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br>　　哐當一聲。</br>　　沈九踹飛了那只黑漆漆的小木盆。</br>　　他抱著手,沒說話。不知道是十五還是十四的少年縮了縮。</br>　　旁邊的小兄弟們都不住拿眼睛慫恿他，他硬著頭皮,梗著脖子道：“沈九,你不要太霸道。這條街又不是你買的，憑什么不讓我們也在這里！”</br>　　這條大街，寬闊平坦，人來人往。若要行乞,的確是一個風水佳地。路人也有觀望這群孩子打架的,更多的則是行色匆匆。</br>　　這新出來的小子敢跟他叫板，沈九低頭正準備抄塊板磚給他點顏色看看,恰好一個高個子的少年走到這邊,一見他擼袖子低頭，忙上來攔住他：“小九,我們到別處去。”</br>　　沈九道：“不去。我就在這里。”</br>　　那少年趁機告狀：“七哥,他欺負我。”</br>　　岳七道：“不是欺負,十五,小九跟你玩笑的。”</br>　　沈九說：“誰跟他玩笑？我要叫他滾。這里是我的地界,誰跟我搶我要誰死。”</br>　　有岳七攔在前面,十五膽子肥了,伸長脖子叫道：“每到一個新地方都霸著最好的位置,大家早就看不慣你了！你別以為你多了不起,人人都怕你！”</br>　　岳清源責備道：“十五。”掙扎中,沈九踢了岳七小腿一腳：“想揍倒是敢揍啊？自己沒本事就會賴地方不好。雜種，誰是你七哥？你再叫聲試試！”</br>　　“你才是雜種！我看你遲早被賣掉,賣去做龜公！”</br>　　岳七哭笑不得：“哪里學的亂七八糟的話！”邊拉著沈九往路旁走邊哄：“好啦，你最有本事。不挑地方也最有本事，咱們換條街。”</br>　　沈九踩他腳：“滾開！怕他嗎？來來來單挑，群上也不怕！”</br>　　岳七當然知道他不怕，真讓沈九跟他們打起來，他就會使陰的，挖眼撩陰專管下三路，毒得很，到時候吃虧嚇哭的還是別人，憋著笑說：“踩夠了沒？夠了就別踩了。七哥帶你玩兒去。”</br>　　沈九惡狠狠地說：“玩?zhèn)€屁！他們全死光才好玩。”</br>　　岳七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br>　　有七有九，自然有一到六。只是早一批入手的孩子里，六以上要么被轉手賣掉，要么早已夭折。最熟識的只剩下他們兩個。</br>　　沈九再小點的時候，是又瘦又小的一團。岳七抱著他的腦袋坐在地上，前面攤著一張“血書”，寫著兄弟父母雙亡，外地尋親落難、孤苦伶仃、漂泊無依云云。按照要求，岳七應該嚎啕大哭，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于是這個任務每次都落在了本該奄奄一息裝病的沈九身上。他人小，臉蛋也不討人厭，哭起來稀里嘩啦的，路人見著可憐，紛紛慷慨解囊，說是一棵搖錢樹，毫不為過。后來岳七年紀漸長，越來越不愿意做這檔子事，才被差去放風巡邏。沈九也要跟去，卻不被允許，他便繼續(xù)做街頭一霸，禍害四方。</br>　　兩人正要繞出這條最繁華的長街，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br>　　兩旁貨攤主們大驚失色，推車的推車，跑路的跑路，如臨大敵。岳七不明所以，沈九剛拽著他躲到路旁，一匹高頭大馬蹬蹬地轉過街來。</br>　　馬嚼子居然是赤金打造，金燦燦、明晃晃、沉甸甸，上邊倨傲地坐著個精神抖數的小少爺。容色艷烈，眉眼細長，黑瞳里兩點精光，亮得刺人。紫衣下擺松松地散在鞍座兩側，箭袖收得很緊，白皙的掌中握著一柄漆黑的鞭子。</br>　　+落-霞+小-說??www·luoxia·com·</br>　　沈九被金色晃得迷了眼，情不自禁探出腦袋，岳七連忙把他往回拖了拖，兩人避了開去。</br>　　走了沒多遠，忽然聽見尖叫轟散聲，一眾小兄弟奔了過來，紛紛往岳七身上撲，嚇得鼻涕眼淚都要蹭上去了，沈九大發(fā)雷霆，岳七忙道：“哭什么，怎么了？”</br>　　有人慘叫道：“十五不見了！”</br>　　岳七立刻頓住腳步：“他沒跟過來？”</br>　　那孩子嚎啕道：“剛才街上太亂了，我沒瞧清楚……”</br>　　岳七道：“別急，慢慢說。”</br>　　原來，剛才那騎馬的少爺領著家丁轉過街口，眼角掃到街角的十五他們，皺了皺鼻子：“哪兒來的？”</br>　　有家丁道：“秋少爺，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乞兒。”</br>　　小少爺道：“這些腌臜東西還留著干什么？”</br>　　家丁們不需要主人更多的指示，悍然過來轟人。十五好不容易從沈九手里把地盤搶過來了，怎么甘心就這樣被趕走，不忿叫：“你憑什么趕人……”</br>　　他還想說一句“這條街又不是你的”，那小少爺一揮手，黑影落下，他臉上就多了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br>　　鞭痕距離眼球不到幾毫，十五還來不及覺得疼，只是驚得呆了。</br>　　那小少爺粲然笑道：“不憑什么。就憑這條街是我家修的。”</br>　　十五不知道嚇暈了還是疼暈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br>　　沈九不等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岳七點人發(fā)現少了幾個，回頭道：“你先走，我馬上過來。”</br>　　沈九幸災樂禍：“別多管閑事，這姓秋的還真敢殺了他們不成。”</br>　　岳七搖頭道：“你先回去。我是最大的，不能不管。”</br>　　沈九道：“死不了。最多打一頓。打不死長個記性。”</br>　　岳七道：“回去吧。”</br>　　沈九拉不住他，罵道：“你太多事了！”</br>　　罵完跟了上去。</br>　　2</br>　　秋剪羅覺得沈九非常好玩兒。</br>　　就像打狗。你打一條狗，它蔫頭耷腦，縮到一旁嗚嗚咽咽，固然沒什么威脅，可也沒什么意思。但若是你踩這條狗，它咕嚕咕嚕低聲咆哮，畏懼地望著你，又不敢反抗，這就有趣多了。</br>　　他扇沈九一耳光，沈九心里肯定操了秋家祖墳百十八遍，可還不是得乖乖挨踢，乖乖把臉伸過來讓他打。</br>　　實在好玩兒。</br>　　秋剪羅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br>　　沈九剛挨了一頓好揍，抱頭縮在一旁，看他笑得前俯后仰。