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陷落。我軍自武漢后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瘋了。勝利！勝利！勝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國投降，割讓華北！北平的報紙上登出和平的條件：日本并不要廣州與武漢，而只要華北。
    漢奸們也都高了興，華北將永遠(yuǎn)是日本人的，也就永遠(yuǎn)是他們的了！
    可是，武漢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國沒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過來以后，并沒找到和平。他們都感到頭疼。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他們也愿極快的結(jié)束戰(zhàn)爭，好及早的享受兩天由勝利得來的幸福。可是，他們只發(fā)動了戰(zhàn)爭，而中國卻發(fā)動了不許他們享受勝利！他們失去了主動。他們只好加緊的利用漢奸，控制華北，用華北的資源，糧草，繼續(xù)作戰(zhàn)。
    瑞宣對武漢的撤退并沒有象在南京失守時那么難過。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來一張不知誰藏的，和什么時候藏的，大清一統(tǒng)地圖來。把這張老古董貼在墻上，他看到了重慶。在地圖上，正如在他心里，重慶離他好象并不很遠(yuǎn)。在從前，重慶不過是他記憶中的一個名詞，跟他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今天，重慶離他很近，而且有一種極親密的關(guān)系。他覺得只要重慶說打，北平就會顫動；只要重慶不斷的發(fā)出抗戰(zhàn)的呼聲，華北敵人的一切陰謀詭計(jì)就終必象水牌上浮記著的賬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干二凈。看著地圖，他的牙咬得很緊。他必須在北平立穩(wěn)，他的一思一念都須是重慶的回響！他須在北平替重慶抬著頭走路，替全中國人表示出：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這樣沉思的時候，冠家為慶祝武漢的撤退，夜以繼日的歡呼笑鬧。第一件使他們高興的是藍(lán)東陽又升了官。
    華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們應(yīng)一方面加緊的肅清反動分子，一方面把新民會的組織擴(kuò)大，以便安撫民眾。日本人是左手持劍，右手拿著昭和糖，威脅與利誘，雙管齊下的。
    新民會改組。它將是宣傳部，社會部，黨部，與青年團(tuán)合起來的一個總機(jī)關(guān)。它將設(shè)立幾處，每處有一個處長。它要作宣傳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組織起來，要設(shè)立少年團(tuán)與幼年團(tuán)，要以作順民為宗旨發(fā)動仿佛象一個政黨似的工作。
    在這改組的時節(jié)，原來在會的職員都被日本人傳去，當(dāng)面試驗(yàn)，以便選拔出幾個處長和其他的重要職員。藍(lán)東陽的相貌首先引起試官的注意，他長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人覺得他的相貌是一種資格與保證——這樣的人，是地道的漢奸胎子，永遠(yuǎn)忠于他的主人，而且最會欺壓良善。
    東陽的臉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舉止與態(tài)度又是那么卑賤得出眾，他得了宣傳處處長。當(dāng)試官傳見他的時候，他的臉綠得和泡乏了的茶葉似的，他的往上吊著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沒有回來，他的手與嘴唇都顫動著，他的喉中堵住一點(diǎn)痰。他還沒看見試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yàn)榻嵌忍?，他幾乎失去身體的平衡，而栽了下去。當(dāng)他走近了試官身前的時候，他感激得落了淚。試官受了感動，東陽得到了處長。
    頭一處給他預(yù)備酒席慶賀升官的當(dāng)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請?zhí)?，可是故意的遲到了一個半鐘頭。及來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么大，連曉荷的善于詞令都沒能使他露一露黃牙。進(jìn)門來，他便半坐半臥的倒在沙發(fā)上，一語不發(fā)。他的綠臉上好象搽上了一層油，綠得發(fā)光。人家張羅他的茶水，點(diǎn)心，他就那么懶而驕傲的坐著，把頭窩在沙發(fā)的角兒上，連理也不理。人家讓他就位吃酒，他懶得往起立。讓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條毛蟲似的，把自己擰咕①到首座。屁股剛碰到椅子，他把雙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個盹兒的樣子。他的心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處長，處長隨著心的跳動，輕輕的響。他不肯喝酒，不肯吃菜，表示出處長是見過世面的，不貪口腹。趕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饞涎招出來，他才猛孤丁的夾一大箸子菜，放在口里，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與冠曉荷交換了眼神，他們倆決定不住口的叫處長，象叫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似的。他們認(rèn)為作了處長，理當(dāng)擺出架子；假若東陽不肯擺架子，他們還倒要失望呢。他們把處長從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時候二人同時叫，而一高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憑他們夫婦怎樣的叫，東陽始終不哼一聲。他是處長，他必須沉得住氣；大人物是不能隨便亂說話的。甜菜上來，東陽忽然的立起來，往外走，只說了聲：還有事！
