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渡劫
汪千戶問:“船上有幾艘逃生船?”
船老大瑟瑟發(fā)抖, 說道:“兩……兩艘?!?br/>
汪千戶又問:“一艘船最多能裝多少人?”
船老大說道:“擠一擠,能夠裝八個人?!?br/>
汪千戶匆匆算了一下船上的人數(shù),對眾人說道:“逃生船只能坐十六個人, 我們有三十個人。我會留在這里,剩下的人抽簽決定誰上船。”
當(dāng)即有五個心腹和船老大決定放棄抽簽。
剩下的人排隊抽簽,輪到五歲半的汪大秋,他懵懵懂懂的把手伸進(jìn)箱子里。
汪千戶心如刀絞, 側(cè)過臉去, 不敢看幼子。
抽到上船資格的幕僚一把拉住了汪大秋,對同伴說道:“諸位,小孩子不占地方,他只有四十幾斤, 我抱著他一起上船, 算一個人, 如果船行在水上, 實在載不了, 我跳長江,把位置給他,如何?”
汪大秋就這樣上了逃生船, 汪千戶對幼子說道:“你還記得捉迷藏嗎?不要哭,壞人就是喜歡哭聲,你一哭壞人就找到你了。去京城, 甜水巷,找到你大哥。”
汪千戶給幼子一炳短匕, “拿著防身,扎壞人不算做錯事?!?br/>
汪大秋咧嘴要哭,但是想到父親第一句叮囑, 雙手捂住嘴巴,不敢出聲,只是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汪千戶忍痛轉(zhuǎn)身,不再看幼子,去了甲板炮臺,甲板上十三個人調(diào)整炮臺的方位,護(hù)送兩艘救生船逃生。
汪千戶所在的大官船正在沉沒中,不得動彈,就像一個活靶子,倭寇船只兵分兩路,兩艘大船對著不能動的大官船猛開火炮,同時放下六艘小船去追逃生船,不停的朝著逃生船放槍射箭。
船體正在沉沒,就像一個被翻了殼子的烏龜,四腳朝天,任人宰割。下有江水,上有炮火,大官船屢屢遭遇炮擊,殘肢和木頭的碎片糊在汪千戶的身上。
倭寇船越來越接近了,船上的倭寇摩拳擦掌,大吼道:“快點!這可是一條大肥魚!再慢一點船就沉了,我們什么都搶不到!”
汪千戶在北城兵馬司當(dāng)指揮使的時候,緝盜維護(hù)北城治安,還沒有遇到如此強大的敵人,他調(diào)整著火炮口,點燃引線,開了一炮。
轟隆!
這一次終于打中了。
汪千戶趕緊用墩布擦干凈炮筒殘留的火/藥,填充彈藥,繼續(xù)放炮。
一聲槍響,汪千戶覺得脖子有些癢,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的企管,他瞬間不能呼吸,手里點火的火把落地。
他雙手不由自主的在脖子上抓撓,想要把堵住氣管的東西摳出來。
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脖子被子彈貫穿,鮮血流進(jìn)了氣管,無窮無盡。
又一聲槍響。這一次打中了胸膛,汪千戶仰面倒在甲板上,透過桅桿之間的縫隙,他看見了一艘逃生船在濤濤江水中翻船了,另一艘船還在前面努力逃生,后面有六艘船追逐著,越來越遠(yuǎn)。
他的目光變得模糊了,逃生船就像一只飄在水面上的落葉,江面起了一陣白霧,眼前變成了黑色。
倭寇如一窩窩跳蚤般跳上了船只,“不要掏死人身上的荷包,一群蠢貨!去貨倉,快點搬!線人說這是三通錢莊借用的官船,看起來是一艘載著歸鄉(xiāng)官員的船,其實掛羊頭賣狗肉,貨倉里全是現(xiàn)銀?!?br/>
“不對啊,如果都是銀子,箱子不可能這么輕,打開看看!”