</br>　　秋剪羅剛把沈九買回來的時候關了幾天，關得灰頭土臉。看到自己也惡心了，才拎小貓一樣拎給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讓他們給“洗洗涮涮”。</br>　　于是，沈九真的被狠狠洗涮了一番，皮都快刮掉一層，才被提回了書房。燙掉身上的陳年老垢后，臉蛋和肩膀手臂因為搓得太用力，顯得白里透紅，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冒著點熱氣。穿齊整了，規(guī)規(guī)矩矩侍立一旁，倒也瞧著蠻討人憐的。</br>　　秋剪羅歪著腦袋，看了半晌，心里有點奇異的感覺，又有點喜歡，原先想踢出去的一腳也收住了。</br>　　他問道：“識字么？”</br>　　沈九小聲說：“識幾個。”</br>　　秋剪羅攤開雪白的紙張，敲敲桌子：“寫來看看。”</br>　　沈九不情不愿地抓起一支小狼毫，握姿倒也有模有樣。點點墨，想一想，先寫了一個“七”，頓一頓，又寫了一個“九”。</br>　　雖然筆畫倒走，卻不歪不斜，端正清秀。</br>　　秋剪羅道：“從哪兒學的？”</br>　　沈九道：“看人寫的。”</br>　　這小子狗屁不通，只懂依樣畫葫蘆，居然也能唬住人。秋剪羅大感意外。于是，越發(fā)和顏悅色，學著以前自家老夫子的口氣，贊許道：“有點資質。今后若是肯好好學點東西，說不定也能走上正途。”</br>　　秋剪羅比沈九大四歲，十六歲的年紀，被父母寄予厚望，金磚砌的房子里養(yǎng)出來的，誰都不放在眼里，生平唯一的一個心肝寶貝兒就是妹妹海棠。海棠也是全秋家的心肝寶貝，秋剪羅在海棠面前，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以往他巴不得妹妹一輩子不嫁人，沈九來了之后，他又有了別的打算。</br>　　秋海棠很喜歡沈九。如果能把沈九教好了，做個便宜姑爺，似乎也不錯。妹妹在身邊，沈九也可以繼續(xù)留著玩兒，只要他老實聽話，便相安無事。</br>　　嫁給他不用遠走，吃穿用度還是靠自家，跟沒嫁沒什么兩樣。除了可能配沈九略嫌癩蛤蟆沾了天鵝肉，幾乎挑不出缺點。</br>　　秋剪羅算盤打得挺美，經常警告沈九：“你要是敢讓海棠不開心，我就讓你沒小命。”</br>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br>　　“人要知恩圖報。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也是應該的。”</br>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么，必須應什么，哪怕聽了心里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br>　　但他心底時時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也是唯一一次把秋剪羅氣得發(fā)瘋的那天。</br>　　岳七堅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面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剎那間沈九忘記了岳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將金子化成了利刃，刺進了馬骨之中。</br>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里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wěn)穩(wěn)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干的？！誰干的！”</br>　　當然是沈九干的。</br>　　可是如果后來秋剪羅找上門時，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br>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該被踩死，踩成一灘千人唾的爛肉泥。當初岳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br>　　沈九就靠反復咀嚼這點甜蜜又于事無補的惡毒聯(lián)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等著某個人依言來救他脫離苦海。</br>　　3</br>　　關于岳七為什么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br>　　可能逃走的時候被發(fā)現，人牙子把他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干糧吃又不愿乞討，被餓死了。可能資質太差，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自己會怎樣行走天涯尋找他的尸骨，找到了之后怎樣用手給他刨個坑，也許還會勉為其難流一滴眼淚。如果他僥幸還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于水深火熱。</br>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這種再遇的情形。</br>　　他重復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鮮血橫飛，畫面凄厲。血珠濺入眼球，只眨一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br>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后，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尸體。