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來說，盡管老匠人們已經(jīng)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都拿出來穿了。
    但因為都是壓箱子底兒的過時玩意兒，而且他們確實很少有機會參與這樣高端的宴請活動。
    這讓他們身處于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宴會大廳內(nèi)很不自在，十分的緊張。
    就顯得有點灰頭土臉的束縛，甚至有些舉足無措的呆板。
    但這沒關(guān)系，因為他們的作品才是他們真正的名片，最好的臉面。
    出自他們之手的作品,今天要展示的東西，早在開會之前就已分布陳列于宰牲亭的大殿里，成為最顯眼的存在。
    事實上，今日北神廚的來賓們只要進入這里，把那些展品看到眼里。
    必定就會放出灼熱的目光，然后帶著驚嘆,一邊細細欣賞,一邊贊賞連連。
    許多人似乎都因此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他們還要去隔壁北神廚，今日宴會的主會場。
    而且越是懂行的人，越是留戀不去。
    以至于宰牲亭的大殿之內(nèi)，很快就人滿為患。
    寧衛(wèi)民不得不讓人臨時措施，控制參觀的人流，以保證賓客和展品的安全。
    不用多說啊，今天能來這兒的人，肯定不是沒眼界的主兒，又大多是美術(shù)行業(yè)的人。
    就是再捧場，就是再給面子，也不至于如此。
    那為什么還會這樣？
    嘿，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因為東西太好了呀！
    展出的這些東西，幾乎件件光彩奪目,勾人心魄！
    堪稱工美行業(yè)特異工藝品類里的奇跡！
    別的不說，先說說這瓷器。
    目前就職于京城工藝品廠的劉永清,近年來親手燒造的兩對大型仿古瓷。
    就讓現(xiàn)場所有懂陶瓷的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稱贊不已。
    比方說,那一對仿明隆慶時期1567—1572年的《古彩蓮池水禽大魚缸》吧。
    劉永清所仿的這一對大魚缸,無論色彩、章法，均與原作畢肖。
    不但充分展現(xiàn)了他高超的配色水平。
    關(guān)鍵是魚缸內(nèi)壁需要畫者懸腕作畫，也是極見功力，非一般人可為。
    說實話，京城工藝品廠所有的畫師都不具備這個水平。
    原本在制作中途，對于這點劉永清自己也發(fā)愁，一度還曾經(jīng)打過退堂鼓。
    后來還多虧寧衛(wèi)民出了六百元潤筆，請工藝美院教授柏雪石出手，才解決了這個至為關(guān)鍵的技術(shù)難題。
    不得不說，專業(yè)畫家就是專業(yè)畫家，柏雪石其人雖以山水畫而知名。
    但其描繪的鴨子、鴛鴦、金魚等仍舊生氣盎然，不差原作半分。
    這才造就出這一對毫無瑕疵的仿古瓷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1984年的年初，這對兒大缸剛制好時。
    因趕上春節(jié)，暫時擺在工藝品廠的庫房里，差一點就賣出了天價。
    敢情日本人是不過春節(jié)的，當(dāng)時恰逢外貿(mào)部門帶幾個日商來廠里參觀考察。
    這對大缸一下就被個日商看中了，現(xiàn)場出價一萬八千元外匯券想要運回日本珍藏。
    這個價碼比起壇宮出的六千六百塊可高多了。
    連外貿(mào)部門陪同的人都很眼饞。
    工藝品廠的銷售科長，自然是大為意動啊,張口就要答應(yīng)。