    他走后，曉荷贊不絕口的夸獎他的相貌：我由一認(rèn)識他，就看出來藍(lán)處長的相貌不凡。你們注意沒有？他的臉雖然有點(diǎn)發(fā)綠，可是你們細(xì)看，就能看出下面卻有一層極潤的紫色兒，那叫朱砂臉，必定掌權(quán)！
    大赤包更實(shí)際一些：管他是什么臉呢，處長才是十成十的真貨，我看哪，哼！她看了高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與曉荷在屋里的時候，她告訴他：我想還是把高第給東陽吧。處長總比科長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長所見甚是！你跟高第說去！這孩子，總是別別扭扭的，不聽話！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實(shí)，大赤包并沒有什么高明的主意。她心里也知道高第確是有點(diǎn)不聽話。
    高第的不聽話已不止一天。她始終不肯聽從著媽媽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來到，除了和大赤包算賬，（大赤包由包庇暗娼來的錢，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賬的，）便一直到高第屋里去，不管高第穿著長衣沒穿，還是正在床上睡覺。他儼然以高第的丈夫自居。進(jìn)到屋中，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高興呢，他便閑扯幾句；不高興，他便一語不發(fā)，而直著兩眼盯著她。他逛慣了窯子，娶慣了妓女；他以為一切婦女都和窯姐兒差不多。
    高第不能忍受這個。她向媽媽抗議。大赤包理直氣壯的教訓(xùn)女兒：你簡直的是胡涂！你想想看，是不是由他的幫忙，我才得到了所長？自然嘍，我有作所長的本事與資格；可是，咱們也不能忘恩負(fù)義，硬說不欠他一點(diǎn)兒情！由你自己說，你既長得并不象天仙似的，他又作著科長，我看不出這件婚事有什么不配合的地方。你要睜開眼看看事情，別閉著眼作夢！再說，他和我三七分賬，我受了累，他白拿錢，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你要是明理，就該牢籠住他；你要是嫁給他，難道他還好意思跟老丈母娘三七分賬嗎？你要知道，我一個人掙錢，可是給你們大家花；我的錢并沒都穿在我自己的肋條骨上！
    抗議沒有用，高第自然的更和桐芳親近了?？墒牵@適足以引起媽媽對桐芳增多惡感，而想馬上把桐芳趕到妓院里去。為幫忙桐芳，高第不敢多和桐芳在一塊。她只好在李空山躺到她的床上的時候，氣呼呼的拿起小傘與小皮包走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她會到北海的山石上，或公園的古柏下，呆呆的坐著；到太寂寞了的時節(jié)，她會到曉荷常常去的通善社或崇善社去和那些有錢的，有閑的，想用最小的投資而獲得永生的善男善女們鬼混半天。
    高第這樣躲開，大赤包只好派招弟去敷衍李空山。她不肯輕易放手招弟，可是事實(shí)逼迫著她非這樣作不可。她絕對不敢得罪李空山。惹惱了李空山，便是砸了她的飯鍋。
    招弟，自從媽媽作了所長，天天和妓女們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已經(jīng)失去了她的天真與少女之美。她的本質(zhì)本來不壞。在從前，她的最浪漫的夢也不過和小女學(xué)生們的一樣——與電影是她的夢的資料。她喜歡打扮，愿意有男朋友，可是這都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哀而不傷的，青春的游戲。她還沒想到過男女的問題和男女間彼此的關(guān)系與需要。她只覺得按照與電影里的辦法去調(diào)動自己頗好玩——只是好玩，沒有別的。現(xiàn)在，她天天看見妓女。她忽然的長成了人。她從妓女們身上看到了肉體，那無須去想象，而一眼便看清楚的肉體。她不再作浪漫的夢，而要去試一試那大膽的一下子跳進(jìn)泥塘的行動——象肥豬那樣似的享受泥塘的污濁。
    真的，她的服裝與頭發(fā)臉面的修飾都還是摩登的，沒有受娼妓們的影響?？墒牵诿娌康谋砬樯?，與言語上，她卻有了很大的變動。她會老氣橫秋的，學(xué)著妓女們的口調(diào)，說出足以一下子就跳入泥淖的臟字，而嬉皮笑臉的滿意自己的大膽，咂摸著臟字里所藏蘊(yùn)著的意味。她所受的那一點(diǎn)學(xué)校教育不夠教她分辨是非善惡的，她只有一點(diǎn)直覺，而不會思想。這一點(diǎn)少女的直覺，一般的說，是以嬌羞與小心為保險箱的。及至保險箱打開了，不再鎖上，她便只顧了去探索一種什么更直接的，更痛快的，更原始的，愉快，而把害羞與小心一齊扔出去，象摔出一個臭雞蛋那么痛快。她不再運(yùn)用那點(diǎn)直覺，而故意的睜著眼往泥里走。她的青春好象忽然被一陣狂風(fēng)刮走，風(fēng)過去，剩下一個可以與妓女為伍的小婦人。她接受了媽媽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們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在這一點(diǎn)上，他很象日本人。見招弟來招待他，他馬上拉住她的手，緊跟著就吻了她，摸她的身上。這一套，他本來久想施之于高第的，可是高第不聽話?，F(xiàn)在，他對比高第更美更年輕的招弟用上了這一套，他馬上興奮起來，急忙到綢緞莊給她買了三身衣料。
