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澤
害死過人
葉建幫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動幾下。
兩個年輕大師說話就像猜啞謎,葉建幫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怎么接了個電話,就突然說白蛇害死過人。
葉建幫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了村子里曾經(jīng)舉行過的曬龍王。
如果白蛇殺過人,那李家村怎么辦
葉建幫神色難看,一把攥住尤星越的手臂“大師我”
尤星越神色不動“我知道葉叔叔擔心什么,如果白蛇有報復之心,不需要等這么多年,也不需要以托夢的形式?!?br/>
葉建幫知道尤星越說得有理,但內心的恐懼無法消除,囁嚅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是村里人”
“我懂,”尤星越十分的善解人意,他微笑著給葉建幫吃了個定心丸,“你放心,我們在這里,不會出事的。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有一些事情商量,葉叔叔回家吃飯吧?!?br/>
葉建幫躊躇著不肯走,他想知道尤星越到底怎么個處理方法“可是”
李家村這么多人,年輕力壯的沒剩下幾個,大多是獨居中老年人,他這個村干部得為村民負責。
尤星越語氣加重,語調卻往下壓,鏡片后眼睛烏沉沉的“等事情解決后,事后我會帶龍王像離開李家村。葉叔叔如果不放心,可以回去和村子里的干部村民商量商量,畢竟龍王廟應該是村子集資修建的?!?br/>
夜風摻了點水汽,涼的葉建幫打了個寒顫,他不敢再猶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尤星越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他們又回到了龍王廟里,狹窄的廟宇剛好容下他和時無宴。
時無宴輕輕一指,龍王廟里憑空多出一個小凳子“坐一會兒吧?!?br/>
尤星越坐了一天車,已經(jīng)很累了,聞言也不客氣,坐在凳子上,舒展雙腿,然后拍拍膝蓋“不留客快來坐?!?br/>
時無宴要是想坐,肯定變兩個出來,既然只拿一個,就是讓尤星越坐的。
不留客哼哧哼哧爬到尤星越腿上,被尤星越摟在懷里當抱枕。
坐舒服了,尤星越才抬起頭“白蛇?!?br/>
“我不叫白蛇?!?br/>
蛇妖淡淡的“我有名字,叫清澤。是旁邊這條梁河的蛇妖,這位不知姓名的道友說得不錯,我當年化龍失敗,被雷劫劈得肉身死亡,魂魄逃到了龍王廟才得以保存?!?br/>
當年的李家村還是個不到三十戶的小村子,湊錢才修了這么一個龍王廟,逼仄狹窄,像個土地廟。
后來清澤棲身龍王廟,求雨求水盡職盡責才使龍王廟香火旺盛。
“你們現(xiàn)在看的龍王廟是,六十多年前擴建過一次。我感激龍王廟庇佑我的魂魄,所以平日里愿意幫這些村民去遠處弄點水回來。雖然我修為散了大半,這點小請求還是能滿足的?!?br/>
尤星越點頭“按理說你香火應該長久旺盛才對?!?br/>
清澤哼了一聲“我一個失去肉身的蛇妖,早沒有當年的威風了。幾十年前那場大旱,覆蓋一省,我有什么辦法他們以往求水都成功,有些人把我當成了真龍王,又來求我,那自然是不管用的,又有人非要拖出去曬龍王,隨便他們?!?br/>
尤星越在口袋里摸出兩塊巧克力,一塊遞給時無宴“你不生氣”
清澤無所謂“沒什么好生氣的。以往香火旺盛的時候,都殺雞殺豬地來祭祀,香火不斷,村子里的孩子都未必吃得到這些。原本就是互取所需而已。他們要曬龍王,我躲在廟里不出去就是了。”
“曬過龍王之后,科技逐漸發(fā)達,更沒有幾個人拜神了,”清澤略有些嫉妒,“你說那個破爛水泵,只要通上電,效率居然比我還高。”
