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午時已過二刻, 送膳食的宮人們卻一直被隔在殿外。
大殿內(nèi)靜的出奇,帝王快速翻折子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
侯立的宮人們噤若寒蟬,就連馮保也大氣不敢出,屏氣懾息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荒謬!”喝聲乍響, 前一刻還在批閱奏折的帝王, 下一刻卻毫無征兆的摜了手里折子, 沉怒厲喝:“簡直不可理喻!”
殿內(nèi)宮人們跪了一地。
朱靖沉怒未消,用力推案起身, 步伐極重的朝殿外走。
走至中途,卻驟然停了步。
“馮保。”他偏頭卻朝放置滴漏的方向看去。
馮保正要爬起來亦步亦趨的跟上去, 聞言一個激靈, 忙應(yīng)聲:“奴才在。”
“幾時了。”
“回圣上, 午時二刻了。”
一問一答過后,殿內(nèi)又恢復(fù)了之前的闃寂。
馮保頭皮乍然發(fā)麻, 因為帝王的目光緩慢落到他的身上。
“二刻了。”沉而緩的聲音, 帶著不善與壓迫的意味。
這一刻的馮保突然福至心靈, 瞬息明白了圣上問時辰的真實用意。
“圣上,今個……是這幾日,大抵是娘娘那里有事耽擱了,沒遣人過來詢問起居用膳事宜。要不, 奴才這就去養(yǎng)心殿問問, 看看娘娘那里是否有何緊要事,可是有能用上奴才的地方?”
一語畢,馮保敏銳感到落在身上的壓迫性目光消失了。
“不必去問。”朱靖轉(zhuǎn)身重新步入龍座,壓著情緒, “直接將人帶回來問。”
馮保出了勤政殿, 喘口氣抬手擦擦額上的冷汗。
自那夜圣上從養(yǎng)心殿拂袖而去后, 帝妃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足足三日。這三日里,圣上夜夜宿在勤政殿,而皇貴妃那里似也在較著勁,不派人過來請也不遣人來遞個只言片語,真是活活不給這邊半個臺階下。
他們這些當(dāng)差的奴才們,是眼見著勤政殿的氣壓是一日比一日低,低的讓人心驚肉跳。
馮保邊想著邊點了數(shù)個魁梧些的奴才,約莫人足夠了,方馬不停蹄的往養(yǎng)心殿的方向趕。
畢竟是要遵圣命帶人回來,人少怕不頂事。
至于帶誰回來……呵,他又不是白目,又不是嫌命長,當(dāng)然不是去帶皇貴妃回來。
自然是‘請’皇貴妃身邊的人。
養(yǎng)心殿,文茵冷眼看著馮保帶人過來‘請’念夏去勤政殿。
“娘娘您莫要誤會,是圣上有些要事需要問下念夏姑娘,奴才帶她去去便回。”馮保賠著笑,保證:“娘娘放心便是,肯定將人給您全須全尾的送回來。”
文茵抬眸看了眼念夏被兩個魁梧的奴才強制壓著走的場景,轉(zhuǎn)過了目光,繼續(xù)持著花剪修剪著面前的月桂花枝,“松開念夏,讓她自個走著去。”
馮保見她配合,忙不迭哎了聲,打了個眼色就讓手下松開了鉗制。
“天氣漸涼,娘娘萬要注意保重鳳體,奴才先行告退。”
文茵沒有理會,專心致志的打量著月桂花的形狀。
馮保回了勤政殿,就稟了去養(yǎng)心殿‘請’人時候的情形。
“就沒阻攔?”
“回圣上,娘娘體諒圣上,聽聞圣上有要事喚人過去詢問,便并未多加攔阻。”
朱靖持筆蘸墨,在奏折上落下朱筆。
“皇貴妃她近況如何?”
“娘娘……”馮保咽了咽喉嚨,兩眼盯著自己腳面,“娘娘多有緘默,不似往常。”
馮保只能隱晦的向圣上表達,皇貴妃她心情似也不虞。
不然他能怎么說,說他瞧著娘娘氣色較之前些日好了些,甚至還有閑情雅致坐在窗前剪著月桂花枝?這讓圣上怎么想,這離開了圣上反而心情舒暢了?