“都是些衣料和江西的土物,風(fēng)干的雞、干筍,一箱銀子都沒有,咱們被線人騙了!”
“老大,這里有一顆官印!這不是銀船!這就是官船??!”
“對??!這他媽的還是個清官!一點油水都沒有!”
“老大,咱們搶錯船了!”
“賊不走空,不能白來,搬上去再說,船要沉了。甲板上的火/槍撿起來,咱們攻縣城的時候用得著?!?br/>
京城,臘月初八,又到了喝臘八粥的日子。
沾小皇孫的光,裕王府今天得了嘉靖帝的賜粥。雖然嘉靖帝一直不見皇孫、也不給皇孫起名字、連個應(yīng)該有的郡王爵位都沒有,但是,賜粥表示嘉靖帝還記得自己有個孫子。
朝臣們紛紛上書立儲,但是奏疏到了司禮監(jiān)這里,掌印太監(jiān)只要負(fù)責(zé)文書的陳經(jīng)紀(jì)抄錄留檔,一封都沒有送到御前。
眼不見為凈,只要我看不見,就是沒有。嘉靖帝到了年底,病了一場,他這個年齡,生病再尋常不過了,但是他堅持認(rèn)為是小皇孫誕生的緣故,越發(fā)反感立儲。
黃錦曉得皇帝的脾氣,如果看到十本奏疏就有八本是立儲的事情,估計會大發(fā)雷霆,打板子革職,這大過年的,不要多事。
何況,臘月初九,是奶兄陸炳的祭日,嘉靖帝臉上的陰郁比烏云還深,誰敢觸龍之逆鱗!
黃錦見嘉靖帝心情不好,就去毓德宮求見尚昭儀,想請她出山安撫嘉靖帝,也只有她有這個本事了。
誰知一進(jìn)大殿,就聞到一股藥味,尚青嵐居然也病了,把七品掌藥魏采薇召進(jìn)宮里醫(yī)治。
尚青嵐躺在床上,額頭貼著一張膏藥,“老先生來的正好,這兩天不知為何頭疼,不能去御前伴駕,怕過了病氣給皇上,皇上身體才剛好。勞煩老先生轉(zhuǎn)告皇上,不要來看本宮了,待本宮把身體養(yǎng)好,就去陪皇上過年?!?br/>
黃錦問魏采薇,“昭儀娘娘得了什么???”
魏采薇把剛剛填寫的脈案給黃錦看,“郁氣郁結(jié),頭疼。估摸是前些日子皇上病了,娘娘憂思過度所致。如今皇上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娘娘不用操心,過幾日就能好了?!?br/>
打發(fā)走了黃錦,尚青嵐把額頭的膏藥撕下來,“我知道黃公公又要來找我‘滅火’去,就征召你進(jìn)宮幫我‘作弊’。這紫禁城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皇上心情不好,我又不是神仙,次次都能讓皇上開心。”
“伴君如伴虎,黃公公也害怕皇上發(fā)怒,就把我推過去,我就推病,等過了忠誠伯的祭日再說,你得在宮里給我打掩護(hù)?!?br/>
魏采薇的七品官身都會尚青嵐投機取巧送給她當(dāng)嫁妝的,她當(dāng)然鼎立協(xié)助尚青嵐“養(yǎng)病”,配合開了藥方,只是一碗碗藥都偷偷倒掉了,看起來是真病。
尚青嵐的“病”了五天,聽說嘉靖帝有心情出去賞臘梅,她就“病愈”了。
尚青嵐又厚賜了好多禮物,“再過幾天你就要出嫁,本宮不會再征召你進(jìn)宮,你安心在家里備嫁。
等過了年,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逛花燈,我會拉著皇上出宮,到時候會‘正好’經(jīng)過你的新家,進(jìn)去喝杯茶、烤烤火,你們新婚夫妻可不要睡的太早哦?!?br/>
魏采薇聽出了尚青嵐話里的打趣之意,裝作聽不懂,“上元節(jié)沒有宵禁,徹夜不眠,狂歡一夜送年,我們不至于玩到天亮,但肯定會早睡的?!?br/>