尤星越?jīng)]繃住,笑了一聲“鋪墊了這么多,跟你殺人有什么關系”
清澤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說,她對我而言很特殊?!?br/>
“龍王廟荒廢的第五年,我已經(jīng)和神像融為一體,不再是孤魂野鬼,但也受到龍王像的制約。我離不開這間龍王廟,香火斷絕后,我為了節(jié)省力量,開始在神像里沉睡?!?br/>
這間擴建后依然狹小的龍王廟,有時候會成為村里孩子的玩耍場所,但是到了晚上,沒有幾個孩子敢待在空無一人的龍王廟。
所以當李招娣鉆進龍王廟時,清澤毫無察覺。
清澤日復一日地沉睡,完全分不清日夜,在黑沉的夢鄉(xiāng)里,清澤忽然聞到了淡淡的果香。
他在神像中睜開眼睛,落滿灰塵的供桌上擺著一串紫紅的桑葚,千百年修為的白蛇游出神像,居高臨下地俯視來人。
鉆進來的李招娣手里還握著一串桑葚,她想了想“我分你一半桑葚果,你借我地方睡一覺?!?br/>
清澤想老子不干。哪有用桑葚果供神的
李招娣想了想,大概是覺得一串桑葚果太寒酸,又在口袋里掏出一把稀碎的野花“這個也給你?!?br/>
清澤“”
好吧,野花也是花。
清澤從神像里游出來,李憑玉從書包里掏出手電筒和作業(yè)本,趴在地上寫,露出的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傷痕。
作業(yè)本上端正地寫著名字李招娣。
她叫李招娣。這個名字不好聽,不配她。
她咬著筆桿子“我討厭我弟弟,我以后要改名,叫李憑玉?!?br/>
后來李憑玉成了龍王廟的???,只有她敢一個孩子大半夜地鉆進龍王廟。她比清澤見過所有孩子都要野,有時候鉆進廟里,渾身都是蒼耳,然后帶給清澤一束野花。
她找到的野花越來越漂亮了。
清澤喜歡花,他時常會游出神像,盤在野花里睡覺,然后等李憑玉為他換上新的野花。
供神的本質,是需求交換。隨便是什么花什么果子,都可以換到龍王廟里安穩(wěn)的一夜。
極其偶爾的時候,李憑玉會找到一兩根線香,在外面點著了,護著跑進龍王廟,插在香爐上。
有了李憑玉的供奉,清澤得到了微弱的力量。他不再長日沉睡,他會晃著尾巴尖,無聊地一遍遍數(shù)著野花,等李憑玉放學。
有一次,李憑玉拿起被清澤壓塌了的花,很莫名地對著神像笑了笑,笑得清澤心虛,一頭鉆進神像里。
她肯定知道。
清澤恨恨地想聰明女孩太討厭了
但是有一天,李憑玉沒有來。
到了深夜,清澤忍不住離開龍王廟,順著李憑玉的氣味找到了李憑玉的家,還沒靠近就聞到了血腥氣。
她受傷了。
清澤甩開尾巴,腹下的爪子伸縮兩下,飛快游進李憑玉家。
亮著燈的堂屋里傳出女人尖利的叫罵聲“李招娣你個賠錢貨我讓你教你弟弟寫作業(yè),你怎么不管他”
李憑玉脖子甚至臉上都有樹枝抽出來的血痕,她一點都不在乎“那是他笨,我沒見過這么白癡的小孩?!?br/>
她剛說完,坐在凳子上得意洋洋的男孩立刻拿起小凳子砸過去。
李憑玉躲開,反手拿起旁邊的本子砸回去。
女人尖叫兩聲,手里的樹枝抽在李憑玉身上“誰讓你打他的他是你弟弟,你要讓著他你以后結婚了,也是他給你撐腰他學得好一點,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怎么這么壞你就是見不得你弟弟好”
李憑玉才不挨第二頓打,拿著書包扭身跑出去。
她從小野在外面,個高腿長,拎著大書包也跑得飛快,女人氣得要追上去打她。
一直在屋子里喝酒的男人終于說話了“你看看你養(yǎng)出來的東西,沒有一個省心的,快去燒飯,老子在外面累了一天了?!?br/>
女人訕訕放下樹枝,嘴里嘀咕“知道了,一天天的餓餓餓”
女人沖門外高聲喊“你跑有種別回來”
清澤繞在房梁上,動了動尾巴尖,過了一會兒,草叢里傳出簌簌的聲響。片刻后,房子里傳出男人女人驚慌的聲音
“孩他爸,有蛇”
“哪來這么多蛇快去拿棍子”
李憑玉出了門跑得飛快,鉆進龍王廟里。
她回家都就被逼著教弟弟寫暑假作業(yè),但這種家庭里長大的男孩,根本不聽她的話,不知道跟誰學了一嘴臟話。