    熟料卻被劉永清堅決拒絕。
    這老頭兒口口聲聲說這對大缸是壇宮訂購的,人家早付了全款。
    后來日商加價一萬到兩萬八千元劉永清也沒答應(yīng)。
    甚至日商又提出可以花錢預(yù)訂，一年之后交貨的要求，都被他撥浪腦袋給拒了。
    居然告訴人家，他沒時間，后面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活兒要干呢。
    結(jié)果不但弄得外貿(mào)部門的人和日商都是帶著一肚子不快悻悻離去的。
    就連廠里的銷售科長也心疼不已啊。
    因為劉永清的執(zhí)拗，差點沒犯了心臟病。
    所有事后這位科長便去找廠長，又告了劉永清一狀。
    但廠長這次總算是不糊涂啦。
    反倒跟科長說咱們壇宮是長期合作，每年人家定的餐具就不少。
    日商出價再高，也是一錘子買賣，弄不好中間還得讓外貿(mào)部門揩油。
    何況劉永清也沒胡說，他后面確實還有壇宮給的一個兩萬多造價的大活兒呢。
    真要是能做出來，絕對能震驚業(yè)內(nèi)同行，讓咱們廠子名聲傳遍全國。
    咱們可不能算小賬，更不能說話不算話。
    弄得科長吃了個燒雞大窩脖，也只能啞口不言了。
    至于廠長說的那兩萬多造價，能出名露臉的大活兒，也就是今天展出的另一對仿古瓷器——兩米八高的仿乾隆粉彩百花不露落地大賞瓶。
    這玩意可真是了不得！
    那完全可以說是劉永清這輩子燒出的所有作品中，最牛不過的巔峰之作。
    要是跟這對落地大賞瓶一比，那對日商看上的大魚缸，恐怕就淪落成凡物了。
    根本不夠看的，就這么大差距。
    為什么這么說呢？
    因為要燒造這對大賞瓶的技術(shù)要求太高了，簡直前所未有。
    除了兩米八的器型非常大，所需要的瓷胎沒法從JDZ購買，只能自制之外。
    這對大賞瓶更主要的技術(shù)難點，還在于它們是“百花不露”的粉彩圖案。
    所謂“百花不露”，也叫“百花不落地”。
    這是誕生于清乾隆朝，給瓷器釉上彩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
    指的是將粉彩與金彩結(jié)合，各色花朵將整個畫面填滿，不露出瓷底，也不露出花朵的枝干。百花如同天女散花，浮于空中，故有此名。
    “百花圖”又稱“萬花錦”、“萬花堆”、“萬花獻瑞圖”等。
    據(jù)清宮檔案記載，這種特殊的瓷器是帝王專用賞花應(yīng)景之瓷。
    所以較清其它官窯相比，工藝更為講究。
    其燒制工序之繁縟，設(shè)色之豐富，繪畫之多彩，絕非數(shù)人之力可成，是彩瓷之翹首。
    實際上哪怕對于皇家來說，要做百花不露的彩瓷，也是具有功虧一簣可能性的懸乎事兒。
    首先，需要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出具畫樣，設(shè)計出百花齊聚之畫稿，交付御窯廠作為粉本。
    其次，御窯廠的工匠將畫稿臨摹勾勒于白瓷胎上，務(wù)必與原稿一致。
    同時又要照顧到器表不同于紙面的不均衡特性。
    這時一旦有誤，全局皆變。
    任其彩料何等妍美，畫手如何高超，亦無法彌補畫稿原有之神韻。
    還有，彩料配制之多，也堪稱眾瓷之首。
    百花不露地者，一器之上所見顏色不下于三十余種。
    故繪畫之前，彩瓷的所有顏料必須配備，種類繁多幾近百種，均需一一調(diào)試。
    此項工作之完成需動用多少人力，耗費多少時間，預(yù)支多少成本，可想而知。
    若無良工為之構(gòu)圖設(shè)計，巧匠為之敷彩洗染，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說句大實話，如此的工藝，也只可能出現(xiàn)在工藝繁榮的乾隆朝。
