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第 52 章
徐魯都快把醫(yī)院翻過來了。</br> 急診已經(jīng)被送來的傷患塞滿,急救室的紅燈還亮著,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受了什么傷。很多人坐在外面的地上,有頭部纏著帶血的紗帶的,有捂著腿痛苦的悶哼的,有的直接蜷縮在地上,滿身是水,地面都快成了小河。</br> 那個晚上很漫長,她在醫(yī)院待了一夜。</br> 這個地方現(xiàn)在成了整個礦山的中心,大家來來往往,匆匆忙忙,找不見親人的大都在這,要么守在醫(yī)院門口。解放軍一撥又一撥,穿消防衣的不見幾個。</br> 后半夜的時候,她在門口等到了張曉丹。</br> 張曉丹頭發(fā)亂蓬蓬的,手里拿著無線話筒,后面跟著藍天。兩人都裹著外套低著頭上臺階,張曉丹視線忽然一停,抬頭,看見了站在門外柱子邊的她,倏地愣住。</br> 徐魯直直的站著,嘴唇輕輕的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目光在口空中對視著,被寒冷的風吹開。</br> 藍天愣愣的開口:“徐記者?”</br> 徐魯看著他們慢慢道:“你們來這采訪?”</br> 藍天低頭,嗯了一聲。</br> 徐魯?shù)溃骸皠e吵醒人。”</br> 張曉丹:“藍天你進去等我。”</br> 門口剩下她們兩個人。</br> 徐魯不知道說什么,想問的卻又有很多,可她這時候似乎不應該問,因為面前這個女孩子似乎比她還難過消沉。</br> 張曉丹問她:“你怎么在這?”</br> 徐魯說:“等他。”</br> 張曉丹沉默了一會兒,說:“山上爆炸,接著又是泥石流,六子背人下山的時候被泥石流沖走了,頭磕到了石頭上,當場死亡。”</br> 徐魯腦子嗡的一生,心底一沉,確定那個消防英雄是六子。她忽然眼眶濕了,鼻子也酸了。</br> 她還記得第一次和那個十九歲的男孩子認識,對方笑的燦爛極了:“你好徐記者,我叫柳真,大家都叫我六子。”</br> 十九歲?這一輩子還有那么長呢。</br> 張曉丹面如死灰:“幾年前我哥沒的時候就這樣,官方報道都沒十個字,對別人來說不過是個名字,可對我來說,那是一輩子。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他還那么年輕。他長得不好看,大家都笑他娶不到媳婦,他說以后娶到了一定要帶到我爸媽墳前說,爸,媽,兒子給你們把兒媳婦娶回來了。”</br> 徐魯聽得偏頭,拂掉眼淚。</br> “后來我求那些人拼了命要給他弄成烈士,我以為這就圓滿了。可我今天知道六子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是個傻子。”張曉丹道,“命都沒了,要那些東西干嗎呀。”</br> 最后這個‘呀’字又輕又低,是無奈,是絕望。</br> 徐魯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輕輕抱住張曉丹,一只手緩緩的拍打著背。張曉丹就這么靠著她,很久以后說:“我這人經(jīng)常迷茫,十八歲讀大學迷茫,二十二歲找工作迷茫,現(xiàn)在二十五歲,還是迷茫。活著真是失敗。”</br> 徐魯輕道:“傻,五十歲也會迷茫。”</br> 張曉丹頓了一下,眶里又聚滿了淚花,眼睛只要輕輕一眨,淚水就會奪眶而出,硬是忍著不哭出來,低低的道:“他是好人,菩薩會保佑的。”</br> 徐魯沒有吭聲,目光靜靜的看著前方。</br> 深夜的風偶爾會有幾聲鬼哭狼嚎,凜冽的吹過來,刺激的人瑟瑟發(fā)抖,一不留神就蓋住了說話的聲音。</br> “我進去了。”張曉丹說。</br> 張曉丹走了,又剩下徐魯一個人。她就站在那兒,哪都不去。風號著,天還暗著。遠處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偶爾有幾個解放軍背著災民進進出出,都這會兒了,還沒停著。</br> 徐魯一邊搓著手放在嘴跟前哈氣,一邊張望。</br> 很奇怪的就想起很多年前,江措還是個十幾歲少年的時候,大年三十,一堆兄弟姐妹圍一塊打麻將。她過來玩,趴在跟前看牌。</br> 他摸著牌扣著,不給她看。</br> 倒是好脾氣的拿眼瞧她:“叫聲叔,給你看。”</br> 她白眼一翻:“不看。”</br> 眾人哄笑:“妍妍就不待見你,沒事找事。”