李憑玉懶得再教他,遞給他答案抄,沒想到完農活回來的親媽看見,所以挨了一頓打。
龍王廟里依然是漆黑的,李憑玉跑得太快忘了帶手電筒,她坐在地上,嘆了口氣。
清澤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憑玉坐在門口,借著不太亮的月光編一個花環(huán),然后她把花環(huán)放在供桌上,鄭重地發(fā)誓“等我有錢了,我就給你裝個大燈,以后天天來這里寫作業(yè)?!?br/>
清澤“真是農民以為皇上種地用金鋤頭?!?br/>
清澤慢慢化成人形,他在河流中閉關了千百年,很少行走人世,心性一如少年,因而化形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
銀發(fā)綠瞳,眉眼絕麗。
他拿起供桌上的香爐,倒掉香灰伸出窗外,幾個呼吸的時間,香爐盛滿了月光。
清澤重重將香爐放在李憑玉面前,柔和的月輝緩緩逸散,照亮了一小片區(qū)域“寫作業(yè)”
李憑玉“”
她第一次見清澤,對他非人類的銀色和豎瞳接受良好,她甚至敢湊到清澤面前。
清澤屏住呼吸“你干什么”
李憑玉展開笑容“我聽村里的爺奶說,龍王廟里有一條白蛇。你是不是那條白蛇你是不是妖怪”
清澤露出尖尖的毒牙,色厲內荏“我是咬你啊”
李憑玉“你不會。我覺得我也挺妖怪的,村子里的家長都不太喜歡我,他們說我不是個好姐姐好女兒,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求我,因為我是這個村子里學習最好的小孩?!?br/>
李憑玉踮起腳她比清澤矮一點,那雙黑色的眼睛盈滿笑意
“你是沒人祭拜的神靈,我是沒人要的小孩。你跟我同病相憐,不會咬我的?!?br/>
清澤剩下的靈力很少,變了一次人形,又采集了月光,他不得不縮回神像里繼續(xù)沉睡。
于是那一天的相見,像年少中二期的一個怪誕夢境。
李憑玉來的越來越少了,清澤隱約聽她說什么高考,以后不會再回來之類的話,他模糊地醒過來。
當年十五歲的女孩子已經(jīng)是成年人,她很會長,挑著父母的優(yōu)點,生了一張極漂亮的臉。
李憑玉拿著香,第一次很虔誠地像龍王像拜了下去。
清澤默默看著她。
李憑玉說“希望高考成功。”
希望你前路順遂。
李憑玉“希望前路夠長?!?br/>
希望你平安快樂。
李憑玉“希望”
她歪頭想了想,忽然一笑,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在心中默念希望我年少驚鴻一瞥不是做夢,希望這個世界上你真的存在。
清澤一直目送她,走出小廟,走出這個村子。他希望李憑玉,再也不要回來。
李憑玉走后,清澤的力量越來越衰弱,他又開始長年地沉睡,每年過年的時候,他才會醒過來。
因為李憑玉會帶著香火回來。
尤星越打斷清澤的回想“所以你果然是幫李憑玉殺了人她的丈夫”
“我不是幫她殺人,”清澤豎起身體,“她沒想殺人,是我非要這么做的?!?br/>
“她最后一次來,是五天之前?!?br/>
二十八歲的李憑玉,梳著高馬尾,她完全脫去了當年的青澀,高挑清瘦。
清澤“她告訴我,她做了一個決定,已經(jīng)盡了人事,所以想聽一聽天命?!?br/>
清澤深深吸一口氣“我說過,我會保佑她萬事順利。”
尤星越皺起眉。
清澤嗤笑一聲“怎么,老板作為人類,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嗯”尤星越晃晃手指,“我不至于用法律約束一個妖怪。而且我不是聾子,剛才我朋友說你是間接害死了李憑玉的丈夫,所以你只要給我一個,因果上可以接受的理由。”
清澤冷淡道“那個男人,在吃一種藥,很昂貴的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發(fā)了瘋一樣拿家里的錢,還戒不掉。憑玉一開始打算跟他離婚,但是那個男人不同意,他試圖給憑玉吃那種藥?!?br/>
尤星越揉了揉眉心李憑玉的丈夫,吸\\\\\\毒。
