到了葉騫澤開門走近屋內的聲音。</br>
他總算回來了,可向遠現(xiàn)在已經覺得沒有什么可以說的。這是她選擇的男人,她選擇的婚姻,即使走錯了路,別人或許會選擇回頭,可她向遠不會,她不能讓之前那一路上耗費的心力和光陰白白浪費,所以不管前面是什么,她也會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不信就闖不出另外一片生天。就好像現(xiàn)在,她失去了愛,可至少得到了錢,很多很多的錢。</br>
次日,中午臨近下班的時候,向遠竟然接到章粵這個夜貓子打來的電話,說是好久不見,問她什么時候有空來“左岸”喝一杯。</br>
自從章粵被沈居安從法國追回來之后,向遠確實有一陣跟她疏于聯(lián)系,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向遠知道章粵還沉浸在她的“幸?!崩?,不愿意打擾。</br>
向遠認識很多很多人,有窮的,當然更多的是非富即貴,那些人或許是她的合作伙伴,或許是她的衣食父母,也有的是養(yǎng)兵千日,以備一時只用。這樣的交游廣闊一直以來都讓向遠的事業(yè)受益匪淺,可是她的朋友卻很少,在女性里,章粵恰恰是唯一的一個。</br>
章粵這個人,你不一定要跟她做閨蜜,分享女人的私密心事,但是她有一種魔力,讓人很難不對她心生好感,就算她不是永凱的千金,左岸的老板娘,跟她對酌一杯,也是快事一件。</br>
但是,向遠在這個時候接到電話卻猶豫了一下,她對章粵說,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最近可能都會比較忙。</br>
章粵在電話那頭毫不介意,笑著答道,“不管你那天晚上來,只要我還在地球上,一般都在那里。”</br>
向遠是個不太相信巧合的人,在她看來,所有的巧合都有跡可循,更何況,擺在她面前的“巧合”不止一個?!捌桨病焙汀伴L壽”,兩個相似的戒指,沈居安對左岸的頻頻光顧,葉騫澤的異樣,崔老板的話里有話,還有那個叫袁繡的女人,甚至也包括章粵的這通電話……這一切之間都像有一根透明的連接著,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像張巨大而無形的蛛網,把人籠罩在里面,而靜靜潛伏在網中央伺機而動的究竟是誰?是人還是命運?向遠習慣了做織網的那一個,如今才體會到飛蟲的恐懼,一個葉騫澤已經足夠讓她看不清方向,埋頭撞進網里,在沒有想好該如何脫身之前,她不敢妄動</br>
一直到了晚上,向遠結束了應酬,揮別了客人,坐在車上,卻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她忽然想起了章粵白天看似輕描淡寫的邀約。如果“平安”和“長壽”這兩個戒指當真是一對,那章粵自然也逃不開那張網,章粵是個聰明的女人,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她必然會有所察覺。向遠想了想,調轉車頭就去了左岸。</br>
隔著許多迷離忘情的男女,向遠已經看到章粵在吧臺邊朝她揮手,夜店里從來不乏漂亮的女人,可是章粵在那里,她就是惟一的一朵盛放玫瑰。兩人見面,相視而笑,章粵照例把向遠請到了后面的隔間,關上門,揮手叫來服務生,順便抬了抬下巴,問道,“還是冰水吧?”</br>
向遠對服務生說,“大概500毫升的冰水給我加一勺糖?!?lt;/br>
“什么時候開始換的口味?!闭禄浾V劬?。</br>
向遠說,“最近忽然覺得喝什么都有點苦?!?lt;/br>
章粵開酒的手勢嫻熟得驚人,“也許你可以試試來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什么味道都忘了?!?lt;/br>
“你不是戒了嗎?!毕蜻h看著章粵略一仰頭,小半杯伏特加就見了底,不需要勸酒,不需要酒伴,更不需要理由,這種喝法她只在章粵身上看到過。</br>
章粵笑著給自己續(xù)杯,“戒個鬼,今天醉了,明天再說?!彼燥嬜宰玫馗赏甑谌?,向遠加了糖的冰水才剛剛送了上來。</br>
“來,向遠,我們干杯?!闭禄浶τ嘏e杯,難得她喝了那么多,眼神依舊一片清明,別的不說,光這酒量一項,已足夠讓向遠自嘆不如。</br>
向遠笑道,“干了這杯,總要有個緣由吧。”</br>
“讓我想想啊。”章粵托腮,眼波流轉,“要不,賀人生無奈?”她說完,毫不介懷向遠杯里是水而自己的是酒,一飲而盡。</br>
向遠擺手,客氣地把給她添水的服務生打發(fā)了出去,自己把杯子加滿,一邊說道,“還好我有些口渴,要不以水代酒都喝不過你?!?lt;/br>
