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竹枝詞 · 2
天瑯君和蘇夕顏初遇究竟是怎么個情形,竹枝郎并沒親眼見到,因為他當時應了天瑯君的要求,排隊去買一位知名撰書人的新作了。</br> 他原本也并不好奇。可自那以后,天瑯君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種狀態(tài):</br> 作為蛇形代步工具的時候,天瑯君在他頭上說。</br> “我看戲本子里,人界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體貼可人的,還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原來我受騙了。竹枝郎啊,戲這種東西不能看多。”</br> 下一次,完全忘了自己說過“戲不能看多”的君上,在看得津津有味時又會說。</br>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樣子嗎?像是窮到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樣子嗎?”</br> 竹枝郎洗他的衣服時,天瑯君儀態(tài)優(yōu)雅地蹲在旁邊,還會說。</br> “竹枝郎,我的臉如何?不英俊嗎?一般而言,看到我這般模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立即化身芳心萌動懷春少女嗎?”</br> 竹枝郎抖開擰干的衣服,用竹竿叉了,一邊恭恭敬敬地附和,一邊默默地想,以前他亂七八糟的戲本子也和君上一起看過不少。別人怎樣他不知道,不過君上這幅樣子,倒是真的比較像本子里那些芳齡二八的懷春少女。</br> 由是不由得他不好奇。</br>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一個只身出入妖魔作亂的荒城、砍邪祟時讓天瑯君要彈琴唱曲走遠點唱去不要礙事、砍完了扔給天瑯君三顆銀子給他當回家路費的姑娘,不說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兇光。</br> 而等真的見到了那名引發(fā)天瑯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許多日的罪魁禍首,竹枝郎卻發(fā)現(xiàn),對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br> 天瑯君喜歡逛人界。逛人界需要花錢。而他從來不記得帶錢。只好竹枝郎幫他記住。然而他花錢還沒有概念不知收斂,豪情一上來了便一擲千金,竹枝郎攔也攔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負金山銀海也難以應付,終有囊中羞澀時。</br> 正當二位異鄉(xiāng)客街頭羞澀著,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劍信步走過。</br> 天瑯君道:“站住。”</br> 錯肩擦身時,那女郎微微揚眉,嘴角一縷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br> 天瑯君道:“路遇不平,豈非應該拔刀相助?”</br> 對方道:“拔刀尚可考慮,解囊在下拒絕。上次借你回家那三兩銀子還沒還給我。”</br> 天瑯君道:“有么?三兩銀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兩,你可以買我三天。”</br> 斷然拒絕:“閣下看起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買你何用?”</br> 竹枝郎看了半天,耿直地道:“君上,這位……恐怕是嫌貴了。”</br> 天瑯君被人嫌棄。這沒什么,有時候服侍他的侍女和守衛(wèi)也會偷偷嫌棄一下他,尤其是在他聲情并茂朗讀時。可是不該價錢壓到三兩還被嫌棄。</br> 天瑯君道:“別的不提。難道我的臉還不值三兩銀子??”</br> 對方噎了噎,端詳他的臉一陣,笑道:“嗯,果然足以。”</br> ??落·霞+小·說www-luoxia-com-</br> 甩手便是一錠金沉沉的錁子。</br> 從此,天瑯君在人界的用度就像大水沖了閘壩,越發(fā)自在逍遙到慘不忍睹。他找到了一座多金的靠山,只要竹枝郎翻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露出點尷尬的顏色,他就不假思索又快快樂樂地去敲那座山的大門。</br> 竹枝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像有什么東西倒錯了。</br> 為何蘇夕顏這么像戲文里一擲千金身份顯赫的豪門公子。</br> 為何天瑯君這么像不諳世事離家出走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br> 以及為何他自己這么像小姐身邊微小謹慎跟班打雜的陪嫁丫鬟。