</br>　　岳七發(fā)現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弟子的尸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br>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br>　　岳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兩個人面上都慘白一片。</br>　　沈九厲聲道：“別過來！”</br>　　他第一反應，竟然是撲到地上，從尸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br>　　岳七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br>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br>　　“乖徒弟，這是個什么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br>　　沈九一松手，手里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他猛地轉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br>　　岳七發(fā)覺事態(tài)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扣起一發(fā)靈力。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么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么回事！他們要放煙花，你不會直接砍了他們的手？”</br>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咱們快走吧，那些老匹夫趕過來，想走也走不了了。”</br>　　岳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fā)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br>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br>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劍，岳清源？”</br>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催促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br>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雖然聲勢浩大，我卻也不至于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br>　　等他和岳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就發(fā)現，自己原先對岳七的擔憂和為此所施的拙劣伎倆有些可笑。他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岳七或說岳清源對上了他，即便不拔劍也游刃有余。</br>　　可說完全放心，卻也不能夠，因為他熟悉無厭子的作戰(zhàn)方式和保命王牌。</br>　　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光符，他無數次看到無厭子在落于下風后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陰險的一招，更何況岳七現在一看就沒多少應敵經驗，只會一板一眼地一來一回。</br>　　于是，無厭子這次拋出那套黑符時，沈九在他背后捅了一劍。</br>　　岳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過一番惡戰(zhàn)，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br>　　冷靜下來后，沈九才開始仔細打量岳七。</br>　　修為甚高，氣度沉穩(wěn)，衣著不凡，儼然大家風范。和他想象中認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br>　　這是岳清源，不是岳七。</br>　　岳清源神情激動，面色潮紅，正要說話，沈九劈頭蓋臉問道：“你進了蒼穹山？”</br>　　岳清源不知想到了什么，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又開始發(fā)白。</br>　　沈九道：“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不錯。為什么不回來找我？”</br>　　“我……”</br>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br>　　他道：“怎么不繼續(xù)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br>　　岳清源哪還能繼續(xù)說。</br>　　沈九抱起手臂，終于等來了岳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br>　　沈九心中鋪天蓋地爬滿了冰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里真的能嘗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br>　　他先是一只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后是一只陰溝里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么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光陰。