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爭執(zhí)
陳有和的死讓葉騫澤好幾天都無法從一種難以名狀的難過中抽身,向遠下班回來,無論多晚,都看到他書房虛掩的門里有光線透出來,可是里邊一點聲音也沒有。</br>
葉騫澤一向喜愛獨自靜坐看書,但是婚后,他就把閱讀的地點從書房換到了臥室,經(jīng)常是一邊倚在床頭挑燈夜讀,一邊等待晚歸的向遠。向遠知道葉騫澤微閉的房門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他始終難以解開心結,但她并不急著解釋,又或者,她并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需要解釋。</br>
一連幾天,向遠都是熄燈入睡了一陣,才察覺葉騫澤回到房間,躺到了她的身邊,兩人均是無話,有時向遠會在半夢半醒之間將臉輕輕偎在身邊那個人的肩頭,他總是背對著她,說一句,“睡吧,別著涼了。”</br>
向遠覺得,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想通的方式,葉騫澤是個重情的人,他為了陳有和的事心情低落她并不意外,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不是件壞事。</br>
過了一周,向遠聽說葉騫澤要求行政部以因公身亡的待遇給陳有和的家屬發(fā)放撫恤金,她心里雖覺不妥,但轉念一想,算了,說不定這樣可以讓他心里好過一點,于是也并不阻撓。然而,當行政部按葉騫澤的意思做的撫恤金發(fā)放表被向遠拿在手中的時候,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到財務和行政部,將這件事暫時壓了下來。</br>
不出向遠所料,當天葉騫澤沒能繼續(xù)在書房“靜讀”,向遠走過書房門口的時候,他站在門后。</br>
“向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lt;/br>
向遠欣然點頭,“好啊?!彼⑿︸v足,“對別人說沒有時間,對你怎么能說這句話?”</br>
“進來坐下說好嗎?”葉騫澤側身說道。</br>
向遠走近他身邊,一手扶著門框,笑道,“我現(xiàn)在就怕跟人面對面地坐著談話,大概是最近經(jīng)常跟客戶談判留下的后遺癥,只要一坐下就忍不住討價還價,據(jù)理力爭。我們兩個人還那么講究干什么,我就喜歡這樣聽你說話。好了,說吧,你可是悶了好幾天了啊?!彼娝怀雎?,半開玩笑似的說了句,“該不會是為了陳有和的事情吧?”</br>
葉騫澤卻笑不出來,“我聽說你把給陳家遺屬的撫恤金發(fā)放表扣了下來?!?lt;/br>
向遠像是有些失望,自我解嘲地笑,“我還以為這是在辦公室才談的事情?!奔热蝗绱?,她也換上了正色,“我并不是扣下發(fā)放表,而是讓他們收回去重做,行政部的人都糊涂了,就算破例給陳有和因公身亡的待遇,可是撫恤金也不該是公司規(guī)定的三倍金額,這算什么?簡直是胡來?!?lt;/br>
“是我讓他們這么做的?!?lt;/br>
“為什么?”向遠貌似震驚地挑眉。</br>
葉騫澤說,“何苦呢,向遠,不就是錢的事情嗎?人已經(jīng)死了,別說三倍的撫恤金,就算是三十倍,三百倍,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對于陳師傅的遺屬來說,我們現(xiàn)在能給的也只有錢了?!?lt;/br>
向遠抓起對面葉騫澤的手,“騫澤,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說實話,錢不是這樣給的。我承認在錢方面我看得比你重,可也不至于在一個死人身上節(jié)省,問題在于陳有和的死是個意外,這個本來是很顯然易見的事實,如果給了他的家屬三倍的撫恤金,他們不但不會感念公司的好,也不會知道那是你的仁厚,只會想當然地認為江源和你我心中有愧,這才可能特事特辦地給一個已經(jīng)離職的員工發(fā)放三倍的因公身亡撫恤金。錢還是小事,我們不能授人以柄,把一個不屬于我們的錯誤攬上身?!?lt;/br>
“不屬于我們的錯誤……你覺得我們沒有錯嗎?”葉騫澤喃喃說道。</br>
“是!”向遠斬釘截鐵,她松開抓住葉騫澤的手,換而置于他的肩頭,“那就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陳有和他跟班里的人有糾紛,主動要求辭職,離開公司以后,自己不小心發(fā)生車禍。這個事實你也是知道的。當然,陳師傅在江源干了這么多年,他死了,是個悲劇,我們很同情,但這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再說一遍,他的死跟我們毫無關系!”</br>