    除了當(dāng)時瓷藝精進的社會整體環(huán)境之外，又有榷陶使者唐英殫心竭慮，集歷代名窯之大成，括中外良器之精萃，藉以御窯廠之能工巧匠。
    這才能以瓷為胎，敷設(shè)彩釉，鑄就如此千古不遇之輝煌。
    但就是這樣，乾隆朝也沒有出現(xiàn)超過太大器型的“百花不露”彩瓷，就因為實在太難做了。
    所以作為仿古瓷的高手，掛彩名師劉永清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燒出一對尺寸驚人的百花不露彩瓷。ＷwＷ.ΧＬwＥй.coΜ
    也多虧有寧衛(wèi)民這樣的大財東的支持。
    日趨感到精力不濟的老爺子，才能趕在自己徹底衰老之前，嘗試著超越前人一把。
    不用說，這對大賞瓶有關(guān)畫稿方面的要求，也肯定比劉永清燒的那對大魚缸高出不少。
    最后還是虧得寧衛(wèi)民，肯以五千元的潤筆費，請知名畫家祝達年出馬，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位大畫家，本身也是工美陶瓷系教授，是葉赫民的同事，一個懂陶瓷的大行家。
    所以其畫稿構(gòu)思殊為巧妙。
    不但符合劉永清的瓷胎尺寸，而且是盡收春意盎然之象而又無砌堆之感。
    但就是這活兒太耗工耗時了，哪怕祝達年帶著陶瓷系的好幾個高材生一起上手。
    也是陸陸續(xù)續(xù)，精心畫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完成了這對瓶子的畫工。
    索性隨后燒造過程也算順利。
    在劉永清提心吊膽，幾乎不離窯口的日夜看守下，這對堪稱絕對僅有的彩瓷珍品終于成功出爐。
    然而這還不算大功告成呢。
    這對大賞瓶燒出來后，雖然讓劉永清、祝達年皆為歡喜，萬分的慶幸。
    但他們也同時感到了設(shè)計上有些考慮不周，導(dǎo)致出現(xiàn)了不該有的瑕疵。
    這對瓶子好是真好，可就因為器型太大了，美感全靠百花不露的圖案來體現(xiàn)，未免顯得單調(diào)了些。
    說白了，有點只可遠觀，不可近瞧的意思。
    于是他們不約而同，開始琢磨著能不能增加點更精致的細節(jié)。
    琢磨來琢磨去，他們的關(guān)注點最后就放在了花卉圖案的花蕊上了。
    合計出來的意見是，要是能把花蕊變成黃金材質(zhì)，立體凸起的就好了。
    結(jié)果就因此想到京城獨有的花絲鑲嵌技藝。
    這種工藝以精細巧妙知名，又被稱作金銀細工藝。
    從誕生開始就是皇家御用工藝，專門為皇家做高端定制金銀首飾的工藝。
    其精粹不僅在于花絲，為打破金銀材料的單調(diào)，也在于鑲嵌珠寶和點翠增色的妙法。
    以定陵出土的金絲翼善冠來說，這一頂帽子的精致程度絕對令現(xiàn)代人感到匪夷所思。
    它采用了518根金絲，平均直徑僅僅0.2毫米。
    由巧匠手工編結(jié)，薄如細紗，空隙均勻。
    金冠上端有龍戲珠的團案，龍身、龍爪皆為單獨制成。
    僅龍鱗就用了8400片，這就是花絲鑲嵌作品的封神之作。
    不過唯一讓人有些擔(dān)心的，是不知倒這種工藝能不能應(yīng)用在瓷器上，好像還沒有人這么做過。
    于是為這事兒，劉永清和祝大年，約上了寧衛(wèi)民，仨人一起跑了一趟京城花絲鑲嵌廠。
    一開始，這廠子的負責(zé)人聽了也是撓頭。
    但沒想到這廠里還真有高人，一個老師傅居然是當(dāng)年“花絲王”的后人，叫張崇明。
    這老爺子作為技術(shù)大拿，沒打磕巴就給了肯定答復(fù)。
    說不論金鑲玉還是玉鑲金，他都做過。