尚青嵐心想:你是這么想的,你的新郎可不會這么想,這個年齡的小伙子……
魏采薇出了宮,街上道路泥濘,臟臟的雪混進(jìn)土里,被采買買年貨的路人踩來踩去,臟且熱鬧。
魏采薇就像所有待嫁的新娘一樣,在腦子一遍遍的盤著自己的嫁妝,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想要一切都做到完美。
馬車到了鼓樓西斜街的時候,干脆提前下了馬車,沿街走一走,逛一逛,看有什么可心的東西就買下來。
不一會,身上就多了三個紙包。路過一家胭脂鋪,魏采薇正要進(jìn)去看看,突然聞得馬蹄聲、呵斥聲、還有哭聲。
即將過年,到了京城五城兵馬司“清理”街道的時候了,這個清理不是打掃街道,而是驅(qū)趕在城中沒有居所的流民,他們大多以乞討為生,每到過年的時候,為了讓官老爺們眼不見為凈,五城兵馬司都會奉命把流民驅(qū)趕到城外。
北城兵馬司也不例外,他們巡街除了維護(hù)秩序,就是把流民抓起來,關(guān)在囚車?yán)镞\出去,城外有人施粥,還有搭建的善棚來安置流民,吃不飽也餓不死。
有個蓬頭丐面的小流民憑著身軀瘦小,被抓到后,居然從囚車欄桿的縫隙里擠出來了!
他撲通一下摔進(jìn)了臟雪混和的淤泥里,然后爬起來,拔足狂奔。
“抓住他!”北城兵馬司的人拍馬去追,小流民穿著兩只不一樣大的破鞋,明顯是撿來的,兩根麻桿般的細(xì)腿根本跑不過四條腿的馬。
好在他反應(yīng)靈活,瘦小的身軀在人群里閃轉(zhuǎn)騰挪,騎兵追了半條街,愣是沒能抓住他。
幸好同伴過來支援,三匹馬將小流民逼到了一家胭脂鋪門口。
小流民要跑進(jìn)去躲避,商鋪老板怕惹事,趕緊把門關(guān)上了。
騎兵單手提著小流民的褲子,要把他橫放在馬背上帶走,小流民被舉起來的時候拼命掙扎,嘴巴發(fā)出啊啊之聲,好像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掙脫之時,一個香包從領(lǐng)口里掉出來,香包末端系著一根臟成磚紅色的繩子,在空中晃晃悠悠。
香包的外觀都差不多,繡著蜘蛛蝎子等五毒,但是魏采薇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這是用來驅(qū)蟲蛇的,一般在端午節(jié)到夏天的時候佩戴,冬天萬物歸寂,沒有蟲蛇,也就沒有人會戴這種香包。
魏采薇打量著小流民,他臉上全是污泥,臟兮兮的,穿著破襖破棉褲,棉褲褲腿的線都扯爛了,腳踝處的棉花已經(jīng)漏空了,纖細(xì)的腳踝幾乎一捏就要碎掉。
小流民看到她,越發(fā)激動起來,四肢亂舞,嘴里的啊聲變成了尖叫。
魏采薇心中一動,說道:“放開他。”
北城兵馬司的人就沒有不認(rèn)識魏采薇的,聞言放開了小流民。
小流民蹲在地上,伸出雞爪般的臟手在泥漿地里寫了一個“嫂”字,指了指魏采薇,然后又寫了個“秋”字,指了指自己。
魏采薇心頭一震,連忙買了一壺?zé)岵?,用手帕蘸著茶湯,擦干凈小流民的臉,汪大夏有些男生女相,弟弟汪大秋從嬰兒時期就長的像父親汪千戶。
魏采薇聲音顫抖:“你是……汪大秋?”小流民瘋狂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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