話音剛落下,章粵的第二杯又來了?!斑@一杯,就祝你們家的度假山莊生意財源廣進,順便多謝對我夫君的盛情款待?!?lt;/br>
向遠握住不動的玻璃杯與章粵的酒杯輕輕碰撞,她想,章粵果然是知道的,這才算慢慢說到了點子上。而章粵的臉終于在喝完這一杯后泛起了淡淡的紅,她笑著對向遠搖搖空了的酒杯,像個孩子似的監(jiān)督著向遠把水喝完。</br>
“這第三杯就更有意思了,向遠,以前我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老覺得跟你投緣,你看世事果然奇妙,我們看男人的眼光不一樣,我們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倒是相同。我猜你也頭疼過,不知道怎么把沈居安的事跟我說……哈,我也一樣……最后才知道一樁破事大家有份,這也算是緣分了。來,第三杯,為了尷尬的原配!”章粵說完,仿佛自己也覺得妙不可言,伏桌大笑不止。</br>
向遠也試著勾了勾嘴角,最后還是放棄了,她承認自己的幽默感欠佳,甚至在章粵打算喝干這第三杯之前,她按住了那只舉杯的手。</br>
“夠了,別喝了章粵?!?lt;/br>
章粵聳聳肩,臉上的紅暈卻更盛了。</br>
“我看這一杯還是算了吧?!毕蜻h順手將那杯酒潑在了地板上,她把背用力地往后靠,理了理耳邊的發(fā)絲,頭發(fā)卻并沒有一絲的亂,似乎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了些心煩意亂的味道,又頹然地住了手。</br>
“向遠,連你都亂了,看來這事情可真夠糟糕的?!闭禄涀晕医獬暗匦α艘幌?,“想聽故事嗎?放心,我說的故事一向很短?!笨吹较蜻h不吭聲,章粵就自說自話地往下講。</br>
“愛情故事的開端都是這樣的,十七八歲少年男女相互欽慕,沒有什么新意,但是你要相信它對于當事人來說是獨一無二的。這兩個孩子的家境都不太好,男的考上了大學,女的沒有,男孩離開家,女孩就把家里幾代傳下來做嫁妝的一對金戒指給了他一個,當作一個笑小小的紀念物,然后兩人就此揮別,男孩去上學,女孩就去做了小姐……別驚訝,我也是才知道的,他們那個地方太窮,女孩子出去打工,干那一行已經成了慣例,幾乎每家都有這樣的女孩子,掙了錢,把錢寄回家蓋房子,有的能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比種地強多了,小范圍內,沒有人覺得羞恥。男孩知道女孩的事情,自然是傷心欲絕,但他當時無能為力,女孩為了他著想,也徹底跟他斷了聯(lián)系。所以,男孩從此在心中發(fā)誓,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闖出一份事業(yè),這樣才能改變命運。他的確很出色,也很有出息,畢業(yè)之后如愿以償地進了大公司,前途一片光明,就在這時,他得到了那個女孩的消息……故事到了這里還是有點悶,脫不了《故事會》和《知音》的套路,可是別忘了,好的故事妙就妙在它結尾的點睛之筆。男孩輾轉找到了女孩,兩人相見都非常感傷,最后,男孩給了女孩一筆錢,然后揮一揮手,回到這個城市,跟有錢人家的女二號――也就是我結了婚,從此之后,將他僅剩的那個戒指視若至寶?!?lt;/br>
跟章粵平時的舌綻蓮花相比,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并無驚喜,就連那個讓人心尖一涼的結局,也是看似意料之外,其實情理之中。</br>
向遠想起那個叫袁繡的女人,在那個陳舊的故事里,她被自己所愛的人愛著,也被所愛的人舍棄著,那張白凈的清水臉,薄瓷一般清透而易碎的眼神,莫名地就在向遠心里活了過來。在此之前讓向遠千爪撓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開始慢慢找到了答案。</br>
故事說完了,作為聽眾,總該說點什么的。</br>
“那個戒指果然是一對的?!毕蜻h過了很久之后,才說出這么一句,自己都覺得太過干巴。于是又苦笑了一聲,“兩個戒指,她給了兩個男人,難道,花落誰家還值得一賭?”</br>
章粵低頭玩著手指,“向遠,這你就錯了。我們都了解自己的丈夫,沈居安知道袁繡也在G市,他會控制不了去找她,去看她,但是他絕對不會為她做任何傻事,尤其在知道袁繡現(xiàn)在是崔敏行的女人之后,他會知難而退的,不是因為永凱怕了姓崔的,而是為了一個妓女惹禍上身不值得。永遠做正確劃算的事情,這就是沈居安。至于葉少會怎么樣,還有人比你更清楚嗎?”</br>