</br> 他沒聽見一樣,嘴角一歪:“我贏了叫,行嗎妍妍?”</br> 她看著他那笑,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br> 這些年過去了,再想起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一樣,她年紀還小,大家喜歡笑,笑起來也都真真的,你拍拍他,他拍拍她,多好的光景。</br> 再次看見一大波人從遠處過來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半。</br> 那些人的衣服都灰不溜秋的,臉上也都沾滿了泥水,看不清原來的樣子。徐魯本是沒有注意的,天又黑,那些人都低著頭。</br> 有人摔在了地上,疼的悶聲響,起不來。</br> “麻煩叫醫(yī)生!”</br> 徐魯反應過來,跑回醫(yī)院,其實里頭也亂哄哄的,醫(yī)生大都團團轉,最后只找著兩個實習護士,抬著擔架出來了。</br> 受傷的人脊椎骨折,被橫著挪到了擔架上,一只腿全是血。還有一個傷者及時止血,倒不是那么重。</br> 滿衣服的血跡看的人心疼,徐魯偏過臉。</br> 她看著等他們把那兩個傷者抬了進去,正要離開,忽然有個人叫住了她。她回頭一瞧,那人抹了把臉,喘著氣看她,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br> “程指導員?”徐魯一喜,心底瞬間又猛地一抽,半天說不出話來。</br> 程勇看著面前的女孩子,艱難的咽了咽嗓子。</br> “徐記者……”</br> 徐魯心底早已忐忑不安,這三個字一聽,肩膀瞬間耷拉下來,一雙眼睛頓時失魂落魄,好像一個剛粘好的瓷瓶,輕輕一碰就又碎了。</br> 程勇心里一直念著江措被泥石流沖走前那句話,紅著眼痛苦道:“他說不能陪你去南方了。”</br> 徐魯眼淚靜靜掉了一顆下來。</br> “他還說,你要是死了,他就去做惡鬼。”</br> 徐魯?shù)难劭衾镉繚M淚花,顫抖著胸腔,無聲的哭起來。他怕她尋死,怕她不活了,到了還惦記著。</br> 程勇從兜里慢慢掏出一個物件:“這是他的錢包,被沖走前他拼命扔了過來,我想是要留給你的。”</br> 徐魯看了那錢包一會兒,才拿手接住。</br> 她就站在那兒,暗暗的光照過來,抹了抹臉頰的淚,打開錢包。里面有一張十塊,一張五塊,一張兩塊,一張一塊,還有幾個一毛的硬幣。夾層是兩張照片。一張他和隊友穿著消防服的合照。</br> 他穿消防服的樣子真好看,一張臉棱角分明的,薄唇緊抿,眉頭也皺巴巴的,都不怎么笑,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兵是怎么忍受他的。</br> 徐魯慢慢地抬手,撫摸著照片上那人的臉,總看不夠似的,他的眼角好像都能看出紋路,大概有笑一點一點,不然怎么會有紋路呢。</br> 還有一張,是她。</br> 像是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徐魯緊緊抿著嘴,上下牙齒咬著唇,再也忍不住,眼眶里噙滿淚水。兩年前她一篇新聞獲獎,當時還是主編的陸寧遠問她要照片,方瑜背著她交了這張。</br> 她扎著馬尾,青澀單純的歪頭笑。</br> 方瑜說,像個十七歲未成年少女。</br> 江措你這個大騙子。</br> 徐魯默默的對著那張照片無聲的流著眼淚。從今往后的余生里,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都再也見不到他了。</br> 她還記得躺在他懷里,他說:“真好啊,就這樣抱著你,和你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度過或者有意義,或者無聊的日子,真好啊。”</br> “哪兒好?”</br> 他會說:“哪兒都好。”</br> 徐魯忽然發(fā)現(xiàn),她連一張和他的合照都沒有。他們之間,沒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視頻,她怕日子長了,連他的聲音什么樣子都忘記了。</br> 他從來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脾氣也壞,生氣的時候會叫她,江妍,過來。