    大赤包看到衣料，心里顫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寶貝，不能隨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墒?，綢緞到底是綢緞，綢緞會替李空山說好話。她不能教招弟謝絕。同時，她相信招弟是聰明絕頂?shù)?，一定不會輕易的吃了虧。所以，她不便表示什么。
    招弟并不喜歡空山。她也根本沒有想到什么婚姻問題。她只是要冒險，嘗一嘗那種最有刺激性的滋味，別人沒敢，李空山敢，對她動手，那么也就無所不可。她看見不止一次，曉荷偷偷的吻那些妓女?，F(xiàn)在，她自己大膽一點(diǎn)，大概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過錯與惡果。
    武漢陷落，日本人要加緊的肅清北平的反動分子，實(shí)行清查戶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忙起來。他不大有工夫再來到高第的床上躺一躺。他并不忠心于日本主子，而是為他自己弄錢。他隨便的捕人，捕得極多，而后再依次的商議價錢，肯拿錢的便可以被釋放；沒錢的，不管有罪無罪，便喪掉生命。在殺戮無辜的人的時候，他的膽子幾乎與動手摸女人是一邊兒大的。
    大赤包見李空山好幾天沒來，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兒們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告訴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說：武漢完了事，大家都在這里吃酒；沒有他，大家都怪不高興的！請他千萬抓工夫來一趟，大家熱鬧一天！穿上他送給你的衣裳！聽見沒有？
    把招弟打發(fā)走，她把高第叫過來。她皺上點(diǎn)眉頭，象是很疲乏了的，低聲的說：高第，媽媽跟你說兩句話。我看出來，你不大喜歡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強(qiáng)你！她看著女兒，看了好大一會兒，仿佛是視察女兒領(lǐng)會了媽媽的大仁大義沒有?，F(xiàn)在藍(lán)東陽作了處長，我想總該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干凈，可是那都因?yàn)樗麤]有結(jié)婚，他若是有個太太招呼著他，他必定不能再那么邋遢了。說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還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況且，他又年輕，又有本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處長，焉知道不作到督辦什么的呢！好孩子，你聽媽媽的話！媽媽還能安心害了你嗎？你的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別老教媽媽懸著心哪！媽媽一個人打里打外，還不夠我操心的？好孩子，你跟他交交朋友！你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們一家子都跟著受用嗎？說完這一套，她輕輕的用拳頭捶著胸口。
    高第沒有表示什么。她討厭東陽不亞于討厭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東陽，她也得先和桐芳商議商議；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著大赤包沒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門外的河邊上，一邊慢慢的走，一邊談心。河僅僅離城門有一里來地，可是河岸上極清靜，連個走路的人也沒有。岸上的老柳樹已把葉子落凈。在秋陽中微擺著長長的柳枝。河南邊的蓮塘只剩了些干枯到能發(fā)出輕響的荷葉，塘中心靜靜的立著一只白鷺。魚塘里水還不少，河身可是已經(jīng)很淺，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動，沖動著一穗穗的長而深綠的水藻。河坡還是濕潤的，這里那里偶爾有個半露在泥外的田螺，也沒有小孩們來挖它們。秋給北平的城郊帶來蕭瑟，使它變成觸目都是秋色，一點(diǎn)也不象一個大都市的外圍了。
    走了一會兒。她們倆選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兒上?；仡^，她們可以看到高亮橋，橋上老不斷的有車馬來往，因此，她們不敢多回頭；她們愿意暫時忘了她們是被圈在大籠子——北平——的人，而在這里自由的吸點(diǎn)帶著地土與溪流的香味的空氣。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皺著眉，吸著一根香煙；說完這一句，她看著慢慢消散的煙。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象松了一口氣似的問。那好極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桐芳瞇著眼看由鼻孔出來的煙，臉上微微有點(diǎn)笑意，仿佛是享受著高第的對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一些小褶子，媽媽真趕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zé)熕ぴ诘厣希眯鷥耗胨椋擦似残∽欤何业戎?！我已?jīng)想好了辦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著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認(rèn)識不到一石，我干什么去呢？不錯，我會唱點(diǎn)玩藝兒；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藝兒，我算怎么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碼能寫點(diǎn)算點(diǎn)，大小能找個事作；你作事，我愿意刷家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媽子；我敢保，咱們倆必定過得很不錯！可是，你不肯走；我一個人出去沒辦法！我舍不得北平，也舍不得家！高第很老實(shí)的說了實(shí)話。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日本人占著，家里教你嫁給劊子手，你還都舍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車日本兵的仲石，忘了說你是個好姑娘的錢先生！
