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驚瀾
向遠回到葉家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公司剛接了一個云南的緊急工程,利潤高昂,交貨期也迫在眉睫,技術(shù)部門和生產(chǎn)部門都在加班加點,下面的生產(chǎn)車間更是日夜機器不停。她一貫如此,要求手下的人加班,自己也絕不懈怠。</br>
車開到院子的鐵門外,向遠打了打燈,卻遲遲不見楊阿姨走出來開門,只得自己下了車,找出包里的鑰匙,插進略顯銹蝕的鐵門鎖孔里。</br>
倒車的時候,從后視鏡中看,夜燈照亮的小樓更顯斑駁。房子老了,就連保姆也是如此。向遠不止一次建議過葉騫澤搬出去住,現(xiàn)在兩老都長期不住在家里,葉昀暑假都以打工為由和同學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住,葉靈早在向遠和葉騫澤婚后不久,被悄悄送到了另一個城市的一家私人療養(yǎng)院,在那里,她遠離了未必想看到的人和事,得到了更周全的照顧,據(jù)說身體狀況反而好了。這么一來,偌大的房子,其實就住了向遠小夫婦倆,再加上一個提前享受退休待遇的楊阿姨。</br>
葉家在外面并非沒有別的房產(chǎn),向遠也在婚后自己買進了中心商務區(qū)的一套四房的公寓,那些地方都遠比葉家老房子所在的舊城區(qū)配套完善,交通便利,生活環(huán)境更理想。即使一家老小都聚在一起,也未必是住不下的。不像這老宅子,偏于一隅,水電、天然氣、下水管道,什么設施都陳舊,三天兩頭的出現(xiàn)故障,不方便還是其次,維持整個房子的日常開銷所用的成本遠超過合理的范疇。還有楊阿姨,她現(xiàn)在過的日子比這家里任何一個人還要悠閑,只需用她薪水的三分之一,不愁找不到一個好的鐘點工,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不如給她一筆合理的費用,讓她回家跟兒女安度晚年。</br>
以上種種,葉騫澤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可是他面對向遠的有理有據(jù)的分析和建議,通常是含糊地笑笑,他不愿意反駁妻子,但卻用自己的方式在堅持著。有時向遠惱了,他才抱著她低聲勸道:“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處,我們還在這里,這家里的人離開得久了,想回來的時候至少燈是亮的?!?lt;/br>
向遠搖頭,卻不再堅持己見讓他為難。她其實知道,所有的舊物珍貴的不是它本身,而是附在它上面那回憶的魂魄。她不愛這里,或者包括葉昀不愛這里,不正是因為這里沒有他們希望記取的回憶嗎?她念念不忘的,不也一樣有記憶里的朦朧山月,只不過她習慣朝前看,騫澤卻喜歡回頭望。人太念舊終歸是種壞習慣,但她珍惜自己的記憶,也該尊重他的。</br>
穿過許久沒有修剪的草坪,開門入內(nèi),楊阿姨果然在一樓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劇,見到向遠的身影,她勉強起身問了一聲,“回來了?吃過了吧?”</br>
向遠嫁入葉家后,楊阿姨對她稱呼的改變頗有些為難,想叫葉太太吧,醫(yī)院里還有個葉太太,叫少奶奶吧,又不是拍電視劇,現(xiàn)在這種稱呼已經(jīng)少了,令人聽得心里別扭,有一段時間楊阿姨就叫她“小葉太太”,沒叫幾聲,便被向遠制止了。“什么小葉太太,以后葉昀結(jié)婚了,你還得稱呼一個小小葉太太?原本怎么叫,就還怎么叫,大家都聽得舒暢?!?lt;/br>
可是楊阿姨那聲“向遠”畢竟不敢叫出口,雖然她對葉騫澤、葉靈和葉昀兄妹幾個都習慣了直呼其名,向遠又很少使喚她做事,可楊阿姨就是心里怵她,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就直接把稱呼給省略了。</br>
就連葉騫澤也私下跟向遠開玩笑,“這個家里,楊阿姨最怕你,有一次我見她在廚房吃餅干,正好你走過,她嚇得想也不想就把剩下半片餅干往口袋里揣,我就問她,向遠說過不能吃餅干嗎?她說這倒沒有,但一見你就發(fā)慌,你說,你啊你啊,讓我怎么說呢?”向遠就笑,“我當她菩薩一樣供著,她怕我干什么?我怎么了,你難道也怕我?”他附在耳邊說,“我怕你不理我?!?lt;/br>
此時向遠“嗯”了一聲,換鞋徑直上樓,走到一半又停下來對繼續(xù)沉迷電視劇情節(jié)里的老保姆說,“對了,楊阿姨,院子里的草長得實在太高,你剪不了,就打個電話叫人來吧,別讓路過的人看了以為這里是文物遺址?!?lt;/br>
她說完繼續(xù)快步走上階梯,懶得猜度樓下的人是否腹中暗誹。過去葉昀曾經(jīng)因為無意見聽到楊阿姨偷偷說向遠是鄉(xiāng)下人而老大不快,對此,向遠就無所謂得多,她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出身,這有什么,何必跟個糊涂人計較。</br>
葉騫澤開會需要三天,這才是第二天,以往忙碌的人是向遠,現(xiàn)在回到家,房是空的,反倒有些不習慣。她洗過了澡,頭發(fā)還沒干透,就趴倒在床上再不想動彈,沒到幾分鐘,意識漸漸模糊。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失眠,對向遠而言,忙碌就是最有效的催眠藥。</br>