岳清源則是一只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br>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只知道說對不起。”</br>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br>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為他在一剎那間清晰地頓悟了：</br>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尸骨寒磣無人收斂的岳七，也不想看到一個優(yōu)雅強大、前途無量的岳清源。</br>　　4</br>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br>　　一個人如果什么都討厭，那么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萬幸，當他成為沈清秋時，已經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于表面。</br>　　蒼穹山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br>　　柳清歌少年得志，天賦出眾，靈力高強，劍法驚絕。家世優(yōu)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里面無論拿出哪一點，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反側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于一身。</br>　　蒼穹山十二峰演武年會上，沈清秋的對戰(zhàn)對象是柳清歌。</br>　　結局自然是毫無疑問地輸了。</br>　　輸給未來的百戰(zhàn)峰峰主，這沒什么好丟人的，或說本該如此，這才是正常。</br>　　可沈清秋絕對不會這么想。他能看到的不是旁人對自己與他堅持周旋了這么久的驚嘆，只有柳清歌將乘鸞劍尖點在他喉嚨前毫厘之處時的理所當然的倨傲。</br>　　清靜峰自詡君子峰，沈清秋扮君子扮得如魚得水，但柳清歌總能逼得他戾氣暴長，連偽裝同門和諧的精力都不想浪費。</br>　　沈清秋對柳清歌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柳清歌我遲早殺了你！”</br>　　懷抱琵琶的青蔥少女早嚇得披了薄衫沖出去。柳清歌看他一眼：“憑你？”</br>　　只有兩個字，沈清秋卻從中聽出了無窮無盡的刻毒意味，手腕一轉。岳清源見勢不好，把他手肘下壓，止住拔劍的動作，回頭喝道：“柳師弟！你先回去。”</br>　　柳清歌似乎也懶得糾纏下去，冷笑一聲，身影瞬息之間消失。只剩下暖紅閣廂房中的兩人。一個衣衫不整，一個一絲不茍，對比鮮明。</br>　　岳清源把沈清秋從床上揪起來，難得動了氣：“你怎么能這樣？”</br>　　沈清秋道：“我怎么樣？”</br>　　岳清源道：“蒼穹山兩位首席弟子，在秦樓楚館大打出手。好聽嗎？”</br>　　沈清秋道：“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哪門哪派！蒼穹山是蒼穹山，蒼穹山哪一條門規(guī)規(guī)定過，本派弟子就不能來這里。蒼穹山又不是和尚廟道士觀，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找姑娘。師兄要是嫌丟人，你可得管好柳清歌那張嘴。”</br>　　蒼穹山是沒有明文規(guī)定過這條。可修真之人，本身就該懂得清心養(yǎng)性的道理，自覺自律，尤其是清靜峰，峰主弟子歷來潔身自好。這不成文的共識反倒成了沈清秋狡辯的理由。岳清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陣咽氣吞聲，悶悶地道：“我不會說的。柳師弟他們也不會說。不會有人知道的。”</br>　　沈清秋邊穿靴子邊道：“那謝謝了你們啊。”</br>　　岳清源道：“女色有損修為。”</br>　　沈清秋冷笑：“你沒聽到你柳師弟那兩個字的語氣？憑我？憑我也配？損不損都這樣了。”</br>　　岳清源默然片刻，道：“柳師弟其實人不壞。他并非針對你，他對誰都一樣。”</br>　　沈清秋嗤道：“‘對誰都一樣’？掌門師兄千萬莫要誆我。對你也是一樣？”</br>　　岳清源耐心地道：“你若是對他付諸一份善意，他就會雙倍回報于你。”</br>　　沈清秋道：“掌門師兄當真善解人意。只不過他怎么不先對我付諸善意，怎么不先可憐可憐我？憑什么要我先遷就他？”</br>　　刀槍不入到這個份上，岳清源也難以開口了。他自然不能直說，要不是你在演武會后，想盡手段暗中使絆偷襲他要給他難看，如今和柳清歌也不會一沾即眼紅，相看兩相厭。</br>　　沈清秋摔手把肩頭衣服扯上去，修雅插入鞘中，走了兩步，想起什么，轉身疑道：“你怎么知道來這里找我？誰給你報的信？”</br>　　岳清源道：“我去清靜峰，沒看到你。卻看到百戰(zhàn)峰的師弟們準備上去。”</br>　　“準備上去干什么？”</br>　　“……”</br>　　沈清秋嗤笑：“準備圍堵我，是不是？”</br>　　雖說沈清秋時常和百戰(zhàn)峰起沖突，但這次的沖突著實本無必要。一名百戰(zhàn)峰弟子到偏遠小城執(zhí)行任務，恰好看到一個眼熟的人進了當地最大的勾欄場所暖紅閣。百戰(zhàn)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樣，對沈清秋無甚善意。