</br> 竹枝郎有試著提醒君上正視這種位置上的倒錯,重拾一下自己作為魔族至尊的尊嚴,天瑯君卻對這種包養(yǎng)與被包養(yǎng)的關系樂在其中。過往他對整個人類盲目的熱情,盡數(shù)傾瀉到了一個人身上。</br> 蘇夕顏當真是一個冷酷無情卻妙不可言的人。</br> 見時,會帶他們找各種珍稀的玩意兒,去各種有趣的地方。竹枝郎怎么也搜羅不到的禁書鈔本,長在某個隱蔽溶洞里的奇特靈芝,流動的水晶般的露水胡,艷名并未遠播,卻彈得一手絕妙多情琵琶的煙花女子;不見時,卻十天半月不見蹤跡,怎么也見不著。</br> 不動聲色,不見癡迷,不說相思。自有盤算,冷眼旁觀。</br> 因為那一半的蛇族血統(tǒng),竹枝郎有一種動物天然的直覺,隱隱覺得這個人的接近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br> 不像魔族的女子那樣千篇一律的妖妖嬈嬈,而是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看上去斯文有禮。卻也的確只是“看上去斯文”而已。竹枝郎不敢說真的廝殺起來能在她手底下討到好。</br> 斯文的表面下是倨傲和冷漠,野心中還藏著心機。作為幻花宮中的第二位掌權者,身居高位動輒號令千人。而以幻花宮等四大派為首的修真界自古以來又是魔族的死對頭。對他們而言,蘇夕顏實在是個危險人物。</br> 竹枝郎將探來的情報悉數(shù)告知天瑯君,天瑯君卻全不關心。</br> 他一旦癡迷上了什么東西,就會忘死忘生,孤注一擲。并非不知底細,而是一直從未懷疑。</br> 為“不懷疑”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被鎮(zhèn)壓的白露山下整整十幾年的暗無天日、不得翻身。</br> “我想殺人。”</br> 這是十幾年里,天瑯君重復次數(shù)最多的一句話。而以往的天瑯君最喜歡的就是人,他從不殺人。</br> 沒有強大的魔力來源支撐他的人形狀態(tài),竹枝郎又退回了半蛇之身。每次見到他在地上艱難地爬來爬去,天瑯君就要扔給他一個“滾”。</br> “你爬的太難看了。”他說。</br> 竹枝郎便默默扭出去,在外邊尋一處日光月光曬不到的地方,繼續(xù)練習生疏多年的爬行。</br> 君上的脾氣變得難以想象的壞,竹枝郎卻半點提不起憤怒或委屈的力氣。</br> 天瑯君的“滾”,意思是讓他滾回魔界,滾回南疆,滾回他老家,滾哪兒去都行,就是不要呆在天瑯君跟前。</br> 天瑯君不能容忍有旁人看到他如此狼狽卑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貴的世子,從沒有吃過苦頭,永遠從容優(yōu)雅,拒絕一切可能破壞形象的低俗事物,還有輕微的潔癖。他不喜歡難看的東西,可實際上現(xiàn)在的他,比誰都要難看。</br> 滿身血污地被鎖在七十二道鐵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軀體逐漸腐爛腥臭,偏偏神智還極度清醒,連想昏厥都做不到。修真界那幫人殺不死他,就想盡千方百計來活活折磨他。恐怕竹枝郎丑怪的半蛇形態(tài),都要比這種狀態(tài)下的天瑯君好看點。</br> 退化后的竹枝郎無法說話了,天瑯君就開始自己對自己說話。每天有將近一半的時間,他都在重復那些戲文里的對話和唱段。有時天瑯君唱著唱著,也會忽然被割斷了喉嚨一般戛然而止。竹枝郎就知道,這一定是蘇夕顏帶他們看過的某一出戲。</br> 可是在停頓了一段時間之后,天瑯君又會戛然而起,用更高的聲音繼續(xù)下去。纏綿的曲調在杳無人煙的山谷和嘶啞的嗓子里,被拉得很長。長而凄厲。</br> 竹枝郎不能說話,不能讓他“別唱了”,不能舉手,不能捂緊耳朵,不讓自己聽到這聲音,從而越發(fā)明白什么叫做“無能為力”。</br> 既然傷心,既然痛苦,為什么要勉強自己。</br> 他能做到的,只有堅持日復一日,一點一點用葉子銜來露湖的水,清洗天瑯君身上那些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br> 十幾年里,他們從來不知道洛冰河的存在。蘇夕顏并未如預料般的成功掌權登位,而是銷聲匿跡不知所蹤。哪怕是重見天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也還是不知道。</br> 因此竹枝郎在南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時,驚詫得連交代給他的正事都忘了辦,一番斗罷,直接回去稟報了天瑯君。</br> 于是有了圣陵一戰(zhàn)。</br> 把沈清秋從口中吐出來安置好之后,天瑯君盯著專心扇蒲扇燒炭石的竹枝郎,道:“你看他究竟是像我還是像她?”</br> 這個“他”和“她”,竹枝郎都明白是誰。他道:“君上不是已說過了。像他母親。”</br> 天瑯君搖了搖頭,笑道:“那股子故作冷酷的勁兒……”</br> 其實他們都知道,洛冰河對于人的眷戀和依賴,還有義無反顧、死不回頭的偏執(zhí)和癡意,更像天瑯君。