    高第把雙手摟在磕膝上，楞起來。楞了半天，她低聲的說：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揚(yáng)頭，把一縷頭發(fā)摔到后邊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什么辦法？
    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有我的辦法！反正我不能嫁給李空山，也不能嫁給藍(lán)東陽！我愿意要誰，才嫁給誰！高第把臉揚(yáng)起來，表示出她的堅(jiān)決。是的，她確是說了實(shí)話。假使她不明白任何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結(jié)婚成了她的一種信仰。她并說不出為什么婚姻應(yīng)當(dāng)自由，她只是看見了別人那么作，所以她也須那么作。她在生命上，沒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方，而時代強(qiáng)迫著她作個摩登小姐。怎樣才算摩登？自由結(jié)婚！只要她結(jié)了婚，她好象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這，她與老年間的婦女并沒有什么差別?？墒牵仨氁屠蠇D女們有個差別。怎樣顯出差別？她要結(jié)婚，可是上面必須加上自由！結(jié)婚后怎樣？她沒有過問。憑她的學(xué)識與本事，結(jié)婚后她也許挨餓，也許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腦門上。這些，她都沒有想過。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戀愛而結(jié)婚。有了這么一段經(jīng)歷，她便成了摩登小姐，而后墮入地獄里去也沒關(guān)系！她是新時代的人，她須有新時代的迷信，而且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沒有立足于新時代的條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時代的果實(shí)。歷史給了她自由的機(jī)會，可是她的迷信教歷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沒有出聲。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愿意要誰才嫁給誰！
    可是，你斗得過家里的人嗎？你吃著家里，喝著家里，你就得聽他們的話！桐芳的聲音很低，而說得很懇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后幫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你，我就跺腳一走！在我們東北，多少女人都幫著男人打日本鬼子。你為什么不去那么辦？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怎么不幫忙我了呢？
    桐芳輕輕的搖了搖頭，閉緊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個小戒指來，遞到高第的手里，而后用雙手握住高第的手：高第！從今以后，在家里咱們彼此不必再說話。他們都知道咱倆是好朋友，咱們老在一塊兒招他們的疑心。以后，我不再理你，他們也許因?yàn)樵蹅z不相好了，能多留我?guī)滋?。這個戒指你留著作個紀(jì)念吧！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殺呢？
    桐芳慘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殺！
    那你到底……
    日后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訴你！桐芳立起來，伸了伸腰；就手兒揪住一根柳條。高第也立了起來：那么，我還是沒有辦法呀！
    話已經(jīng)說過了，你有膽子就有出頭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陽已經(jīng)快落下去。
    招弟還沒有回來。
    大赤包很想不動聲色，可是沒能成功。她本來極相信自己與招弟的聰明，總以為什么人都會吃虧，而她與她的女兒是絕對不會的。可是，天已經(jīng)快黑了，而女兒還沒有回來，又是個無能否認(rèn)的事實(shí)。再說，她并不是不曉得李空山的厲害。她咬上了牙。這時候，她幾乎真象個母親了，幾乎要責(zé)備自己不該把女兒送到虎口里去。可是，責(zé)備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來是一步一個腳印兒的女光棍；光棍是絕對不能下罪己詔的！不，她自己沒有過錯，招弟也沒有過錯；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惡！她須設(shè)法懲治李空山！