朱靖冷冷盯他半瞬,移開了目光。
“滾出去。”
“喏。”
外頭金陽璀璨,日頭在午時過后漸漸西移。
約莫未時,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馮保,終于遠遠的見到了遠處空曠宮道上似有人影攢動。當(dāng)即萎靡的精神一掃而空,急急踮腳定神仔細望去。
遠處逶迤而來的一行人簇擁著鑾轎,正緩緩朝勤政殿的方向而來。瞅了仔細的馮保先是一呆,而后一驚,狠狠吸了口氣。
那是皇貴妃的鑾轎!
本以為對方至多會派個小宮人過來,順勢下坡給圣上個臺階下,哪成想那位正主竟親自過來了!
“快,快進殿稟了圣上,娘娘鳳駕來了!”馮保火燒眉毛的囑咐旁邊宮人,邊腳底生風(fēng)的往鑾轎的方向跑,邊又補充:“是皇貴妃娘娘!”
華貴的鑾轎在殿門前平穩(wěn)停下。
馮保躬身在轎外小心翼翼揭開轎簾,“娘娘您鳳體初愈,如何親自過來了?有事吩咐底下奴才去辦便是。您慢些,外頭風(fēng)大,當(dāng)心讓風(fēng)閃著。”見對方不由分說的下轎,他又急令宮人們將步幛圍攏過來些。
文茵拂開欲來攙扶的宮女,沒急著進那金碧輝煌的勤政殿,而是轉(zhuǎn)眸環(huán)顧了四周。
“娘娘,天涼風(fēng)大,您當(dāng)心鳳體,還是快些進殿……”
馮保勸說的話尚未盡,就見對方?jīng)_著殿前右側(cè)步幛方向抬了手,示意退去步幛。
宮人們不敢有異議,當(dāng)即撤下那方位步幛,露出了在殿門外垂首而跪的小宮人。她跪在殿門前那廊柱投下的影子里,默不作聲的,宛如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文茵清潤的眸光靜靜的落在那道影子上,時光仿佛瞬息交錯,隔著深秋午后的長風(fēng)她看到了另外一道微不足道的身影,不知無聲無息的在這里跪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這一幕讓馮保臉色當(dāng)即一變。
剛急著去迎皇貴妃娘娘,竟將這茬忘了。
他正要說些什么來打破這不尋常的氣氛,卻見對方已經(jīng)收了眸光,抬手輕輕拂開被風(fēng)掃過面頰的發(fā)絲,面色如常的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勤政殿里依舊安靜,卻不似之前的肅寂壓抑,這寂靜中隱隱帶著些讓人難以察覺的躁動。
宮人們魚貫而出,還仔細帶上了勤政殿厚重的殿門。
殿內(nèi)暖意融融,尚未至冬貌似就燒起了地龍。
文茵抬了微涼的手指解了身上斗篷,搭上桁架時,朝殿上方的位置看了眼。金漆雕龍寶座上,那人似沒察覺到她的到來,正提筆面無表情的批閱著奏折。積威日久的帝王高高在上,投進殿內(nèi)的錯落光線打在他骨相冷硬的面上,不怒自威。
文茵移開目光不再看,轉(zhuǎn)而到殿一側(cè)的博古架前,眸光流連在上面的各色古玩上,隨手拿過其中一個細細觀賞。
不消半刻鐘時間,殿內(nèi)就傳來壓抑的深呼吸聲。
“阿茵。”朱靖重重擱了筆,捏捏眉心,嘆口氣似沉怒似無奈,“你到底要跟朕慪氣到什么時候?”
文茵頭也未抬:“非我跟圣上慪氣,而是圣上與我慪這口氣。”
聽她語氣中沒有絲毫軟化跡象,朱靖的心沉了又沉。
“你就非得提這無理要求,要朕為難?”他倏地抬眸看她,這一看他心突了下,因為今日的她穿了件無任何繡紋花色的深藍色宮裝。這是她從未穿過的顏色,也是他從不喜她穿的暗色,因為這樣的顏色會彰顯的她愈發(fā)清冷,冰冷冷的好似沒了煙火氣。
“原來是我讓圣上為難了。那也罷,那就……”
“阿茵!”朱靖下意識喚了句,打斷她的后半段話,直覺告訴那絕不是他想聽的。
文茵微微偏眸朝他看去,未再開口,只靜靜等他的答案。朱靖深沉的目光也看著她,臉色幾多晦暗不明。
時間在沉寂中一點一滴過去,文茵遲遲未等來他的答案。她眸色漸漸冷了下來,姣美的面上浮現(xiàn)了淡淡的嘲諷。
將手里物件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她轉(zhuǎn)身直接抬步欲走,卻聽身后傳來帝王沉冷的聲音:“你竟不肯為朕妥協(xié)半分,莫不是你就吃定了朕?小事上朕可以容你忍你,允你放肆行事,可后宮事牽扯前朝,關(guān)乎國體的大事,朕怎可一味縱容于你?”
