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馬虎子
    其實西廂房南向,緊靠南墻的地方還有一間小房。
    不過自打過去,那兒就是廁所。
    這里變成大雜院之后,由于清掃不善,日益污穢,那兒已經(jīng)變得臭不可聞,
    自然沒有看的必要。
    于是離開了西廂房,康術(shù)德便徑自帶著寧衛(wèi)民來到了北面的正房前。
    這五間房,是這個院落最主要的建筑,也是朝向最好的房間。
    老爺子根本無須開口,寧衛(wèi)民就能猜出原先必定是主人宋先生的居所。
    只是這里原本應(yīng)該是個五間房貫通的大間,如今卻被一堵后砌起來的磚墻給隔成了兩間和三間兩套房。
    顯然在那些住家搬走前,是兩個家庭在各自使用。
    好在讓人頗感欣慰的是,打開這幾間房的門鎖之后,里面不再如其他房間那樣,毫無舊日的痕跡了。
    原先區(qū)別兩側(cè)次間與盡間的一對隔扇門,也就《紅樓夢》里說的碧紗櫥,居然還近似于完整,保持著原貌。
    那一對門都是十二扇隔扇組成的,相當(dāng)精巧。
    主要框架,檻框(包括抱框、上、中、下檻)、隔扇、橫破等部分,幾乎都很完全。
    雖然隔心上的青、白二色色絹紗破損掉了,但也無關(guān)大礙,后補上也就罷了。
    這的確是給了康術(shù)德和寧衛(wèi)民一個很大的驚喜。
    要知道,馬家可是營造學(xué)世家,他們設(shè)計挑選的隔扇樣式,能是一般人家的可比嗎?
    還別看只是民國年間的東西。
    但木料的質(zhì)地,雕工之精致,細節(jié)的講究,全是拔尖兒的,堪比王府。
    這樣的東西,如果讓木器廠重做,也是價值不菲呢。
    既然還留有原物,那只做修復(fù)就省事多了,至少能夠省下兩三千塊來。
    不過讓寧衛(wèi)民相當(dāng)奇怪的是,右側(cè)東向的那兩間房,居然房間高度是和門檻持平的。
    足足比隔壁的三間房地基高出一大塊。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嗨,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當(dāng)‘東洋院兒’是白叫的呀……”xしēωēй.coΜ
    見寧衛(wèi)民瞅著地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康術(shù)德微微一笑,給他做出了解答。
    “宋先生的日本太太婚后跟著丈夫回到京城,難改本國的生活習(xí)慣。宋先生是個很疼太太的人,搬到這里后,首先就請馬家派人把這正房的東次間和東盡間做了大改造。”
    “首先就是把屋內(nèi)地面給抬得很高,進這兩間屋得脫鞋,等于先上一層臺階,地面鋪了草席一樣的榻榻米,給人的感覺是進門就脫鞋上炕。而且這兩間窗戶也給開得很低,坐在屋地上能看見院里跑的貓。最里面的盡間做臥室,卻沒有床,晚上宋先生和太太睡覺就躺在榻榻米上。”
    “我剛來的時候瞅著這兩間屋子里的擺設(shè)特新鮮,依我的想象,宋先生夫婦睡醒了一睜眼,滿目是桌子、椅子腿兒,視覺角度變成了耗子的,可夠別扭的。不過后來漸漸的,懂得了這是東洋人的生活習(xí)慣,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還有,日本人愛洗澡。所以宋先生還在最東邊的盡間,單獨隔出了一個五六平米的空間做盥洗室,安裝了日式推拉門。又花重金按照西洋方式,走管線做了上下水設(shè)施,安裝了水龍頭。里面洗臉盆、浴缸、抽水馬桶一應(yīng)俱全。因此處經(jīng)常用水,故沒改裝為榻榻米,獨留下了原先鋪設(shè)的紅藍色圖案的花磚地。”
    “所以要我說,這個兩間房應(yīng)該是整個馬家花園生活上最方便的了。這房被房管所占了之后,有幸分到這來住的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獨立的廁所和洗澡間。”
    說著康術(shù)德拉開了東間的隔扇門,邁步走了進去。
    寧衛(wèi)民緊跟其后,果然如老爺子所言,見到盡間有一衛(wèi)生間。
    但卻是一副保護不善的狀況。
    日式推拉門不見了,起了半堵墻,其余部分用個鐵絲掛著破簾子當(dāng)隔斷。
    里面瓷磚破裂,浴缸不見蹤跡,抽水馬桶也換成了蹲坑的,水管子還有點漏水。
    一看就知道,搬走的那家住戶沒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幸運,很有點辜負了這樣的便利條件。
    不過寧衛(wèi)民因此最感意外的,倒是當(dāng)年毅然決然把老婆退貨到日本的宋先生,居然還有這樣體貼的一面,堪稱寵妻狂魔啊。
    看來他們的感情的確很好。否則男人是決不會大費周章,為老婆考慮得如此周到。
    由此也可想象得出,當(dāng)初宋先生做出堪稱絕情的選擇,并不是很輕松的。
    恰恰相反,必定是十分痛苦、倍感艱難的。
    歸根結(jié)底,還是戰(zhàn)爭毀了這個和睦的小家,斷送了他們的夫妻感情……
    “老爺子,那另外的幾間屋呢?是宋先生的書房嗎?”