見此機會哪肯放過，當即跟了進去，譏諷沈清秋平時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這種地方，真是丟盡了本門本派的臉。</br>　　三言兩語不合，沈清秋將他打成重傷。這名弟子回百戰(zhàn)峰后，又被柳清歌撞上。追問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御劍趕來找他算賬，準備一拳不落地打回來。如果不是岳清源逮到了準備去清靜峰拆沈清秋竹舍的百戰(zhàn)峰師弟們，還不知道這小城會被他們砸成什么樣。</br>　　見岳清源閉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來，百戰(zhàn)峰哪會打算干什么好事，話鋒一轉：“你去清靜峰干什么？我不是讓你別來找我嗎。”</br>　　岳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br>　　沈清秋道：“牢岳師兄費心。過得很好。雖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好在清靜峰峰主不嫌棄。”</br>　　岳清源跟在他身后，道：“如果真的過的好，你為什么從來不在清靜峰夜宿？”</br>　　沈清秋陰陰地看他一眼。</br>　　他知道，岳清源一定是以為他在清靜峰遭人排擠。</br>　　岳清源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只是這回還真錯了。沈清秋雖然不得同輩喜愛，但也不至于被排擠到連個通鋪都擠不了。</br>　　他只是憎惡跟同性別的人擠在一起。</br>　　當年，每每被秋剪羅毆打之后、或是預感要被他毆打之前，他總會爬去秋海棠的屋子里瑟瑟發(fā)抖。秋剪羅不愿讓妹妹看到他喪心病狂的一面，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br>　　從前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他們中的大姐。可是年紀到了以后，大姐就被賣給一個干癟的老男人做填房了，后來他們離開了那座城，再也沒有見到過。</br>　　喜歡女人一點也不可恥，但是把女人當救星，縮到她們懷里找自信，不用人說，沈清秋也知道極其可恥。所以他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岳清源。</br>　　沈清秋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說，我在清靜峰過得不好，你打算怎么辦？像你引薦我進清靜峰一樣，把我弄進穹頂峰？”</br>　　岳清源想了想，鄭重道：“如果你想。”</br>　　沈清秋果斷地哼道：“我當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做？你肯讓我做掌門？”</br>　　擲地有聲：“十二峰中，清靜峰好歹排行第二，我還不如等著坐這個位置。”</br>　　岳清源嘆道：“小九，你何必總是這樣。”</br>　　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秋背后一片戰(zhàn)栗，煩躁無比：“別這么叫我！”</br>　　清字輩中沈九機敏，頗得峰主喜愛。是以入門不多時，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卻仍被定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給首徒取名之后，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br>　　從前秋剪羅逼他學讀書寫字，沈九不肯學，惡之成狂，如今卻偏偏靠著讀書背書比旁人聰明，才得了清靜峰峰主的青睞。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么多字號，偏巧峰主給他取了一個“秋”。</br>　　再可笑、再咬牙切齒，沈清秋也不會不要它。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他從今往后、煥然一新的人生。</br>　　沈清秋整頓心思，笑吟吟地道：“這名字我聽了就氣悶，早已忘了。請掌門師兄也忘掉吧。”</br>　　岳清源道：“那是不是我這樣叫你，你肯答應時，就不氣悶了？”</br>　　“……”沈清秋冷笑：“永遠不可能。岳清源，我再說一次。別讓我再聽到這個名字。”</br>　　5</br>　　沈清秋終是沉不住氣，去了一趟穹頂峰。</br>　　穹頂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則少去。岳清源，則是能不見則不見。</br>　　因此每年的十二峰演武大會對他來說是件相當麻煩的事。</br>　　蒼穹山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無關每峰實力，只是由蒼穹山最初代開山峰主們的成名時間決定。后代峰主之間相互稱呼便是根據排位決定，而非根據入門先后順序。所以，即使他入門比柳清歌晚了許久，可清靜峰排名第二，僅次于穹頂峰，百戰(zhàn)峰排名第七，柳清歌還是不得不咬碎了牙叫他一聲“師兄”。</br>　　可同時，也因為這個排位，每次穹頂峰和清靜峰的弟子都列于相臨的方陣內，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br>　　岳清源在其他時候逮不到他的人，就會抓緊這個機會不停地問東問西。大到修煉心得，小到溫飽寒暖，喋喋不休。沈清秋雖不勝其煩，但也不會笨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掌門首席弟子難堪。岳清源問二十句，他回一句，疏離卻不失禮，心里卻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訣，盤算別的事情。</br>　　這是每年演武會最滑稽的一道風景。這兩人或許不知道，可對許多弟子而言，演武會正式開始之前，看兩位首席弟子一個一反常態(tài)無視肅靜小聲嘀嘀咕咕，一個心不在焉目不斜視嗯嗯啊啊，是冗長的峰首發(fā)言一節(jié)內唯一的樂趣。