    她開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兒，一邊兒走一邊兒思索對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時想不出什么方法來，因?yàn)樗髦揽丈讲皇呛萌堑摹＜偃?，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那才丟透了臉！這樣一想，她馬上發(fā)了怒。她干嗽了一兩聲，一股熱氣由腹部往上沖，一直沖到胸口，使她的胸中發(fā)辣。這股熱氣雖然一勁兒向上沖，可是她的皮膚上反倒覺得有點(diǎn)冷，她輕顫起來。一層小雞皮疙疸蓋住了她滿臉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么了。只有一個觀念象蟲兒似的鉆動她的心——她丟了人！
    作了一輩子女光棍，現(xiàn)在她丟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么也無須想了，她去和李空山拚命吧！她握緊了拳，抹著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摳得有點(diǎn)疼。是的，什么也不用再說，拚命去是唯一的好辦法。曉荷死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高第，她永遠(yuǎn)沒喜愛過高第；假若高第隨便的吃了大虧，也沒多大關(guān)系呀。桐芳，哼，桐芳理應(yīng)下窯子；桐芳越丟人才越好！一家人中，她只愛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肉，眼前的一朵鮮花。而且，這朵鮮花絕不是為李空山預(yù)備著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高貴的人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系，也就沒有什么說不通的地方；不幸，單單是李空山搶去招弟，她沒法咽下這口氣！李空山不過是個科長??！
    她喊人給她拿一件馬甲來。披上了馬甲，她想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講理，和他廝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腳卻沒往院外走。她曉得李空山是不拿婦女當(dāng)作婦女對待的人；她若打他，他必還手，而且他會喝令許多巡警來幫助他。她去聲討，就必吃更大的虧，丟更多的臉。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無賴子。
    曉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終沒敢哼一聲。他知道太太是善于遷怒的人，他一開口，也許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再說，他似乎還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還沒有事作，他樂得的看看兩個官兒象兩條兇狗似的惡戰(zhàn)一場。他幾乎沒有關(guān)切女兒的現(xiàn)在與將來。在他看，女兒若真落在李空山手里呢，也好。反之，經(jīng)過大赤包的一番爭斗而把招弟救了出來呢，也好。他非常的冷靜。丟失了女兒和丟失了國家，他都能冷靜的去承認(rèn)事實(shí)，而不便動什么感情。
    天上已布滿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沒能決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這激起她的怒氣。她向來是急性子，要干什么便馬上去干?，F(xiàn)在，她的心與腳不能一致，她沒法不發(fā)氣。她找到曉荷作發(fā)氣的目標(biāo)。進(jìn)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過血的，沒有力量的，牛肉似的，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她的眼盯住曉荷。
    曉荷知道風(fēng)暴快來到，趕緊板起臉來，皺起點(diǎn)眉頭，裝出他也很關(guān)切招弟的樣子。他的心里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須登臺彩唱一回，比如說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斷臂》；我很會作戲！
    他剛剛想好自己掛上髯口，穿上行頭，應(yīng)該是多么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經(jīng)響了。
    我說你就會裝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guī)淼模悄銈児诩业墓媚?，你難道就不著一點(diǎn)急？
    我很著急！曉荷哭喪著臉說。不過，招弟不是常常獨(dú)自出去，回來的很晚嗎？
    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說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并沒教她去！曉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丟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過錯，而過錯有了歸處，那丟人的事仿佛就可以變成無關(guān)緊要了。
    大赤包順手抄起一個茶杯，極快的出了手。嘩啦！連杯子帶窗戶上的一塊玻璃全碎了。她沒預(yù)計(jì)到茶杯會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擊碎，她反倒有點(diǎn)高興，因?yàn)椴ＡУ穆曇羰悄敲创?，頗足以助她的聲勢。隨著這響聲，她放開了嗓子：你是什么東西！我一天到晚打內(nèi)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里橫草不動，豎草不拿！你長著心肺沒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幾口煙，忍了一個盹兒。玻璃的聲音把他驚醒。醒了，他可是不會馬上立起來。煙毒使他變成懶骨頭。他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對著小磁壺的嘴咂了兩口茶，這才慢慢的坐起來。坐了一小會兒，他才輕挑軟簾扭了出來。