文茵背對著他半晌未言,許久,方似唇邊溢出笑般輕聲道了句:“可能圣上容我、忍我已至極限,從今往后,圣上可以一身輕了。”
語罷,她抬步就走。
“放肆!你站住!”朱靖猛地起身,劇烈的動作使得桌角與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大步朝她的方向走去,兩步后又停下,緊緊盯著她那清瘦孤傲的背。
文茵也停了步,未轉(zhuǎn)身。
“好,好。”他望著她那倔拗的只要個答案的模樣,內(nèi)心情緒翻江倒海,腦中有兩種聲音在鼎峙對壘,一種聲音告誡他任她離開便是,莫要再二再三縱容她驕縱之氣,否則一國之君受女子轄制豈不可笑,亦不明智。可另外一種聲音卻在低低而語,只問他一句,可就當(dāng)真由她失望離去?
“你若不喜她們,朕就讓她們遷宮,打發(fā)她們?nèi)モ鶗硤@,總歸不讓她們礙你的眼。”話一出口,他胸口陡然升起幾分挫敗的沉怒,卻又詭異的騰起些許卸了包袱般的輕松。他郁燥的用力捏了下眉心,問,“如此總成了罷?”
罷了,這般吧,他想。
總歸也不失了大體,不礙著什么。
前朝大抵會有些風(fēng)波,不過也在他掌控范圍之內(nèi),鬧不起大浪來。
“不,圣上還是不明白。”
朱靖還在想著后續(xù)事宜,冷不丁聽得前方微涼柔潤的嗓音,猛地抬頭。
“如此,你竟還不滿意?”
他的聲音不復(fù)之前的平靜,她聽得出來他的耐心即將告罄。隨手將頰邊碎發(fā)別到耳后,她微微偏了臉,含笑看向他那難看至極的臉色。
“在我開口向圣上提要求的那刻,就注定了我只會要唯一的那個答案。要么圣上選我,那此后我萬千情感盡數(shù)傾注圣上一人之身,絕無保留,當(dāng)然也需圣上對我也有同等的贈予;要么圣上就選她們,隨便如何安置她們,我絕無半分異議,只是……” 她慢聲,“圣上此后便莫再踏入我宮門半步。”
這番話入耳,朱靖本能的覺得,他理應(yīng)感到冒犯,感到帝王威嚴被挑釁的震怒。可偏他感受不到這種情緒,或者說在他心里騰起的這種情緒少之又少。
此刻,他內(nèi)心幾乎要被她那句萬千情感盡數(shù)傾注他身,以及毫無保留,這等詞句給占滿了。
他心底深處泛起激蕩,難以自控。
帝王的本能讓他直覺到這種情緒的危險,他遂逼迫自己冷靜清醒下來,不讓情緒影響他的判斷。
不,確切的說,已經(jīng)影響到他的判斷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寒沉下來。
為了她,他竟荒唐的欲將整個后宮遷到怡暢園,不計后果,不考慮前朝后宮的影響,只為了不讓她此刻失望。
什么時候開始,他的情緒開始了受她掌控?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遣散后宮,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后宮妃嬪連想都不敢想,他都不知,她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向他來要求。大抵是看出了他對她情感上的放縱,仗著他過度的恩寵,進而變本加厲,得寸進尺罷。
“你當(dāng)真容不下她們?可是之前,你們不是還姊妹相稱,相處的還算融洽?”
聞言,文茵就笑了:“不與她們相處融洽,我又怎知有些事情是不可妥協(xié)的。就譬如,哪怕待她們再好,她們還是心心念念惦記著我的夫君,這要我如何能忍得了?”
