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送財神之后，各家各戶里，佛前的供就該擺齊了，并已燒著散香。所有的屋子也拾掇得煥然一新。所有的年畫，該貼的早貼了，過年的對子，也鮮鮮紅紅地貼齊了。過去對于貼對子還有說道,只要年三十，一貼上對子，就不準(zhǔn)債主子到此家‘要賬’了?！?br/>     “可雖有此說，然而說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事實。過去買賣家負(fù)責(zé)要賬跑外的，個個嘴都像巧嘴兒八哥兒，都能說著呢。真要欠賬，別說貼上對子,就是架上機(jī)關(guān)槍,也照樣要來的?！?br/>     “這時候，連凌亂許久的院子也必須打掃得一干二凈，到處都是整整齊齊的。一來是過年了，再則新正大月的，誰家還沒個三親兩厚的？平常沒工夫往來，過年是非來不可的，所以也是給人看的。”
    “不過院子的整潔也保持不了多久，一到真正天黑了，掌燈了。院子便又會被弄亂了。因為按照舊歷，人們還要在院兒里地上撒鋪上芝麻秸兒。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br/>     “什么是芝麻秸兒??？它就是芝麻熟透了之后，已然經(jīng)過頭沖下，把芝麻粒兒全磕打出來以后，所剩下可以燒火用的那個芝麻稞子。這東西在以前的除夕，屬于必不可少之物。年下賣這玩意的是論把賣。一把也就五六棵。每家買多少，那就看院子大小了。”
    “鋪在院兒里干什么用的呢？為的就是讓人踩。都是干透了的芝麻秸兒，人走在上面，腳底下會‘嘰吱吱，嘰吱吱’亂響。把這些玩意踩碎了,也就討了吉利，取其‘踩歲’之意?！?br/>     康術(shù)德坐在殘羹冷炙的飯桌旁，精神沉浸在舊日的時光里。
    他品著飯后的香茶，不緊不慢口述著往昔年景。
    結(jié)果說著說著，這不經(jīng)意間，老爺子口中的傳統(tǒng)年俗，居然和西方的圣誕節(jié)也有了共通之處。
    “與芝麻秸兒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還有一種過年點綴。就是松木枝兒，柏木枝兒。這幾種東西，都是在一塊兒賣的。離年越近，四鄉(xiāng)里挑到城里賣的就越多，吆喝得也越歡實。馬家花園這點就別人家不一樣了，統(tǒng)統(tǒng)不用買，每年有固定的人給送。給馬家看墳的墳戶，會專跑一趟，除夕當(dāng)天趕大車運來，送進(jìn)花園子里的?！?br/>     “不過和芝麻秸兒不一樣,松柏枝兒并不是為了踩的,那是為了綴得好看，取大自然一點綠茵茵的生機(jī),圖個松柏長青之意。它們雖然也會撒在地上，但要鋪在芝麻秸兒的上頭。過去的北平，年根兒底下，草都是枯黃的，樹上只有枯枝。想見點鮮活的顏色，對尋常百姓而言，可太難了?！?br/>     為此，寧衛(wèi)民不禁大感意外，同時也心有所動。
    他忽然想到了一點。
    東方西方的文化差異雖大，好像是兩個世界，生活中的一切都因此迥然不同。
    但實際上，無論是以宗教為借口，還是以文化起源，價值觀念為借口。
    好像都不能妨礙和改變，人類的基本審美和對幸福美好的向往。
    節(jié)日禮俗就能充分反應(yīng)出這一點。
    表面上看，春節(jié)和圣誕節(jié)八竿子也打不著。
    時間不同，性質(zhì)不同，意義不同，起源也不同。
    但偏偏在許多方面卻又不謀而合。
    比方說在家人團(tuán)聚、燈火通明，以及食物豐盛的必要性上，兩個節(jié)日就驚人的一致。
    再比方說，咱們弄來芝麻秸兒踩著討吉利，西方人也會靠槲寄生來祈求幸運。