    三言兩語，把事情聽明白，他自告奮勇找招弟小姐去。
    曉荷也愿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羅網(wǎng)里，他應(yīng)當(dāng)馬上教李空山拜見老泰山，而且就手兒便提出條件，教李空山給他個拿干薪不作事的官兒作。他以為自己若能借此機(jī)會得到一官半職，招弟的荒唐便實(shí)在可以變?yōu)樵龉庖娴氖铝?，反之，他若錯過了這個機(jī)會，他覺得就有點(diǎn)對不起自己，而且似乎還有點(diǎn)對不起日本人——日本人占據(jù)住北平，他不是理當(dāng)去效力么？
    可是，大赤包不準(zhǔn)他去。她還要把他留在家里，好痛痛快快的罵他一頓。再說，高亦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曉荷更能把事情處理得妥當(dāng)一些。她的脾氣與成見使她忘了詳加考慮，而只覺得能挾制丈夫才見本領(lǐng)。
    高亦院對曉荷軟不唧的笑了笑，象說相聲的下場時那么輕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罵了曉荷一百分鐘！
    亦陀曾經(jīng)背著大赤包給李空山約過好幾次女人，他曉得李空山會見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單牌樓附近的一家公寓里。以前，這是一家專招待學(xué)生的，非常規(guī)矩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男的管賬，女的操廚，另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仆給收拾屋子，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給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兒。這里，沒有熟人的介紹，絕對租不到房間；而用功的學(xué)生是以在這里得到一個鋪位為榮的。老夫婦對待住客們幾乎象自己的兒女，他們不只到月頭收學(xué)生們的食宿費(fèi)，而也關(guān)心著大家的健康與品行。學(xué)生們一致的稱呼他們老先生和老太太。學(xué)生們有了困難，交不上房租，只要說明了理由，老先生會嘆著氣給他們墊錢，而且借給他們一些零花。因此，學(xué)生們在畢業(yè)之后，找到了事作，還和老夫婦是朋友，逢節(jié)過年往往送來一些禮物，酬謝他們從前的厚道。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過這里的學(xué)生們，無論來自山南海北，都因?yàn)檫@個公寓而更多愛北平一點(diǎn)。他們從這里，正如同在瑞蚨祥綢緞莊買東西，和在小飯館里吃飯，學(xué)到了一點(diǎn)人情與規(guī)矩。北平的本身仿佛就是個大的學(xué)校，它的訓(xùn)育主任便是每個北平人所有的人情與禮貌。
    七七抗戰(zhàn)以后，永遠(yuǎn)客滿的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來。大學(xué)都沒有開學(xué)，中學(xué)生很少住公寓的。老夫婦沒了辦法。他們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館，因?yàn)殚_旅館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們倆不過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北平人。他們也關(guān)不了門，日本人不許任何生意報歇業(yè)。就正在這個當(dāng)兒，李空山來到北平謀事。他第一喜愛這所公寓的地點(diǎn)——西單牌樓的交通方便，又是熱鬧的地方。第二，他喜歡這所公寓既干凈，又便宜。他決定要三間房。為了生計(jì)，老夫婦點(diǎn)了頭。
    剛一搬進(jìn)來，李空山便帶著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他們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婦過來勸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婦說怕巡警來抄賭，李空山命令帶來的女人把大門開開，教老夫婦看看巡警敢進(jìn)來不敢。半惱半笑的，李空山告訴老夫婦：你們知道不知道現(xiàn)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歡咱們吸煙打牌！說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煙燈。老先生拒絕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兩張。他是老軍人，懂得怎樣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換了個女人。老夫婦由央告而掛了怒，無論如何，請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語不發(fā)，堅(jiān)決的不搬。老先生準(zhǔn)備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這兒撒野！李空山還是不動，仿佛在這里生了根。