</br>　　所以，沈清秋主動上穹頂峰，不光岳清源驚訝且高興，幾乎所有在場的弟子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看戲。</br>　　沈清秋卻沒什么話好說，更沒興趣給人當猴戲看，前腳申請了靈犀洞駐修權，后腳拔腿便走。</br>　　靈犀洞靈氣充沛，與外界隔絕。沈清秋在內穿行，臉色越來越陰沉。</br>　　在秋剪羅和無厭子手下荒廢的那些時日，影響不可謂不大。</br>　　新一代的峰主們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結丹的。齊清萋和柳清歌幾乎是同時緊接著突破，連安定峰尚清華那種碌碌之輩都在正式即位之前勉強跟上了境界。</br>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慮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幾百斤煙草炮仗，在腹中腦中燒得心浮氣躁，怒火狂飆。他這副樣子，自然誰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會放過。</br>　　洛冰河明明拿著他給的錯誤的入門心法，早該練得七竅流血五體爆裂而亡，可為什么非但沒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還在穩(wěn)穩(wěn)提升！</br>　　早跟寧嬰嬰說了千遍萬遍離洛冰河遠遠的不許混作一團，為什么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在眼前竊竊私語！</br>　　沈清秋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討論他遲遲無法結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陰手，取而代之。</br>　　此次靈犀洞閉關，如果不能突破……</br>　　沈清秋在石臺上，兀自往下胡思亂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氣息不通，眼冒金星，感覺忽然有一股靈力再脈絡中橫行霸道。</br>　　這可非同小可，他心里一慌，連忙坐定，試圖收回神思。忽覺有一人靠近背后。</br>　　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厲聲道：“誰？！”</br>　　一只手掌輕輕壓在他肩頭。</br>　　岳清源道：“是我。”</br>　　沈清秋：“……”</br>　　岳清源繼續(xù)給他輸送靈力，平息狂暴如亂蹄的靈流躁動，道：“我的不是。師弟你正心神不穩(wěn)，是我嚇到你了。”</br>　　沈清秋剛剛是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到了，正因為如此，才更聽不得別人戳穿，慍道：“嚇誰？！掌門師兄不是從來不入靈犀洞閉關？何至于我一來就要跟我搶地方！”</br>　　岳清源道：“我并不是從來不入。以前也是進來過的。”</br>　　沈清秋莫名其妙：“誰關心您來沒來過？”</br>　　岳清源嘆氣：“師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專心調氣平息嗎？”</br>　　干涸的石燭臺上，幽幽燃起一點明火。沈清秋本來還想還嘴，待看清他挑選的這一處洞府的全貌后，怔了一怔，脫口道：“這里有人死斗過？”</br>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仿佛人臉上層層疊疊的傷疤，猙獰駭人。</br>　　岳清源在他身后道：“沒有。靈犀洞內不允互斗。”</br>　　除了劍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血跡。</br>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體，噴濺上去的。有的則仿佛有人曾經用額頭對著巖壁叩首，哀求著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跡。</br>　　沈清秋盯著那幾乎成了黑色的血跡：“那……就是有人在這里死了？”</br>　　他們兩個相處時，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厭其煩地說著話，從來沒有這種岳清源一語不發(fā)的情形。沈清秋很不習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岳清源？”</br>　　岳清源道：“我在。”</br>　　沈清秋道：“在你為什么不吭聲？”</br>　　岳清源道：“這不是怕我一開口，師弟你又煩？”</br>　　沈清秋哼哼笑道：“是。你是很煩。原來你也知道！”</br>　　可他又不愿就這么在昏暗中歸于沉寂，只得不情不愿中繼續(xù)這個話題：“聽說靈犀洞有時候會禁閉走火入魔、墮入邪道的弟子門人，你看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形？”</br>　　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br>　　沈清秋討了個沒趣，瞇眼盯了一陣墻壁，評判道：“看來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掙扎了很久才死。”</br>　　如果這些血是同一個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br>　　沈清秋忽然覺得岳清源貼在自己肩頭的手不太對勁。他警覺道：“你怎么了？”</br>　　半晌，岳清源才道：“沒什么。”</br>　　沈清秋閉嘴了。