    而無論哪兒的人，都會因冬日的嚴(yán)寒枯燥，被常青植物的生命力所吸引，以此作為節(jié)日的最佳裝飾物。
    這就是基于人性的共通之處。
    通過老爺子的講述，寧衛(wèi)民也發(fā)現(xiàn)，其實咱們傳統(tǒng)習(xí)俗有意思的很，也豐富得很。
    并不像許多人以為的那樣，遠(yuǎn)不如西方節(jié)日那么有趣，那么光彩多目，那么浪漫。
    現(xiàn)在他忽然明白過來了，這些有意思的傳統(tǒng)，只不過都被時間遺忘罷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經(jīng)濟(jì)因素決定的，因為過節(jié)是要花錢的呀。
    試想一下，國弱民窮，物資匱乏，怎么可能保持住這些傳統(tǒng)習(xí)俗呢？
    能留下的，恐怕只是基本生存的需要罷了。
    他內(nèi)心為此也不免遺憾，因為有關(guān)芝麻秸兒這事兒，師父告訴他確實有點晚了。
    否則要是早知道的話，今年他就能在天壇公園劃塊兒地，弄來一些芝麻秸兒鋪上，讓逛新春游園會的游客們都來踩一踩。
    這也是恢復(fù)傳統(tǒng)啊，對大家肯定很有吸引力，而且也有意義。
    他真的不愿意等到日后國家富了，人們反而不懂得該怎么去享受生活了。
    “……這些鋪在地上的東西，‘破五’前都不許掃出去，美其名曰是怕把‘財’掃走。其實本質(zhì)上還是為了犯犯懶骨頭。過年嘛，除了吃喝拉撒玩樂睡覺，什么也不干。怨不得誰都想過年嗯？”
    “只是大多數(shù)人家都有賬逼著，人荒馬亂的年代，真有條件，能安心享受的人，終究還是少數(shù)。所以這也就怨不得，舊時的人好像財迷大爺一樣了。一到年關(guān)，永遠(yuǎn)盼著發(fā)財。在過去的年下，人們一見面，劈頭第一句，那就是‘見面發(fā)財’。要不就是‘恭喜發(fā)財’。過年吃餃子，也非得說這餃子叫‘元寶’。”
    “就連除夕夜的五更餃子里，也必須得包個小錢兒才討喜。多是光緒通寶或是半拉子兒。弄得連孩子吃餃子都爭著搶著，誰都想吃那個小錢兒，圖個來年吉星高照，財運當(dāng)頭。可結(jié)果卻是，越想吃的人就越吃不著。別處不說，咱就說說宋先生家，每年除夕餃子包的小錢兒，最后吃過餃子，都是被我發(fā)現(xiàn)，落我手里了。知道為什么嗎？”
    或許師徒倆真的再某種程度上心意相通。xしēωēй.coΜ
    聽著老爺子的講述，寧衛(wèi)民才剛剛想到了保持傳統(tǒng)需要經(jīng)濟(jì)支柱的問題。
    沒想到老爺子話鋒一轉(zhuǎn)，就說到了為什么國人過年，總盼著來財，離不開一個錢字兒了。
    合著如今計較起來，其實也有一定的原因，是不堪回首的年份里，人們讓“窮”字兒給逼得呀。
    尤其冷不防，最后聽到老爺子還問了自己這么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寧衛(wèi)民也不由開動腦筋，苦思冥想起答案來。
    “您是作弊了吧？做了記號，或者故意把包了錢餃子留下……”
    “瞎掰，那餃子包的時候就混在一起了，送進(jìn)廚房去統(tǒng)一下鍋，再拿笊籬撈出來。我能找得著是哪個？”
    “那……那就是宋先生作弊唄，他故意留下來，單煮出來，給您吃的……”
    “沒有的事兒，宋先生累不累啊，就是對他親兒子也不至于。何況我一個小學(xué)徒。”
    “要不就是餃子是您端上來的，從廚房出來您就緊著踅摸，能透過餃子皮的形態(tài)發(fā)現(xiàn)錢幣蹤跡……”
    “去你的吧，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事兒？”