    最后，連那個女人也看不過去了，她說了話：李大爺，你有的是錢，哪里找不到房住，何苦跟這個老頭子為難呢？李空山賣了個面子，對女人說：你說的對，小寶貝！然后，他提出了條件，教老夫婦賠償五十元的搬家費(fèi)。老夫婦承認(rèn)了條件，給了錢，在李空山走后，給他燒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給了那個女人：得啦，白住了兩天房，白玩了女人，這個買賣作得不錯！他笑了半天，覺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長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強(qiáng)占那所公寓的三間房。他自己沒有去，而派了四名腰里帶著槍的干員去告訴公寓的主人：李科長——就是曾經(jīng)被你攆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來住過的那三間房！他再三再四的囑咐干員們，務(wù)必把這句話照原樣說清楚，因?yàn)樗X得這句話里含有報復(fù)的意思。他只會記著小仇小怨，對小仇小怨，他永遠(yuǎn)想著報復(fù)。為了報復(fù)小仇小怨，他不惜認(rèn)敵作父。借著敵人的威風(fēng)，去欺侮一對無辜的老夫婦，是使他高興與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婦看到四只手槍，只好含著淚點(diǎn)了頭。他們是北平人，遇到凌辱與委屈，他們會責(zé)備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嘆息自己的運(yùn)氣不佳。他們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壓，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槍。
    李空山并不住在這里，而只在高興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別墅來。每來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婦給三間屋里添置一點(diǎn)東西與器具；在發(fā)令之前，他老教他們看看手槍。因此，這三間屋子收拾得越來越體面，在他高興的時候，他會告訴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間好不好？器具越來越多，這不是進(jìn)步么？趕到老先生問他添置東西的費(fèi)用的時候，他也許瞪眼，也許拍著腰間的手槍說：我是給日本人作事的，要錢，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許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吧？老先生不敢再問，而悟出來一點(diǎn)道理，偷偷的告訴了太太：認(rèn)命吧，誰教咱們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里沒有一天忘記了怎樣利用機(jī)會打倒大赤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對李空山特別的討好。他曉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與女人拴了一個結(jié)。大赤包派他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獻(xiàn)媚：李科長，又有個新計(jì)劃，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門子，我先把她帶到這里來，由科長給施行洗禮，怎樣？
    李空山不明白什么叫洗禮，可是高亦陀輕輕挽了挽袖口，又?jǐn)D了擠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閉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問：你給我盡心，拿什么報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給你點(diǎn)煙土？
    高亦陀輕快的躲開，一勁兒擺手：什么報酬不報酬呢？憑你的地位，別人巴結(jié)也巴結(jié)不上啊，我順手兒能辦的事，敢提報酬？科長你要這么客氣，我可就不敢再來了！
    這一套恭維使李空山幾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著高亦陀的肩頭直喊老弟！于是，高亦陀開始往別墅運(yùn)送女人。
    高亦陀算計(jì)得很正確：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他猜對了。在他來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經(jīng)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個鐘頭。
    招弟，穿著空山給她的夾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長高了許多。挺著她的小白脖子，挺著她那還沒有長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幾點(diǎn)鐘里變成個熟透了的小婦人。她的黑眼珠放著些浮動的光兒，東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膽，而又有點(diǎn)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別的紅，特別的大，見棱見角的，象是要用它幫助自己的勇敢。她的頭發(fā)燙成長長的卷兒，一部分垂在項(xiàng)上，每一擺動，那些長卷兒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點(diǎn)發(fā)癢。