</br> 她就真的過去了,被他單手一拉趴在他腿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抬手打上她的屁股,一本正經(jīng)道:“聽不聽話?”</br> 她無理取鬧:“就不聽。”</br> “反了你了。”他冷哼一聲,會吊兒郎當?shù)恼f,“老子還管不了你了是吧?”</br> “誰是老子?”</br> 他又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將她翻過來抱在懷里,湊近她的眼睛,特別不要臉的說:“你說誰是老子?”</br> “流氓。”她嚷。</br> 她被他公主抱,又怕摔下去,一只手扯著他的衣服,一只手下意識的拉著他的皮帶。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兩只手間來回穿梭。</br> “褲子都要給你扯下去了,咱倆誰流氓?”他笑的下流。</br> 那聲音像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傳過來一樣,遙遠的讓她不知所措。微弱的光芒慢慢定格在徐魯?shù)哪橆a上,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女孩子此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br> 徐魯握著那照片,慢慢哭出聲來,脆弱又壓抑,聽得人難過:“別玩了。”于是,她哭的潰不成軍。</br> 她慢慢蹲在地上,哭的眼睛疼。</br>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有人站在她面前,穿著警服,微微彎腰低頭,輕聲問:“請問您是徐記者嗎?”</br> 徐魯濕著眼眶慢慢抬頭。</br> 小警察說:“總算找到您了。”</br> 打往江城的那通電話很快就通了,徐冰的聲音從遠方傳過來,特別輕聲的叫她,妍妍?</br> 徐魯倏地滿眼淚花。</br> 江河接過電話,聲音溫和極了,輕輕的,低低的,緩緩道:“好孩子,我和你媽等你回來。”</br> 徐魯終于抑制不住淚水:“爸。”</br> 許久,江河“噯”了一聲。</br> “人活著就是這樣,總要經(jīng)歷一些痛苦,或許今后很長一段時間你都無法走出來,可是妍妍,這世界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很多時候,爸爸也做不到。但人活在世上,總不能因為一個人或一件事就放棄對生活的熱愛,永遠不能。”</br> 江河說完,淡淡地問:“還記得你問過爸爸一個問題嗎?”</br> 徐魯眼眶含著熱淚,想起幾年前抑郁癥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她忽然說話了,問江河,爸,孤獨是什么樣子。</br> 江河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說:“孤獨有很多樣子,但一定不是你這個樣子。”</br> 她不明白。</br> 江河瞇著眼,緩緩說:“前幾天我還在想,好像也就這么個意思,五十而知天命,不過都是混日子。你問孤獨什么樣子,到我這,大概就是,每天一睜眼,你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但依靠你的人很多,這就是孤獨。”</br> 徐魯慢慢地,泣不成聲。</br> 黑暗的幕布慢慢的被撕開,遠方有那么一點光亮冒出來。腳下的路很長很長,好像要通到天外邊去。</br> 江河最后說:“我和你媽都在呢。”</br> 徐魯將手機還給那個警察,然后道謝。她靜靜的站在那條路上,看著遠方微亮的光芒,忽然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在他的出租屋,拔腿就往前奔跑。</br> 有多久沒有奔跑了?都快忘記那種感覺。</br> 她一口氣跑出了很遠,遠到天真的一點一點亮起來,路也被洪水攔住了,過不去。她仰頭環(huán)望四處,看見身后這棟樓頂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晃著腿,歪頭看她。</br> 徐魯心底一驚,匆忙往樓里跑。</br> 六七層的樓,電梯壞了,她沿著樓梯往上跑,跑到樓頂,氣都喘不勻了,扶著墻慢慢走近那個小姑娘。</br> 兩人目光對視,一個慌亂,一個平和。</br> 徐魯扶著腰招手,啞著嗓子道:“快下來。”