向遠是怎么離開左岸的,她有些記不清了,明明喝多了的人是章粵,全身火燒一樣燙的人卻是她?;氐郊依?,頭暈腦漲地扶著欄桿上到樓梯的中央,向遠卻與下行的葉騫澤狹路相逢。</br>
“回來了?怎么了,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葉騫澤停住腳步看著向遠,眼神依舊溫厚,那關切也不像是虛情假意。</br>
向遠的指甲在微朽的木質扶手上劃出了一道淺痕,嘴上卻淡淡的,“沒什么事,有點累而已。打算出去嗎?”</br>
他身上是外出時的打扮,過去他很少在這個時候深夜出門。</br>
“哦,小陳昨天摔了一跤,傷的挺厲害,我去看看他。”</br>
向遠站在幾級階梯之外,半仰著頭看著這個說謊的男人,很顯然,對于這一套他運用得并不嫻熟,以至于那局促是如此的明顯,不出幾句話,額角已經有了薄汗,連眼神都在閃躲。向遠替他難受,這樣是多么為難啊。</br>
她忽然笑了起來,“是該去看看,小伙子也挺不容易,平白無故地代人受過。”</br>
葉騫澤微微啟唇,愣了幾秒鐘似乎明白了什么,整張臉頓時刷紅,太過強烈的羞恥讓謙謙君子狼狽得無以復加,向遠有理由相信,這一幕是他的噩夢。</br>
然而,她又何嘗不在這場夢中。</br>
向遠多么輕易地就擊潰了這個男人的防備,葉騫澤張口結舌,驚慌失措的反應讓向遠有了一絲惡毒的快感,他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嬴他太過容易,可向遠在這樣的勝利中百感交集,欲哭無淚。</br>
這時向遠才察覺了自己心中的恨,這恨意如瘋狗一般撕咬著她,讓她忽然生出立刻就毀了這個男人,毀了眼前這一切,什么都不要,就這么同歸于盡的念頭。她可以硬生生說服自己,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讓他去懷念一個死去了的人,她原諒了葉騫澤對葉靈扭曲而絕望的愛,但卻不能原諒他泛濫自己的感情,跟一個婊子廝混在一起!</br>
“你知道了?”他終于找回了說話的能力。</br>
扶手上細碎的木刺扎中了向遠的指尖,十指連心,她的手一抖,一字一句地說,“葉騫澤,你不能欺人太甚?!?lt;/br>
“向遠?!彼斐鍪郑|到了她的肩頭,又縮了回去,面上的感傷無以復加,向遠看到,他上衣的領口,那個染過血的斷頸觀音若隱若現(xiàn)。</br>
“阿繡……她是個可憐人?!?lt;/br>
他不說愛袁繡,他只說她可憐。向遠已經說不清,善良和冷血的界限究竟在哪里。</br>
“我知道,你會說她需要你,她沒有你不能活。全世界都是可憐人,可是,葉騫澤,為什么不可憐可憐我呢?”</br>
向遠說話的聲音很輕,落在葉騫澤的心中,卻壓得他面色一痛。他總是在向遠面前無地自容,可說出來的話依舊句句清晰。</br>
“不是她的問題,是我的錯,你說我無恥也罷,下賤也罷,她讓我感到慰籍和……快樂。向遠,你的世界不在我這里,沒有我你可以走得更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我卻再平凡不過,這就像江源對我來說是個包袱,但對于你來說,它是個任你施展的舞臺……只要你愿意,你永遠都是葉家的女主人,當然,如果你有別的選擇……”</br>
“住嘴?!?lt;/br>
向遠木然地說出這兩個字,她忽然后悔自己不該將那層相安無事的表象撕破,再這樣多看他一眼,多說一句,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殘局。</br>
“去吧,別讓‘小陳’等久了?!?lt;/br>
他總算沒有再往下說,低頭道了句,“對不起。”就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向遠也沒有停留,兩人相反的腳步落在老舊的階梯上,每一步,都仿佛在將隱藏的心事踩碎,山月里的前塵舊夢踐踏得面目全非。</br>
向遠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停了下來,對著已經打開大門的葉騫澤說“最后勸你一句,風塵中打滾的人大多不簡單,你也惹不起姓崔的,女人還有很多,離她遠一點?!?lt;/br>
從向遠的角度已經看不見葉騫澤的身影,所以無從知道他的反應,他沒有回答,片刻之后,關門聲傳來,也許就在門一開一合的間隙,一縷夜風襲來,站在樓梯頂端的向遠輕輕一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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