    “那……那我真想不出來了。總不能歸于是您運氣好吧？”
    眼瞅著徒弟想了也白想，最后不得不認(rèn)輸，康術(shù)德一下就樂了。
    “哈哈，你小子總是自詡聰明，這么簡單的問題也想不透。”
    跟著答案揭曉，“得，就告訴你吧，怎么回事??？就因為宋家過年的餃子要求薄皮兒大餡兒。而包餃子的日本太太又太聽宋先生的話了。你想啊，好好的餃子，皮兒要太薄了，一不留神還破呢，就別說那帶錢的餃子了。每次除夕，別人包的餃子都沒事兒。唯獨日本太太動手包餃子愛破。每次，還都是她放進(jìn)錢去。結(jié)果，那錢就得掉鍋底。我喝餃子湯撈出過一次，就回回都知道去哪兒找錢了?！?br/>     這個答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登時讓寧衛(wèi)民也笑了。
    并且挑起大拇指來，由衷的捧場。
    “師父，您可真有造化！您這段子夠可以的，和馬三立的《家傳秘方》都差不多啦。足能編個相聲小段兒的了！”
    就這樣，師徒倆說說笑笑，聊著閑篇兒過了半宿。
    等到羅廣亮陪著家人吃完了年夜飯，晚上八點多鐘過來的時候，他們爺兒倆這勁頭還沒過去呢。
    恰巧此時，老爺子才講過舊日守歲，大人小孩為了熬夜消磨時光的種種游戲。
    寧衛(wèi)民便來了興致，非求著老爺子按照過去的方式，也帶著他們倆親身感受一下。
    康術(shù)德推辭不過，就讓寧衛(wèi)民去拿個大點的碗來，自己去取了三個骰子，教他們玩兒“趕猴兒”。
    這是過去以骰子點數(shù)多少論輸贏的一種骰子游戲，多少人都能參與，但必有一人當(dāng)莊。
    規(guī)則也很簡單。
    當(dāng)莊的，就怕擲出一點的“眼兒猴”，也怕擲出“幺二三”，這叫“小鞭兒”。
    或者是“二三四”，這叫“蹭”。
    這幾種都是要通賠的。
    最好的一擲是“天猴兒”，或“四五六”的“順兒”，再不就是三個一樣的“暴子”。
    那才是“大獲全勝”的吃通。
    要是嫌這種復(fù)雜，還有一種兩個骰子的簡單玩兒法，來擲“七續(xù)，八拿，九端鍋”。
    什么意思呢？兩個骰子，最多也就一共十二點。
    玩兒的時候，參與眾人約定一個金額，各放一份兒。
    誰扔出七點，再放進(jìn)去一份兒。
    誰扔出八點，拿回一份兒。
    真能扔出九點的，不管鍋里有多少，是一禮全收。
    而除了七八九的點數(shù)，其他全都不算，再行重擲。
    于是后半宿，這一老兩小就算是有事兒干了。
    康術(shù)德收來的三個象牙骰子，被他們幾個輪流扔進(jìn)，寧衛(wèi)民找來的一個咸豐官窯的紅花粉彩大碗里。
    這種丁零零的清脆聲音，遠(yuǎn)比電視機(jī)里春晚更吸引人。
    一塊錢一壓的賭局，竟然出奇的刺激，誰還顧得上看電視??？
    別說寧衛(wèi)民和羅廣亮全神貫注，樂此不疲了，就是帶他們玩兒的康術(shù)德也一樣傾情投入。
    其實說來，倒不是這種娃娃賭，對老爺子多么有吸引力。
    主要還是多年未再聽到這種脆響，不免讓老爺子想起舊日光景。
    在康術(shù)德印象里，那位和他同住一屋的白胡子藍(lán)爺，每每總在年下，用“趕猴兒”贏得他和李立、肖忠哭爹叫媽。
    先是把他們的錢一掃而光，最后再哈哈大笑原封退回。
    沒想到今天，他竟然也充當(dāng)起了過去藍(lán)爺?shù)慕巧?br/>     自然，也立志于要讓寧衛(wèi)民和羅廣亮體會一下這種樂極生悲，悲中見喜的人生滋味。
    就是花錢？上哪兒能買這種樂兒去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