額上的那些發(fā)鬈梳得很高，她時時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們；發(fā)高，鞋跟高，又加上挺著項(xiàng)與胸，她覺得自己是長成了人，應(yīng)當(dāng)有膽子作成人們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嬌小秀氣。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點(diǎn)生活的理想。她忘了從前的男朋友們。她忘了國恥。假若在北平淪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處，憑她的聰明與熱氣，她一定會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點(diǎn)愛國的真心來?？墒?，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與父母所作的卑賤無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與淫蕩包圍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覺得把握住眼前的快樂是最實(shí)際最直截了當(dāng)?shù)摹_動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變成比她媽媽更漂亮，更摩登，也更會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這個，她想，她便是個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來也不會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國不亡國了。
    她并不喜愛李空山，也不想嫁給他。她只覺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對將來也沒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處，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光亮，那光亮給她照出，象電影場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個的北平都在烏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們，都閉著眼瞎混——他們與她們都只顧了嘴與其他的肉體上的享受，她何必獨(dú)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見了那些警戒的語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于告訴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這樣勸告了自己，她覺得一切都平安無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著也頗有點(diǎn)好處與方便。
    沒有反抗精神的自然會墮落。
    見了李空山，李空山?jīng)]等她說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后跟好象踩著一片薄冰。她有點(diǎn)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東一轉(zhuǎn)西一轉(zhuǎn)的動。她的嗓子里發(fā)干，時時的輕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無聊，于是就不著邊際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動得很快，隨著心的跳動，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飄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興奮。她的跳動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兩半兒。她一會兒想往前闖去，一會兒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終沒有任何動作。她不能動了，象一個青蛙被蛇吸住那樣。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點(diǎn)。她想一溜煙似的跑出去?？墒牵灿悬c(diǎn)疲乏，所以一步也沒動。再看看李空山，她覺得他非常的粗俗討厭。他身上的氣味很難聞。兩個便衣已經(jīng)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裝鎮(zhèn)定的用小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順口哼一句半句有聲電影的名曲。她以為這樣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許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襲擊。她又極珍貴自己了。
    可是，她終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淚。李空山向來不管女人落淚不落淚。女人，落在他手里，便應(yīng)當(dāng)象一團(tuán)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么樣，便揉成什么樣。他沒有溫柔，而且很自負(fù)自己的粗暴無情，他的得意的經(jīng)驗(yàn)之語是：對女人別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發(fā)愛你！高亦陀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