</br> 小姑娘倔強極了:“我要等我爸。”</br> “他去哪兒了?”</br> “他救人去了。”</br> “我們下去等好不好,可能他救了人去醫(yī)院了,現(xiàn)在很多人都會去那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br> 小姑娘堅定的搖頭:“我不。”</br> 徐魯笑了笑,鼻子募得酸了。</br> “我能坐你身邊嗎?累了。”</br> 小姑娘看了她幾眼,重重點頭。</br> 高高的樓,紅磚白瓦。遠遠看去,樓頂上坐著兩個人,一大一小,都晃著腿,都看著遠處被洪水肆虐過的地方,目光平靜。</br> 徐魯問:“怕嗎?”</br> 小姑娘:“不怕。”</br> “你媽媽呢?”</br> “和相好的跑了。”</br> “你爸是警察?”</br> “收保護費的。”</br> 徐魯彎了彎嘴角。</br> 小姑娘偏頭看她。</br> “你怕嗎?”</br> “怕。”</br> “你在這干嗎?”</br> “迷路了。”</br> “你要去哪兒?”</br> “回家。”</br> “你連自己家在哪兒都不知道嗎?”</br> 徐魯?shù)哪抗鈴倪b遠的天際慢慢收回來,落在身邊這個小姑娘上。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視線又落向遠方。</br> 她在那兒坐了很久,坐的困倦。</br> 后來,小姑娘的媽媽找來了,抱著就是一頓痛哭,說再也不離開了。母女倆在天臺上哭了又笑,后來就走了。</br> 徐魯依舊坐在那兒,晃著腿,看腳下幾十米高樓,遠處巍巍山巒,長街巷道里涌滿了洪流的樣子,風云變幻之后,也不過是一片寂靜悲涼下的平和假象。或許不久,這座城又被重新建起,過去的人也終將被遺忘。沒有人會記得英雄的名字,天大的事也好,過去之后,不過是街頭巷尾酒足飯飽過后一句雜談閑話,一絲悲惋罷了。</br> “沒有家了。”她說。</br> 像張曉丹說的那樣,一個人的消逝,哪怕他是一個英雄,對官方而言,不過是幾個字的報道。對家人,那便是百分之一百的災難。國泰民安,國是千萬家,家是最小國。家沒了,國,安在,以何種面目呢。</br> 徐魯?shù)皖^看著這巍巍高樓,慢慢晃著腳。</br> 她大抵是想著跳的,又不敢跳。她怕他變成惡鬼,怕他難過,怕父母沒了依靠,怕她難以面對今后這寂寞孤獨的寥寥數(shù)年。</br> 徐魯慢慢閉了閉眼,十指并攏。</br> 她身體微微前傾,幾乎是瞬間,她以為自己幻聽,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許是不敢相信的,不敢睜眼。</br> 于是,那個聲音又來了:“妍妍。”</br> 輕輕的,低低的,抵萬語千言。</br> 徐魯不可置信的睜開眼,緩緩回過頭去。她的眼睛微微瞇了瞇,抬手擋著太陽光,恍恍惚惚的抬眼看著斜后方那個挺拔高大的男人,還以為在夢里,他變成了惡鬼。</br> 她乖乖的說:“我沒想跳。”</br> 他閉了閉眼:“我知道。”</br> 江措慢慢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他穿著已經(jīng)被泥水沾滿的灰色短袖,消防褲早已經(jīng)臟的不成樣子,他的臉也被泥水糊了,臉頰的血已經(jīng)凝固。</br>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輕輕道:“被泥水沖走十幾米后,掛在一棵樹上,撿了條命。本來早該回來,洪流太大,很多人還被困在城里,只能先去救人。”</br> 徐魯歪著頭,聽得也恍惚。</br> “剛剛和你說話的那個小女孩是老錢的女兒,老錢記得嗎,南坪救你被你說成黑社會的那個。他說如果我回來,幫他看一眼。”</br> 徐魯迷蒙著眼睛,淚水模糊。</br> “我還得陪你去南方呢,不會死的。”</br> 徐魯慢慢的,一點一點抽動著肩膀,無聲的哭起來,她淚眼朦朧的看著這個失而復得的男人,哭的很難過。</br> 江措笑了一下,走到她跟前。</br> 他緩緩蹲下身子,將她整個人從天臺邊臺階外轉過來,用兩只還沾滿著干泥的手握著她的雙腿,仰頭看她。</br> 江措抬手去擦她的臉:“沒死呢,哭什么。”</br> 徐魯就這么低頭看著他,眼淚還是啪嗒掉。</br> “知道被沖走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嗎?