這個時候,向遠仿佛感覺到床微微一顫,然后就察覺有一雙手將她半干的頭發(fā)攏到一邊,她心中一驚,正待有所反應,那雙小心拿開她頭發(fā)的手就開始輕柔地按壓著她的肩膀和脖子,這手的溫度太過熟悉,以至于她不用回頭,便已知道它屬于誰。</br>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向遠閉上眼睛。</br>
葉騫澤在身后說,“回來一陣了,剛才在書房,聽到你車子的聲音了,怎么,楊阿姨沒告訴你?”</br>
“她啊,她忙著看電視?!?lt;/br>
他的力度總是恰到好處,如同她心中的渴望應運而生。向遠繃緊的肩背逐漸放松,滿足舒了口氣,她覺得這樣真好,都忘記了先前那么累是為了什么。</br>
“說是開會,怎么那么快,差點嚇我一跳?!彼指苍谌~騫澤游動著的手背上,他的輕按于是慢慢變成了溫柔的摩挲。</br>
“回來得早了不好嗎?”葉騫澤說話間,慢慢側(cè)躺在向遠的身旁,他的呼吸暖著向遠的脖子,向遠于是動了動,支頭看著他,他已經(jīng)換上了家里的衣服,洗去了出差的舟車勞頓,神清氣爽,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向遠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撫在他的眼下,這個她魂牽夢縈,不顧一切將身嫁與的男人,還是跟從前一樣善良溫存,然而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最柔軟的眼神里也掩不住心事重重。</br>
向遠的指尖微涼,葉騫澤笑著避開,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而向遠卻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他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一個月牙形的傷痕,一如人的牙印,頗有些可怖。</br>
“這是怎么了?”向遠露出驚愕的表情,翻身拿起他的手細細看究竟。她的手指按壓在傷口上,“疼嗎?”</br>
葉騫澤難以察覺地一抖,語氣卻無比平和,“沒事,開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看到酒店里有一個小孩,長得怪可愛的,就逗了他一下,沒想到那孩子兇得很,用力給了我一口。傷口看起來可怕,其實沒什么,在酒店里已經(jīng)叫醫(yī)生處理過了。”他說著,用另一只手撫摸向遠的頭發(fā),似乎在感嘆,“看來我和孩子暫時還沒有緣分?!?lt;/br>
葉騫澤愛孩子,向遠一直都知道,可是江源的現(xiàn)在正處在最關(guān)鍵的發(fā)展時期,她沒時間也沒有精力十月懷胎去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好在葉騫澤也體諒,從來沒有為難過她,只是心中遺憾難免。</br>
向遠含笑看著他的眼睛,道:“這孩子真可怕,你要是不說,我差點都以為是個瘋子咬的?!币娝徽f話,過了一會,她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張無忌手上不也有這么一個牙印嗎?”</br>
“我是張無忌,那你不就成了趙敏?”葉騫澤也被她逗笑了。</br>
“又錯了?!毕蜻h作勢將他帶傷的手輕輕摔開,眼神似怒還笑,“我哪里是趙敏,咬你的人又不是我,真要讓我狠得牙癢癢的時候,就不止是咬你一口那么簡單了?!?lt;/br>
葉騫澤聞言,微微一笑,說話的時候聲音已模糊在她唇邊,“那你吃了我吧,芷若。”</br>
向遠閉上了眼睛,正動情間,床頭手機一陣蜂鳴,好不掃興,葉騫澤和她額頭相抵,喃喃道:“要接嗎,暫時聽不見好嗎。”</br>
向遠輕笑,眼波流轉(zhuǎn),然而那來電卻不肯放過她,鍥而不舍地震動著,仿佛有個驚恐的靈魂藏在手機里,著急地呼之欲出。</br>
“去吧,那么晚了,看看有什么事。”葉騫澤苦笑,無奈地松開她。向遠蜻蜓點水般在他唇際輕點了一下,“等我,很快?!?lt;/br>
她靈活地扭身抓住電話,臉上紅暈未散,“喂”的一聲,聲音還帶著笑意,“李副,怎么了?”</br>
葉騫澤也撐起身子,專注地看著接電話的妻子。向遠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并不怎么答腔,片刻之后,笑意散盡,臉色換上了少有的凝重。</br>
“你穩(wěn)住他們,別讓任何人再橫生枝節(jié),也別讓外人混進來,我馬上趕去?!?lt;/br>
她說完立刻跳下床,二話不說開始換上外出的衣服。</br>
“怎么了?”葉騫澤從她的神情里也看出必定出事了。</br>
向遠邊系扣子邊道,“李副說,夜班的那幫工人打起來了,一邊是你們江源那幫本地祖宗,一邊是湖南人,都操著家伙,上百個人在車間拼命,已經(jīng)倒了好幾個,勸都勸不住?!?lt;/br>
“怎么會這樣?”葉騫澤眉頭緊皺,趕緊也起身換裝,“我跟你一塊去,李副都勸不住,你一個女人,要是不小心傷了該怎么辦?”</br>
“不,騫澤,你趕緊去找找你在報社的那個同學,李副說現(xiàn)場有拿相機的,這事要傳出去可不好,我們分頭行動?!?lt;/br>
她說完,隨手把頭發(fā)一挽,抱了抱身體微涼的葉騫澤,迅速抓起手機和鑰匙跑下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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