    甚至還曾替張伯駒用金子補過古瓷的缺，這不是什么難事。
    別說瓷器上鑲嵌了，連滑溜溜的料器也沒問題啊。
    但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肯定還得花不少的錢。
    給兩個大賞瓶用黃金做花蕊，其實相當(dāng)于得先做一百多個大小不一的金扣子，再鑲嵌到瓷瓶上。
    工和料都不便宜，估摸下大概的價錢，哪怕金價開始走低，也差不多得一萬五六。
    所以為此，劉永清是很不好意思的。
    認為責(zé)任全在他身上，才累得寧衛(wèi)民花了這么大一筆冤枉錢。
    可寧衛(wèi)民卻不這么想，他反而認為這是真正的畫龍點睛之筆。
    還無意中提升了這對大賞瓶的檔次。
    真做好了這些黃金的精致花蕊，那這對大賞瓶而言，可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再無短板了。
    反過來如果不做，留著這些遺憾。
    日后不論花錢多少了，恐怕再找能做這活兒的人，都未必再能找到了。
    所以他毫無猶豫，當(dāng)場就表示，這錢，他出了。
    到此為止，寧衛(wèi)民花在這對大賞瓶工本費就已經(jīng)高達四萬塊了。
    可這還不是盡頭呢。
    因為巧就巧在，差不多這個時候，宮燈廠答應(yīng)替他修好的那兩盞銅胎掐絲畫琺瑯玻璃亭式宮燈也完工了，終于給他送來了。
    這兩盞宮燈原是人家的鎮(zhèn)廠之寶，是乾隆年間內(nèi)務(wù)府制燈高手徐白齋的作品。
    珍貴之處，不僅在于是古董，更在于其豪華精美的工藝。
    可惜是燈畫毀了，原先鑲嵌著的各類寶石也在特殊時期讓人給摳下來弄走了。
    多虧寧衛(wèi)民慧眼識珠，在宮燈廠的倉庫發(fā)現(xiàn)，又肯花五萬元的大價錢買下來，讓宮燈廠幫忙修復(fù)，才總算挽救了這對寶貝。
    為什么差不多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修好呢？
    那主要是因為得采買各色寶石。
    宮燈廠也是托人找關(guān)系，才總算在京城的首飾廠和珠寶廠把什么貓眼、碧璽、祖母綠、藍寶石、紅寶石、黃水晶給湊齊的。
    那沒的說，如今這東西是真正的光彩奪目了，寧衛(wèi)民看在眼里愛在心里，愛不釋手啊。
    可就因為這東西太漂亮了，宮燈廠弄來的這些寶石質(zhì)地上乘價錢卻很便宜。
    聽說都是在非常年月里，這些廠子用仨瓜倆棗的錢收上來的好東西。
    很多在寧衛(wèi)民眼里，日后拍賣起碼得幾十萬上百萬的東西，才千八百一個。
    他一下又有了主意了，索性打算玩兒把大的。
    那就是百花不露的兩個大賞瓶，還不做純黃金的花芯花蕊了，他還要再借助宮燈廠的關(guān)系買來各色珠寶鑲嵌其上。
    就這樣，他在這兩個大瓶子上花的錢簡直海了去了。
    兩個瓶子需要一百多塊大小不等的各色寶石啊，又花了他好幾萬。
    最后的整體造價已經(jīng)將近十萬了。
    那是什么概念？
    等于是說，就造這倆瓶子的成本，起碼能頂四個四合院啊。
    此外，老匠人們費的工夫也海了去了。
    至此，又輪到了張崇明接班兒，慢工出細活兒了。
    那想想看吧，這對大賞瓶最后完成，是個什么成色的物件？
    那是兩個工匠大師，一位知名畫家心血集成之物。
    華縟極矣，精巧之致，幾于鬼斧神工。
    一器出，天下寵！
    不能說絕后，也是空前了！
    別看是新玩意，可其價值，其工藝，其藝術(shù)性。
    哪怕跟真正的乾隆朝百花不露的粉彩瓷真品相比，也毫不遜色，是為珍貴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