</br> 天瑯君單手托腮,看著閉目的沈清秋,嘆道:“可他比我幸運多了。”</br> 洛冰河死不放手的是沈清秋這樣的人,確實幸運。起碼沈清秋一定不會召集整個修真界,把洛冰河鎮(zhèn)壓在蒼穹山下。</br> 而且,在這世上,沒有用嫌惡的目光來看竹枝郎那副丑惡模樣的,只得兩個。一個是天瑯君,另外一個就是沈清秋。</br> 天瑯君道:“如何?你想不想把這份幸運搶過來?”</br> 瞪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天瑯君的意思,竹枝郎鬧了個大紅臉:“君上!”</br> 天瑯君道:“搶吧搶吧。都是魔族,還講究這個?何況表兄弟而已怕什么,漠北一族上代領主還堂而皇之搶了親弟弟的正妻呢。”</br> 竹枝郎道:“我沒有這種念頭!”</br> 天瑯君奇道:“那你為何臉紅?”</br> 竹枝郎隱忍道:“君上……若是少讓我搜羅那些本子,或是不要叫我一起看,又或者不要念出來強迫我時時溫習,屬下就一定不會臉紅。”</br> 害得他總是耳邊時時回蕩著一些奇怪的東西,無法問心無愧地直視沈仙師。</br> 他明白天瑯君為什么總愛這樣揶揄他。戲耍背后,還有試探和慫恿之意。</br> 自白露山中重見天日的那日開始起,天瑯君就沒有長久使用這個身體的打算,也沒有為今后考慮的打算。</br> 可是見得沈清秋人時,天瑯君竟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他想:“傻外甥總算有個接手的了。”</br> 竹枝郎這種笨腦子,只能圍著別人轉,不會為自己著想。若是能換個追隨之人,在天瑯君把自己折騰死后,也不至于茫茫于世。他覺得沈清秋是個不錯的追隨對象。無論哪種意義上的追隨。</br> 在這種謎之安心中,天瑯君越發(fā)肆無忌憚地任魔氣揮霍,軀體的侵蝕和衰退一日比一日快,身上時常掉個胳膊手指什么的。為尋求修補之法,竹枝郎焦頭爛額。</br> 這次他試著用針線縫補肢體。天瑯君任他捧著手臂扎來扎去,道:“你直覺一向很準。”</br> 竹枝郎應是。天瑯君道:“你看我和洛冰河,輸贏將會如何?”</br> 沉默半晌,他悠悠地道:“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我輸定了。”</br> 竹枝郎咬斷線頭,打了個結。</br> 天瑯君半真半假道:“不如你今后就跟了沈峰主吧。他能罩洛冰河,不差多罩你一個。”</br> 竹枝郎道:“睡吧君上。”</br> 天瑯君還在胡說八道:“今晚你不是要去沈峰主的帳中給他拔除情絲?你聽我今日問他和洛冰河雙修過沒有,他那副樣子,一看就知道還沒有。先下手為強,你懂我什么意思嗎?”</br> 竹枝郎只作不聞,彎腰去脫他的靴子。手里一空,天瑯君屈起腿,靴子踩在獸皮上,認真地問他:“我要怎樣做,才能打擊到你的自尊心,使你對我心灰意冷、黯然離去?”</br> 竹枝郎道:“戲和話本看得太多,這橋段不新鮮了。屬下的自尊心永遠不可能被您打擊到。所以睡吧君上。”</br> 天瑯君道:“我不想這么快睡。你快去沈峰主帳中,我隨后要來看你們。”</br> 竹枝郎無奈道:“君上,您真任性。”胡攪蠻纏,異想天開,盡出些餿主意。</br> 天瑯君說:“我豈非這么多年來一直這么任性?如何,要不要考慮離開我。”</br> 今天的君上像喝醉了一樣,教人哭笑不得的本事倍乘以十。竹枝郎搖搖頭,伸手撈了五六次,終于撈到了他的靴子,硬是給脫了下來,重復道:“睡吧,君上。”</br> 天瑯君被他按到榻上,強行蓋毯,評價道:“你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了。”</br> 他嘆一口氣:“你以為舅舅全是逗你玩兒?既不勸我收手,也不給自己找條后路。竹枝郎,你這樣,今后該怎么辦。”</br> “果然還是沒辦法討厭人啊。”天瑯君是這么對沈清秋說的。</br> 聽到這句話,竹枝郎的心里其實有點為他高興。</br> 君上終于承認了他從未改變過的真實想法、終于不用再自己勉強自己了。</br> 滾塵落石之中,天瑯君喃喃道:“唉,竹枝郎,你這副樣子,實在不怎么好看哪。”</br> 這倒是不必發(fā)牢騷。它想,它還有那么一點力氣,夠撐一會兒,不會讓君上和它一起死的。無須擔心與它同死有失美觀。</br> 埋骨嶺隨著轟天巨響化為煙塵,一條巨蛇向著銀麟閃閃的洛川之心墜去。</br> 其實沈清秋沒把天瑯君的話聽完,后面還有低低的一句,只有竹枝郎聽到了。</br> 他說:“可是,喜歡一個人,為什么這么難。”</br> 當時的竹枝郎擠不出微笑,也說不了話。只是若有所思,吐了吐信子,吐得天瑯君一臉蛇涎。</br> 它想,真是很難。可是,再難也難不過,要一顆心停止這份喜歡。</br> 作者有話要說:</br> 大家好!這是我原本打算坑了的竹枝詞2!</br> 某天忽然認真地思考了下,天瑯君究竟要和什么樣的基因結合才能生出冰妹這種奇葩,于是它生出來了!!!冰妹的少女心來自爹,邪魅狂狷來自娘,嗯,就是這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