向遠看著葉騫澤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放柔了聲音,“你啊,你啊,心就是太軟,對誰都寬容,唯獨對你自己苛刻,這樣不是很累嗎?騫澤,為了陳有和的事情,你已經(jīng)悶悶不樂一個多星期,他也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讓這件事就這么過了好嗎,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陳有和那邊,我們就按規(guī)定的撫恤金額度給他家里錢,把話說清楚,這是公司念在二十幾年主雇一場,給他家的一點慰問金,不是義務和責任,是善舉。至于你心里還念著舊情,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其它方式幫他們家一把?!?lt;/br>
“好,既然你也這么想,我打算讓陳師傅的兒子進江源做事……就給他陳師傅生前的待遇吧?!?lt;/br>
向遠立刻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頓時變色,想也不想地就說道,“這怎么行,你要給他兒子進入公司也就算了,還要給他固定工待遇?這不行,絕對不行?,F(xiàn)有那幫固定工已經(jīng)是江源的一塊心病,我聽你的,也聽爸爸的,不改變他們的合同方式,那就讓這些人自然淘汰吧,退休一個就少一個,怎么還能繼續(xù)沿用這種荒謬的用工方式??傊也煌?。”</br>
葉騫澤淡淡地說,“這不是幫助他家里最直接最實際的方式嗎?陳師傅愛人是個家庭婦女,兩個孩子都沒有固定工作,他的大兒子是在建筑施工隊干過,你也說江源將來要從生產(chǎn)向施工發(fā)展,缺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給他固定工的待遇,這也是他要求的,我答應了。”</br>
他說得輕描淡寫,向遠臉色卻寒了下來,“原來你都已經(jīng)承諾了別人,不過是禮貌上知會我一聲。葉騫澤,善良也要有個限度,否則就成了濫好人。陳有和的兒子憑什么‘要求’你?他倒是算盤打得劈啪響,真當江源欠他了。你今天答應了他這個要求,明天就會有數(shù)不清的要求。這事沒門!”</br>
很少人能激怒向遠,自己卻面不改色,然而很可悲,葉騫澤就是其中的一個――也許是惟一的一個。他輕笑了一聲,“向遠,江源我任你做主,可是你別忘了,我并不是沒有權力作出這個決定?!?lt;/br>
這話一出口,向遠愣了一下,怒極反笑,“你跟我提這個。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才是姓葉,整個江源都是你的,你愛怎么樣不行?”</br>
葉騫澤在向遠拂袖而去之前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算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別為了這件事吵架?!?lt;/br>
向遠長長地吸了口氣,“好,我們不吵架。我累了,先去睡覺?!?lt;/br>
接下來的日子,向遠連為這件事氣惱的時間也沒有,因為溫泉度假山莊開張試業(yè)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和滕云兩個主要負責人日日忙得不可開交,滿腦子除了山莊開張前的準備事宜,其它的什么也容不下了。</br>
開張的前一晚,他們連夜作最后一次巡檢,向遠和滕云都是目標性強,做事力求盡善盡美的人,這個項目已經(jīng)耗費了他們太多的資金和心血,如今已如箭在弦上,必須要讓它按著設定的軌跡發(fā)射,正中紅心,絕不能脫靶。</br>
等到他們確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人員、物資都已到位,再無問題,只等著次日的開門大吉,已是將近凌晨時分。向遠并不急著趕回去,不疾不徐地沿著嶺南園林式的山莊小道緩行,滕云在一旁陪同。</br>
“你也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吧,明天的事情還多著呢。”向遠笑著趕他。</br>
滕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這句話對你不是同樣適用嗎?怎么,跟葉少鬧的別扭還沒完?我認識的向遠可不是為小兒女瑣事計較的人?!?lt;/br>
向遠笑道,“這么明顯嗎,我該說是我心事太淺,還是夸你觀察入微。</br>
“我只是感嘆,就算一個人的心再大,也總要被小事所累?!?lt;/br>
“大事,小事?”向遠自言自語,然后很突然地問了一句,“滕云,你相信江源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公司嗎,像永凱,像中建那樣的大公司?”</br>
“信啊?!彪坡龡l斯理地說,“我信你罷了?!?lt;/br>