    寧衛(wèi)民不想再想下去了,主動轉(zhuǎn)移話題,想躲避這種凄然的感受。
    只聽康術(shù)德繼續(xù)說道。
    “最中間的堂屋是明間,正中一間有大炕設(shè)有大紅鋪墊,大紅方形長枕,可做會客之處。西邊的最里面的盡間是宋先生孩子的臥室。宋先生有一子一女。男孩比我小五歲,叫宋星垣。大家都叫他小元子。女孩比我小七歲,是日本太太取的名,叫宋春子。”
    “外面隔扇外的西次間還有一張床,是看顧孩子的保姆田媽的床。那個小老媽兒是朝陽門外太陽宮一個菜農(nóng)的老婆,自己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為生計不得不進城做老媽兒,雖然沒有做傭人的經(jīng)驗,但人很實在本分。”
    “宋先生就是取其樸實,看中她沒有宅門里養(yǎng)成的壞習(xí)慣,才愿以每月十五塊大洋的高價雇她。這在當(dāng)時差不多是最高等女仆的價錢了,一般的女仆不過八塊十塊的。田媽掙的錢養(yǎng)活她鄉(xiāng)下一家人綽綽有余。”
    “為此,田媽自然知道遇到好主家了,所以照顧宋先生的孩子格外上心,對待宋先生和日本太太也很忠心,任勞任怨。毫無普通女仆那種察言觀色的心計和心眼。甚至對藍爺都很尊重,很客氣。只是對外人說話就沒那么好氣性了,不但話沖,她脾氣上來甚至有點不知分寸。”
    “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回子事兒。這田媽啊,因為特別善于制霉豆腐,每每一做就是兩壇子。除了一壇子供小院日用,另一壇子還能分給花園子里的各等人,賺些外快。有一次,她去給馬家的傭人送霉豆腐,經(jīng)過花園回來的時候不知道碰上哪家外客的女眷。”
    “有位不知是太太還是小姐的,喝多了坐在園子里的亭子里起不來了。見到田媽,就很急切的高喊一聲‘那老媽兒,快過來攙我一把。’田媽聽這人說話不客氣,也不管身份差距了,立刻反唇相譏,‘這兒沒老媽兒,只有馬虎子!’你聽聽,她就是這么個脾氣的人。”
    老爺子的描述讓寧衛(wèi)民不禁莞兒,繃不住勁兒的樂了。
    因為他知道,這馬虎子是京城人恐嚇小兒之詞。
    在過去,幾乎所有京城的孩子,小時候都聽過類似的一句話。
    “再哭再鬧,馬虎子就過來吃你了!”
    在家長的語氣渲染中,馬虎子這個像老虎一樣的怪物,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與西方神話中與圣誕老人相對應(yīng)的坎卜斯,有著相同的喜好,專門吃不聽話的小孩。
    誰家孩子要是頑皮哭鬧,馬虎子就會循著氣息來叼走這個小孩。
    甚至魯迅也在《朝花夕拾》里專門考究過。
    認(rèn)為這個詞兒的來源是隋代吃小孩的麻叔謀,當(dāng)稱“麻胡子”才對。
    反正無論那種解釋吧,寧衛(wèi)民都必須承認(rèn)田媽這份應(yīng)變能力和敢于頂撞的尿性過人。
    她居然把吆喝她的人當(dāng)孩子一樣來嚇唬。
    這話的潛臺詞分明就是數(shù)落這位醉酒的太太或小姐——你是毛孩子一個啊,忒不懂事了!
    這樣能讓人吐出一口老血,又說不出道不出的“燒雞大窩脖兒”。
    怕是除了京城,別處再不會有緣品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