</br>　　他看不見背后岳清源的表情，但為他輸送靈力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br>　　6</br>　　沈清秋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上的傷口傳來絲絲清涼。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緩解了不少。</br>　　勉強睜開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單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狀況。</br>　　黑色的下擺平鋪在白色石臺上，沉沉壓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倒著幾只已經空了的藥瓶。</br>　　劍是玄肅。人當然是岳清源。還是那張溫和俊逸的臉，只是比平時蒼白了不少，滿面倦容。這個時候也只有岳清源還會來看他了。</br>　　沈清秋開口，聲音嘶啞：“你怎么進來的？”</br>　　洛冰河一心不讓他好過，怎么會肯讓岳清源進水牢來幫他吊一口氣。</br>　　岳清源見他還能說話，舒了口氣，一邊握他的手，一邊低聲道：“別說了。凝氣聚神。”</br>　　他想給沈清秋傳輸靈力，讓傷口恢復的更快。沈清秋這次總算沒甩開他，因為心里在想：也對，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宮那老兒再強硬，表面上也要禮讓三分。</br>　　但也大概費了不少事才進來。</br>　　靈力流經傷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鋼針密密刺著他。沈清秋咬緊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這小雜種，手段花樣倒是不少。”</br>　　聽到他語氣中刻骨的惡意，岳清源嘆了口氣。</br>　　岳清源其實不是個愛嘆氣的人，只是沈清秋總有本事讓他千瘡百孔。</br>　　他疲憊地說：“……師弟。事到如今，你為什么還一點都不想想自己的過錯？”</br>　　打落牙齒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來死不認錯，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別想他松口。沈清秋刻毒地道：“我有什么過錯？掌門師兄，請你告訴我，洛冰河不是雜種是什么？你且等著吧。他不會只滿足于對付我一個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軒然大波，我唯一的過錯，就是當初沒直接一劍殺了他。”</br>　　岳清源搖搖頭，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不想開導勸誡了。事已至此，任何勸誡都沒用了。</br>　　他忽然問道：“柳師弟真的是你殺的？”</br>　　沈清秋一點都不想看他臉色說話。</br>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br>　　他頓了頓，猛地把手抽從岳清源掌中出來，從地上坐起。</br>　　岳清源道：“你總說總有一天會殺了他。可我從沒想過，你真的會殺他。”</br>　　沈清秋冷冷地說：“你現在不就想了？殺都殺了，掌門師兄現在來指責沈某，不覺得太遲了嗎？還是你想清理門戶了？”</br>　　岳清源道：“我沒資格指責你。”</br>　　他的臉色和眼神，都寧靜至極，寧靜得讓沈清秋莫名的惱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br>　　“師弟可曾想過，如果當初你沒有那么對待洛冰河，今天這一切根本不會發(fā)生。”</br>　　沈清秋啞然失笑。</br>　　“掌門師兄為什么要說這么可笑的話？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萬遍‘想過’，也沒有如果，沒有當初——沒有挽救的機會！”</br>　　岳清源微微仰起臉。</br>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話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痛快不已，可看到他愣愣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自己，所有的鎮(zhèn)定與端儀都蕩然無存，仿佛瞬息之間，蒼老了許多年，忽然心頭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br>　　大概是憐憫。</br>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永遠從容自若的蒼穹山派岳掌門，這一刻是如此的狼狽，如此的可欺，真的讓他有些憐憫。</br>　　這種憐憫使得忽然之間，有什么郁結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東西得到了紓解。</br>　　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對他真的仁至義盡了。</br>　　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該補償完了。</br>　　沈清秋說：“你走吧。我告訴你，就算重來一次，依舊會是這個結果。我心思歹毒，滿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br>　　岳清源道：“你現在心中，可還有恨？”</br>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別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說呢？”</br>　　岳清源將玄肅雙手平舉，送到他眼前，“若還有恨。便拔出玄肅，取我性命。”