向遠苦笑,“我,我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江源姓葉,我姓向,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可笑我還以為自己當真就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鬼了。直到不久前,才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啊。”</br>
滕云駐足,一如閑聊,“其實只要你想,姓葉姓向,不是一念之間嗎?”</br>
向遠一驚,扭頭看他,滕云卻閉著眼睛,專注地聽夜風吹動小徑兩畔竹葉的沙沙聲。</br>
是啊,都是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br>
向遠心如野馬,她唯有自己緊緊揪住那根韁繩,緊緊揪住。</br>
此時白天穿梭在山莊內的工作人員大多已就位安寢,只等待著明日的忙碌,偌大的莊園被空明的寂靜覆蓋,只有風聲和樹葉的密語,忽高忽地,似遠還近……良久良久,向遠才覺得自己的心在這寂靜里安分了下來,她看著滕云,說,“這不是我的初衷?!?lt;/br>
滕云睜開眼,雙手一攤,笑著沒有說話。</br>
向遠跟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彎新月掛在不遠處亭子的飛檐上,疏淡冷情,如夢一場。</br>
向遠在恰當?shù)臅r候轉開話題?!翱窗?,月亮又出來了……我跟你說過我家鄉(xiāng)的月亮嗎?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還是山里的月亮,做夢時記得,清醒時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無處藏身??墒窍胫胫袝r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記憶里的山月跟真實的月亮是一樣的嗎?為什么我只要記起騫澤跟我在婺源時的日子,無論哪一個晚上,月亮都是圓滿無缺的,而事實上它應該每天都在變。滕云,你說,圓滿的會不會不是月亮,而是我的回憶而已,是我的回憶讓它看起來更美?!?lt;/br>
滕云笑了,跟向遠一樣,像個孩子那樣長久地仰著頭,“就算是同一個月亮,在不同人的心里也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我跟他約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個晚上,我們租了條船出海徹夜釣魚,你知道,他在那樣的要害部門,凡事都考慮著影響,對于跟我的關系,之前一直是猶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么都改變了。”滕云說話時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溫暖,向遠當然知道滕云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個親密無間的同性伴侶。</br>
滕云接著說,“后來很久以后,我們談起那個夜晚,我說,我明明記得當時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隱若現(xiàn)的,可是他非??隙ǎ翘旄緵]有月亮,海上下著小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到底誰的記憶是真實的,也許是我當時太過幸福,就連陰雨天也自動記作是明月清風,也可能是他那天心里有事,連帶記憶也是濕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過是天氣變化了。我們的記憶就是這樣,總是選擇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什么是事實,反而被拋在腦后?!?lt;/br>
向遠聽著滕云帶笑的回憶,不由說道,“其實我反而應該羨慕你?!?lt;/br>
滕云的愛情才是最純粹的,無關名利,無關地位,甚至也無關結局。</br>
她想,不知道在葉騫澤的記憶里,那些有向遠同行的片斷,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假如他們都堅守著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到了最后才發(fā)覺,其實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那樣的話,倒還不如忘了??伤挠洃浺恢倍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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