如果你真的隨我而去,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br> 徐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br> 江措靜靜的看著她,聲音低沉緩和:“你生病以來的這些年我一直都很害怕,怕忽然有一天醒來,有人打電話跟我說,小措,江妍死了。可是妍妍,你以為死很容易嗎?難的是活著的人。”</br> 徐魯看著他,淚水緩緩流下。</br> 她抬手握著他的手,用足了十分力氣,好像這一刻才相信,他真的活著,有體溫,會說話,有生以來,第一回拉著她直面死亡。</br> “你想我嗎?”她眼神清澈。</br> 江措笑:“想的要死。”</br> “就在這,敢嗎?”</br> 江措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眸子里閃過一道疑問,忽的醒悟,看著她跟前這雙干凈無辜的大眼睛,笑開了。</br> 他故意不知:“你想干嗎?”</br> “我想做|愛。”</br> **</br> 很久以后,礦山旅游業(yè)蓬勃發(fā)展。凡是有人去礦山小城玩,導游都會對游客說:“各位都知道零九年礦山的那場山洪吧?”</br> 游客說:“能不知道嗎。”</br> 導游總會感慨道:“那場山洪對我們礦山人來說是個大災難,它讓這座小城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卻也讓全國人民知道了有礦山這么個山河秀美的地方。”</br>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山洪暴發(fā)。</br>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三日,各大新聞頭條都被礦山占了一大半篇幅。內(nèi)容大都是各地的搶險官兵奮戰(zhàn)一線,和礦山人民共同進退。已救援多少人,失蹤多少人,傷亡多少人,等等。</br> 十一月七日,國家經(jīng)貿(mào)委親自帶隊調查礦山爆炸掩埋一案。</br> 十一月八日,新聞媒體忽然爆出礦山兩個多月前的塌方事故,井下有七名礦工死亡,縣委隱瞞真相,對此事并沒有按照規(guī)定上報。</br> 十一月十一日,國家安監(jiān)局責令當?shù)匕脖O(jiān)局立即督查。</br> 有人匿名將事故真相的經(jīng)過透漏給新聞媒體,并呈交了證據(jù),指出礦山塔防一案背后的最大策劃人,因為牽連到省委,故此事派由國家安監(jiān)局專案組調查,檢察院督辦。</br> 十一月十四日,在礦山某個礦井下被挖出了幾具已經(jīng)半腐化的尸體,目前已經(jīng)備案,警方正在積極調查中。</br>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挺好玩的事。</br> 輿論壓力下聽說那個藏在背后的官員死不承認,說他和礦山的親戚早已在多年前斷了聯(lián)系。當天下午,網(wǎng)上流傳出一段視頻錄音,是大半月前兩個男人在酒吧包廂的對話。</br> 很簡單,礦山老板喊了他一聲:“哥。”</br> 網(wǎng)民都愛吃瓜,捧腹大笑,到后來便流傳出各種版本有趣的段子,小孩都會說上幾句。</br> 黑煤礦一案后來在全國引起轟動,煤礦塌了,礦山的環(huán)境也好了起來。天藍了,花紅柳綠的,縣政府搞起了旅游業(yè),四面環(huán)山的礦山小城被重新建造成了更適合養(yǎng)老居住的地方。黑白瓦房,水墨畫似的,像極了安徽的一個小村莊——查濟。</br> 故事里的人呢,后來怎么樣了?</br> 有一天方瑜的女兒小裳問她:“妍姨,你喜歡北方還是南方?”</br>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說江城太大,人太多,她不喜歡。江措問她,那你想去哪兒。她隨手一指,說南方,每天都下雨的南方。</br> 她說:“我還是喜歡南方。或許很久以后,我在南方買了一個小院子,種菜養(yǎng)花,聽每天房頂落下的雨聲,屋檐下支著桌子,一邊看雨,一邊看書。朋友遠道而來,沏一杯茶,點一盞暖黃明亮的燈,說一夜話。早晨醒來,粗茶淡飯,一起看雨,雨停了,朋友就走了。”</br> “江叔叔呢?”</br> 徐魯笑:“掙錢買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