時無宴疑惑“那個男人得病了嗎”
尤星越搖頭“不是得病。那是一種毒\\\\藥,可以讓人上癮,一旦試過,很難戒掉或者大部分都戒不掉?!?br/>
時無宴仔細想了想,依然不理解“為什么人會吃毒\\\\藥”
不留客也仰著頭,想從尤星越這里聽到答案。
尤星越從聽到“藥”開始皺著眉,他生理性地不適,摘下眼鏡,揉按太陽穴“逃避。為了吃完藥后,飄飄欲仙的幻覺。有的人會用各種方式發(fā)泄壓力,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br/>
尤星越念書的時候,一個同學的父親賭博,母親打牌,父親借了高利貸無力償還,母親跟著棋牌室里的男人跑了。
剩下那個孩子,每天行尸走肉一樣上學放學,高二的一個開學,那個孩子沒有再回來。
尤星越手指不自覺地用力,皮膚被他揉的發(fā)紅。
時無宴握住他的手腕,叫他的名字“星越,不要不高興。”
他做這個動作時,臉上除了關心沒有別的神情,坦然平靜。
尤星越聞到他衣袖間淡淡的香氣,心情慢慢好起來。
清澤幽幽道“你們打情罵俏完了嗎”
尤星越“不好意思,你繼續(xù)。”
清澤“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剩的力量不多,那天憑玉回來的時候,我偷偷跟著她去了穎江市內,路上聽到了憑玉和那個男人吵架??上]辦法跟回家,我沒辦法去那么遠。”
“第二天,我又去了。在附近的街上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像在發(fā)瘋一樣,我跟著他,看他手舞足蹈地爬到大橋上,拿出香煙和打火機?!?br/>
“我吹掉了他手里的煙。”
“他追著煙跳下去了?!?br/>
那個男人跳下去,消失在滾滾穎江中,清澤盤在欄桿上,聽到天際滾過轟隆隆的雷霆。
他打了個寒顫,早就不存在的骨頭似乎還記著當年雷劫加身的疼痛。
但是,那一道雷,終于沒有劈下來。
“不對。”
尤星越臉色有些難看,他站起身“如果那個男人死了,我怎么會看見線”
清澤“線你們不留客的老板,不是說因果聯(lián)系就是線嗎我間接害死他,他恨我,自然與我有聯(lián)系?!?br/>
尤星越伸出手,一字一頓道“你不懂?!?br/>
清澤忽然感覺喉嚨一緊,一條血紅的線憑空出現(xiàn),一頭連著清澤的蛇頸,一頭被尤星越攥在手中。
“人死后,身前的恩怨大多一筆勾銷,會順著死魂的本能往陰間去,第七日才在陰差的看管下回來。只有執(zhí)念深重的鬼魂才不肯入輪回,徘徊陽世,也就是俗稱的厲鬼。”
“人一死,與陽世的線按理說會全部斷裂。因為陰陽兩隔,可現(xiàn)在你身上,拴著殺人的因果。”
清澤聲音發(fā)抖“你是說,那個男人的魂魄沒有去陰間”
清澤搖頭“不可能他有什么冤屈一個爛到泥土里的蠢人,憑什么化成厲鬼索命”
時無宴卻道“世上雖然總有厲鬼尋仇的傳說,但是備受折磨而死的亡魂,活著的時候不敢反抗,死后也未必敢。反倒是惡人,死后很容易是惡鬼。”
清澤六神無主“現(xiàn)在怎么辦我不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現(xiàn)在去穎江能找到厲鬼嗎”
尤星越試著壓了壓線,血線并不算強韌,甚至有些孱弱,也就是說,線的另一頭還沒有完全成型。
厲鬼還不算厲,而且鬼也不是不怕人,當初追著吳興方的水鬼不就被警察打了一頓
鬼是欺軟怕硬。
否則厲鬼為什么不來找清澤因為陰晦之物,連龍王廟的門都爬不進去。
“那位李憑玉小姐,”尤星越問,“為人如何”
清澤“你白天也聽到了。她成績好,會掙錢,會給鎮(zhèn)上的小學捐錢。會資助村子里的女孩上大學,憑什么一個好人要被惡鬼糾纏”
尤星越笑吟吟道“好吧。你要欠我一個人情了?!?br/>
他松開手,染著不祥煞氣的線從清澤的蛇身上直直射向穎江市市中心。
線身光芒血紅,照得尤星越人如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