</br>　　沈清秋哧道：“岳掌門，在這里殺你？你嫌洛冰河給我的罪名還不夠多？再說了，你以為你是什么人？殺了你我就不恨了？我無藥可救，我什么都恨。別怪沈某取笑你不客氣，岳掌門把自己當成那一劑良藥，未免太往臉上貼金了！”</br>　　他羞辱得如此直白，可岳清源卻聽不懂一樣不肯撤手，又像是鼓足了勇氣，叫道：“小九，我……”</br>　　沈清秋喝道：“別這么叫我！”</br>　　岳清源舉劍的手慢慢垂下，半晌，重新握住他的手，源源不絕輸入靈力，緩解他的傷勢。</br>　　像是勇氣被打散了，接下來的時間內，岳清源再也沒有開口說話。</br>　　最后，沈清秋說：“謝謝掌門師兄厚贈。你滾吧。今后都別出現在我面前。”</br>　　岳清源重新將玄肅配在腰間，如他所愿，慢慢走了出去。</br>　　若是能逃過一劫，便能走多遠走多遠吧，岳掌門。</br>　　從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清秋這種東西有任何聯(lián)系了。</br>　　7</br>　　沈清秋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盯著地窖的入口。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終于來了。</br>　　即便身處陰暗潮濕的地牢，洛冰河依舊一派清逸優(yōu)雅，一塵不染。一邊踩過地面凝結的污黑血痕，一邊豐神朗朗道：</br>　　“岳掌門果然如預赴約。真是要多謝師尊那封哀慟婉轉的血書了。否則弟子一定沒辦法這么輕而易舉得手。原本想把岳掌門尸身帶回來給師尊一觀，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輕輕一碰，岳掌門便……哎呀，只好帶回佩劍一柄，當是給師尊留個念吧。”</br>　　洛冰河騙他。</br>　　洛冰河是個滿口謊話陰險無恥的小騙子，他撒的彌天大謊太多了。所以這次也一定是在耍什么陰謀詭計騙人。</br>　　洛冰河在一旁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他以往看沈清秋哀嚎慘叫時固定的上座。他刮了刮熱氣騰騰杯中載浮載沉的茶葉，品評道：“名劍配英雄，玄肅的確是把好劍，倒也配得上岳掌門。不過，此劍之中，還有更加玄妙之處，岳掌門的修為真是教我大開眼界。師尊在此頤養(yǎng)天年，若閑來無事，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此劍。這可真是非常有趣。”</br>　　沈清秋不明白。</br>　　幻花宮水牢，二人最后一面，他極盡刻薄惡毒挖苦之能事，讓岳清源滾，岳清源便滾了。沈清秋覺得他未必會受血書所邀。但凡人能如常思索，都不會踩入這個毫無掩飾之意的陷阱。</br>　　還是不明白。</br>　　不是不來的嗎。</br>　　洛冰河對結果還算滿意，笑瞇瞇地道：“哦，對了。師尊那封血書雖然感人至深，不過未免太過潦草隨意。畢竟是劇痛之下為敷衍弟子而寫就的，弟子理解。所以，為表誠意，我特地附上了兩樣其他的東西。”</br>　　沈清秋明白了。“其他的東西”，那是原先長在他身上的兩條腿。</br>　　這真是太滑稽了。</br>　　曾經日日夜夜盼著這個人來，他不來。完全沒有想過他會來，偏偏就來了。</br>　　沈清秋嘴角掛著冷冷的微笑：“哈。哈哈。岳清源，岳清源啊。”</br>　　洛冰河的心情原本還稱得上愉悅，見他笑得古怪，莫名不快起來。</br>　　他溫聲問道：“你笑什么？”</br>　　沈清秋不理他，兀自嗤笑。洛冰河收起得意神情，凝神道：“沈清秋，你不會以為，裝瘋賣傻對我有用吧？”</br>　　沈清秋一字一句道：“洛冰河，你是個雜種，你知道么？”</br>　　四周忽然一下沉寂了。</br>　　洛冰河盯著他，沈清秋也直勾勾回盯他。</br>　　突然，洛冰河唇角一挑，右手撫上沈清秋的左肩，一捏。</br>　　慘叫刺耳駭人。</br>　　沈清秋右臂斷口處血噴如瀑，他邊慘叫邊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洛冰河，哈哈哈哈……洛冰河你啊……”</br>　　對洛冰河而言，殘虐沈清秋，原本是件極其愜意的事情。沈清秋的慘叫能讓他飄飄欲仙。可這一次，不知怎么的，洛冰河不是那么痛快。</br>　　他胸口起伏越來越厲害。一腳踢翻沈清秋，踢得他在地上轉了幾個圈，血漿滿地。</br>　　當初洛冰河也是這樣撕掉他的兩條腿，仿佛扯掉蟲子的四肢。痛到仿佛身處地獄之后，這感覺卻不真實了。</br>　　沈清秋反而口齒清晰，有條有理起來：“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賜，怎么你不感謝我，反而這么不識好歹？果然是個不知感恩的雜種哈哈哈哈……”</br>　　暴怒須臾而過，洛冰河忽然冷靜了，陰狠一笑，輕聲細語道：“你想死？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師尊，你這一生作惡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無冤無仇的也害，半死不活了還能搭上一位掌門，你不死得慢點，將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么對得起他們呢？”</br>　　他一揮手，玄肅的斷劍擲于地上。</br>　　聽到這一聲響，沈清秋仿佛喉嚨被無形的利刃割斷，笑聲戛然而止。</br>　　披頭散發(fā)、滿面血污之中，一雙眼睛亮得仿佛黑夜中的白火。他哆哆嗦嗦朝著斷劍挪去。</br>　　什么都沒了。</br>　　只剩一把劍了。</br>　　洛冰河的今日是他一手促成，他的結局又是誰一手鑄就？</br>　　岳清源本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br>　　為赴一場遲了數十年的舊約，完成一個于事無補的承諾。</br>　　劍斷人亡。</br>　　不應該是這樣。</br>　　血線蔓延，就在即將匯聚成一結時，錯了開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