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時差夜(上)
雖然珍妮等人才剛到北京,按說做主人的不應該把宴席拖得太長,但無奈他們在談的話題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就連張制片這樣的老江湖都是有些忘了分寸,直到夜深這才張羅著散會――這也還是因為珍妮已經(jīng)答應出席幾天后的兩場飯局,在場的幾位大拿也都受到了邀請,否則,恐怕這些‘惡客’還不會這么輕易告辭離去。
“實在是非常抱歉,耽誤您明天的行程了,”和珍妮道別時,張制片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示意翻譯向切薩雷轉達自己的歉意。“改天等老張脫身了,我們再好好請您吃一頓賠罪。”
“我們還在時差里呢,倒是辛苦張先生您陪客到這么晚。”珍妮笑著說,切薩雷也客氣地點了點頭,用英文直接和張制片客套了一下。“這是個很愉快的夜晚,希望我們很快能再次相聚。”
從會所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8月8日了,當他們的座駕回到四季酒店時,已經(jīng)靠近了深夜一點,按照珍妮的作息時間表,她此時無論如何也要去睡了,可按照生物鐘來說,現(xiàn)在她正是精神的時候。珍妮走進會客室里時,一時間還不是那么的想休息――今晚對她來說,無疑是個不小的刺激,從飯局離開以后,少了工作的干擾,她的思緒更是毫無遮攔地一路往前世直沖了過去:制霸、金手指、回家,前夫、兒子……這些被她壓制在內(nèi)心深處的話題,忽然間重新獲得了重量,在她心里此起彼伏的興風作浪,讓她甚至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傾訴欲,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實在是太他.媽狗血、太他.媽戲劇化了,她已經(jīng)憋了七年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過,而今晚……說真的,而今晚――
保鏢團隊已經(jīng)去休息了,她和切薩雷是在張制片的安排下進出酒店的,所以電梯里一路都無人相陪,不過,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珍妮是滿懷心事、心潮起伏,而切薩雷……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猜今天他的世界觀肯定受到了小小的沖擊,不管他之前怎么想,現(xiàn)在要繼續(xù)假裝沒察覺到她的反常之處,難度肯定是直線增高了。
切薩雷留在她身后幾步,關上了門,珍妮站在落地窗前,背靠著寬大的玻璃幕墻望著他往自己的套間進發(fā)――他看起來似乎并沒有詢問她什么的意思,倒是她不知哪里來的沖動――說實話,一天的忙碌也磨掉了她的理性和謹慎,珍妮沒有多想,就開口問,“那么,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切薩雷?”
切薩雷的腳步頓在了套間門口,他用比平時更慢的速度轉過身,珍妮一如既往,在重要的時刻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那么,你有什么想要告訴我的事情嗎?”他反問道。
切薩雷沒有走近,而是靠在了自己的門邊――這對于他來說是一個相當不尋常的動作,大部分時候,切薩雷站著的時候就是筆直地站著,似乎和任何地球表面都有著深仇大恨。看起來,就像是過往每一個面具滑落,在黑夜、疾病甚至是酒精、煙草的遮蔽之下展露真我的時刻一樣,在長途飛行和繁忙的行程之后,即使是他,也在疲倦之下變得有那么一絲絲失常。
屋內(nèi)的光照也一樣很有遮蔽性,在地燈的黃色暖光流動中,切薩雷的臉頰被霓虹映照得五顏六色,珍妮望著他,心不在焉地琢磨著如果把一切開誠布公,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也許他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順理成章地接管巨額財產(chǎn),也許他會退出大夢,拒絕和一個精神病人合作,也許他甚至會把一切公諸于眾,給她帶來巨大的麻煩。
“如果你想問。”她說。
切薩雷似乎是在笑,他的臉低了一下,使得大半邊臉頰都藏在了陰影里,讓珍妮無從再窺測他的表情,她舉步向他走了一步,但腳又頓在了半空中,珍妮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對這一面玻璃幕墻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以至于和它難分難舍。
“如果你想說。”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更放松地靠向了門框,珍妮忽然想到了幾個月以前,他用類似的姿勢靠在門邊,對她說著‘追求卓越’――她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她到底會不會去看心理醫(yī)生,十有八.九,她最終還是會選擇不去。
“看起來這個對話即將進入死循環(huán),”她說,“這樣下去注定會沒完沒了。”
“看起來是這樣。”切薩雷態(tài)度保守地同意。
他們在昏暗的空氣中直視彼此,多年來積攢的那么多問題就像是散落的磚瓦,隨著時間堆積起了高高的城堡,讓誰都無法忽視不見:她做出的每一個不合常理的選擇,她掌握的每一項讓人意外的技能,這些他們從未談論過的話題,好像真的到了一個臨界點,不論是她還是切薩雷,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足以把這扇門推開。
“但你看起來并不是很想問。”她一邊觀察切薩雷一邊說。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對于說不說還存在疑慮。”這一次終于不是繞口令式的回答,切薩雷站直了身子,他沒有直接向珍妮逼近,而是走出了一個弧形,向著茶幾走去,但還是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而珍妮幾乎是本能地朝著切薩雷的來處移動,讓她和切薩雷形成了圓周運動:字面意義上的死循環(huán)。