柔柔婉婉的夫君二字入耳,他就難以再硬起心腸。
“那就索性允了朕之前所提,你與她們眼不見為凈。”
“此話我之前解釋過了。在我這里沒有兩全其美,望圣上周知。”在他皺眉開口前,她又柔緩聲道,“我并非不知圣上為難,祖制、前朝阻力、民間流言等等阻力,將會給圣上造成不小的困擾。但是圣上并非任人轄制的皇帝,卻是乾綱獨斷的帝王,這些阻力對圣上而言,并非是不可抗拒的。關(guān)鍵只看圣上愿不愿罷了。”
朱靖沒有再言語,高大的身影立在御案旁,一言不發(fā)的靜看著她。
文茵卻不再看他,也不著急再開口,只是轉(zhuǎn)而環(huán)顧著這金碧輝煌的勤政殿,細細的觀察著。
白玉階,金龍柱,飛檐斗拱,莊嚴巍峨。
這座華麗宮闕,不知經(jīng)歷了幾朝幾代,也不知有多少朝臣年年歲歲的過來朝拜。她的父親曾站在過這里,她的大哥曾也站在過這里,還有諸多的人。為天下百姓嘔心瀝血,也為自家權(quán)勢勾心斗角。
當(dāng)然,也曾有人站在這里,卻是只為了她。
“若我不在意圣上,那便隨圣上三宮六院,今宿永和宮,明幸延禧宮,隨你寵幸哪個我都可以做到視若無睹。可我若在意了,那哪怕圣上多看旁的女子半眼,我都心中郁郁,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朕……”大抵是頭回聽她如此這般直白濃烈的告白,朱靖很難不動容,忍不住朝她走過去兩步,“朕也允諾過,不會再碰她們。”
文茵朝后退半步,“我的意思圣上已經(jīng)很明確了。圣上做好了決定,便遣人告知我一聲便可。對了,長樂宮已經(jīng)修繕完畢,過些時日,我便著人收拾東西,準備搬遷過去。”
聽著她不冷不熱的話,看著她如此生疏的模樣,朱靖只覺得胸口忽冷又忽熱,好似有什么在其中狠狠擰過。
他不明白,她這回是怎么了,為何一夕之間變化如此之大。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有過爭執(zhí)的時候,可每每她脾氣過了便會從身后環(huán)住他,說些入耳的軟話。便是偶爾幾次兩人冷戰(zhàn)時,也都會相互遞梯子,很快就和好如初。
那次像如今這般,她不依不饒,不妥協(xié)半絲半毫。
甚至都不會與他爭吵,反倒是平靜的訴說原委,下最后通牒般,讓他做最后的決定。就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與他決裂。
“阿茵,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字字句句皆出真心。”
朱靖猛地咬牙,快步跨前過去,直接轉(zhuǎn)至她面前,居高臨下的逼視她。
“看著朕,再說一遍。”他強勢的目光直逼她眸底,“可就不為朕妥協(xié)半分?朕,已退了半步。”
文茵仰眸看過去,一字一句不帶遲疑:“圣上已為我退了半步,何不再退半步?”
朱靖驟然瞇眸,盯她半瞬,突然怒極而笑。
“朕應(yīng)是錯了,錯的厲害。”他黑沉的眸光沉沉滅滅, “文茵啊文茵,是該朕夸你,不愧是文家人嗎?慣會得隴望蜀。”
文茵的心狠狠一跳。
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他的情緒失控了。
這個心思深沉難辨,從來將情緒掌控到極致的帝王,終于在此刻破防了。因為他竟主動提及了文家人。
確切的說,他提及的是她父親。
元首輔三個字是一道疤,她的傷疤,又何嘗不是他的。
她想笑,而她也由著自己在這一刻笑出聲來。
朱靖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逼自己強硬起來。
“阿茵,朕不可能應(yīng)了你那荒唐請求。后宮,朕不會遣散,你,朕也要。”
文茵笑應(yīng)了聲好啊,就笑著越過他朝殿外的方向走。
朱靖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手腕,卻被她用力甩開。
他又下意識朝她方向追過兩步,反應(yīng)過來后又猝然停住,只強捺各種情緒看著她孤瘦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身為帝王,最忌諱讓人輕易掌控了情緒。
他已然犯了忌諱,萬不能一錯再錯。
況且,今日允了她如此荒唐請求,明個是不是還有更加荒唐的在等著他。
便是再在意她,可他也不愿做那遺臭萬年的周幽王。
立在明暗交錯的陰影里,他闔了眸子,冷硬的面上晦暗不明。
突然,殿外傳來些嘈雜上。
他猛地睜眸,正要喝叱,猛地驚見馮保慌慌張張的進殿,邊哭邊喊:“圣上不好了,皇貴妃娘娘吐血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