“也許是因為我……害怕你接受不了這個答案。”珍妮說,她尷尬地頓住腳步,不過切薩雷也不再試圖接近她,只是對她露出勝利的假笑。
“好吧,”他沒有窮追猛打,反而慢吞吞地讓出了一部分優(yōu)勢,“也許我也不那么想要知道,因為……我不常會這么說,不過也許在這件事上,我甚至會害怕面對真實。”
“害怕面對真實。”珍妮重復說。
“是的,害怕。”切薩雷自己都似乎在咀嚼這個單詞――把這個詞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非常罕見。
“為什么?”珍妮問。
“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切薩雷說,“不,或者說按照邏輯推理――我無法給你的行為找到合理的理由,所以你的答案必定很不合理,我猜想這會對我的世界觀發(fā)生沖擊……而如果我接受了――目前我很難想像――那么痛苦的人是我,我得做出調(diào)整,重塑我的人生觀,如果我沒有接受,受傷的人就會是你,不論答案是什么,這顯然都是一個秘密,你把秘密對我敞開,想要得到的一定不是質(zhì)疑,而是接納和支持。所以,也許讓這個問題繼續(xù)保持下去才是最好的辦法,這能避免單贏的局面。”
切薩雷和他那些可愛的邏輯――珍妮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她從他的語氣里感覺到了一絲緊張――看起來,他對于‘重塑世界觀’的恐懼和回避的確沒有摻假。
“好吧。”她慢吞吞地拉長了語氣,“看起來你說得的確不無道理――”
切薩雷的臉色明顯一松,而珍妮大笑了起來,她喊道,“你究竟做出了多少猜想,噢,切薩雷,但愿我知道你腦海中轉過多少荒謬的想象――我知道你是絕對不會把它告訴我的。”
切薩雷,當然,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會有過‘荒謬猜想’的時刻,他儼然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珍妮壞笑著打斷他的話,她主動向切薩雷邁出腳步,走向了會客室中央,“但,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我們無法回避――如果你不知道我的秘密,那么我就沒法對你解釋我的一些想法,我們就無法利用一些形勢,來獲取更多的利益,你知道我不但很忙碌,而且也沒有你聰明,在這些事上,你才是真正的專家。”
現(xiàn)在,輪到切薩雷本能地后退一步了,但他的驕傲――絕對是他的驕傲讓他立刻止住了這微不可見的一退,并立刻站直了身子,抬起了下巴。
“我想……”他說,向著珍妮走來,“我們不需要談論這件事,也可以在工作中解決它造成的問題,不是嗎?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理智又冷靜,精神狀態(tài)絕對正常的專業(yè)人士,對于未來的形勢和電影有……獨特的預測――”
‘有時能預見未來’這句話懸在兩人正快速縮減的距離中間,讓珍妮的唇角不禁一翹,她想說話,但切薩雷打斷了她。
“而在我們多年的合作之后,你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證實了你的正確,”他說,和珍妮在沙發(fā)之前相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而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你的所有預測,不需要分析、不需要說服,你說什么我信什么――你一直推銷自己的直覺,而現(xiàn)在你不妨認為,我就是這套理論最狂熱的信徒,我會毫無保留地在第一時間相信你的直覺,把它當成我的行為準則去做。你告訴我明天會下雪,那么我現(xiàn)在就會去買大衣――”
珍妮忍不住笑了下來,她微微踮起腳尖,這樣她就不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和切薩雷對視。“如果我說奧巴馬會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tǒng)?”
“那我馬上就去買彩票。”切薩雷毫不考慮地說,他又看了珍妮一眼,忽然有些狐疑,“當然,前提是你不是在開玩笑,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不是,”珍妮馬上說,“我當然不是,哈――對不起,這一切只是――”
她不想大笑,也不知道眼下的情景到底好笑在哪里――切薩雷說不定會把買彩票稱為‘在必勝信心下的金融投資’,不過,他參加賭博的想法的確夠好笑的了,因為她忍得頗為辛苦,甚至因此失去平衡,而切薩雷伸出一根手臂環(huán)過她的肩膀,幫助她重新站穩(wěn)。
“抱歉。”珍妮說,她依然忍不住要笑:切薩雷,買彩票。
“沒事。”切薩雷說。
他的領帶從衣襟里垂落下來,落到了珍妮的鎖骨上。
氣氛忽然間有些尷尬,珍妮不再和他對視,她調(diào)轉眼神,盯著眼前有些松脫的領帶夾,忽然間聞到了切薩雷熟悉而清爽的古龍水味道:在長途飛行的時候,為了禮貌他會噴上一些,而切薩雷一直喜歡略帶咸味的海鹽后調(diào)。
切薩雷松開手,她退后了一步,意識到這并不太說得過去,他們是合作伙伴,而且她也不知道切薩雷最近是不是在一段戀情中,他似乎已經(jīng)和那個會用顏文字的女友分手了,但是否另有新歡則不得而知,切薩雷對自己的私事一貫相當保密。
“那么。”她說,擠出一絲微笑。
“已經(jīng)一點十五分了。”切薩雷把領帶夾取下來,重新挺直了身子,他的語調(diào)相當平常。“動作快一些的話,你還有七小時的睡眠時間――晚安,珍妮,明天見。”
“明天見。”珍妮說――她也加快腳步,走進了自己的國王套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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