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2章 高雅的長輩們(上)
翌日,天微微亮。
一朵白云孤零零的飄在天上,襯得本就蔚藍的天穹越發(fā)顯目,像是寬闊的東海,風(fēng)起之時、微泛波瀾。
柳村里,昨夜才結(jié)為連理的新人,早早便起身,梳洗過后,挽臂走出院子。
人家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寧不凡本該睡至日上三竿再扭扭屁股伸個懶腰,如此才不負良辰美景,可他卻沒有如此......或者也可以說,他不敢如此。
孫乾留下的詛咒,正在不斷侵蝕著寧不凡的意識。
寧不凡唯有保持頭腦清明,才能抵御詛咒的侵蝕,延緩這個過程。
或許是錨點起了效用,也或許是村長使了手段,總而言之,寧不凡昨夜醒來后,沒有再如此前一般、醒轉(zhuǎn)半炷香便昏厥過去。
這一幕,瞧起來似乎是個好消息。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飲鴆無法止渴,該來的總會來,只不過是晚了些時日。
走出院子后,寧不凡輕輕握起王安琪的手,像是握著一件溫潤軟玉,微微笑道:“咱們是去拜訪長輩,又不是去掃墓,你怎么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王安琪抿了抿嘴,終于露出幾分笑意。
與寧鈺成婚自然是件大喜事,拜訪長輩也是晚輩應(yīng)循之禮,這些皆是讓王安琪欣喜的事情,可她能夠感受到,寧不凡身上的氣息,正在漸漸變得微弱,像是被一寸寸剝奪生機。
這般令人憂慮的情景,她還如何能夠高興的起來?
一個人獲得了一件稀世珍寶,欣喜之余還沒好好品鑒,卻要眼睜睜瞧著這件珍寶被一步步拉入深淵,偏偏,這個人還毫無辦法,只能駐步凝望。
對于王安琪而言,寧不凡就是她的稀世珍寶。
“成了,你別胡思亂想了......”
寧不凡伸手捏了下王安琪的臉頰,安慰道:“昨日之事皆昨日,來日之事皆來日,我們既然活在當下,便該靜靜看著腳下的路,而不是左顧右盼。”
聰明人活的太累了,他這三年的江湖路走的如此辛苦,大半源自于他的頭腦足夠聰明、眼光也足夠卓越。
現(xiàn)如今,寧不凡只想當個蠢人,只想陪在王安琪身邊,安安靜靜的過往余下的時光。
世事縱然涼薄,老天縱是無眼,還是大發(fā)慈悲的讓寧不凡遇見了個矢志不渝的癡情女子,即便天塌地陷,即便日月顛倒,這一輩子都算是值了。
江湖無趣,好在有你。
于是,再如何無趣的江湖,都變得有趣起來。
......
柳村很小,磚瓦屋檐緊緊相連,互為鄰里,寧不凡與王安琪邊走邊說,幾步便走到了張伯的住處。
低矮簡陋的木屋外,圍著四五丈的柵欄,破破爛爛的竹門隨意耷拉在一旁,并未閉合,在涼風(fēng)的吹拂下,咯吱作響。
“張伯是村里的獵戶,為人熱絡(luò),豪情仗義,家家戶戶吃的肉食,都是拿著各自貨物與張伯換取的。我記得......我六歲還是七歲那年,與陳子期整日來張伯家里做客,就是想學(xué)一學(xué)打獵的手藝,可我倆生性憊懶,剛學(xué)會彎弓便要搭箭,張伯氣的將我倆狠狠打了一頓,我倆倒沒覺著有啥,張伯心里卻有些過意不去,便去抓了只小狗崽,送給了我倆當做禮物。”
寧不凡立在院子外,目光帶著懷緬,說起往事。
這只小狗崽,長大了些后,便每日去村子里溜達,后來又纏上了整日坐在村口柳樹下的王大爺,王大爺?shù)挂矘返糜袀€伴兒,每日便給小狗崽說起當年馳騁江湖風(fēng)流忘事兒,說著說著,一人一狗惺惺相惜起來,王大爺索性將小狗崽抱回了家,起名大黃。
之后的事情,便是寧立開設(shè)學(xué)堂,寧不凡與陳子期窮極無聊,便將大黃抓來研讀三卷天書。
天書無字,盡是符文,世間生靈盡可品鑒。
大黃很快便悟透了天書,因此開慧,在村子里眾多不惑高手的調(diào)教下,雖然不可似凡人般修行,但即便只憑爪牙之利也遠勝尋常江湖好手。
這十幾年來,寧不凡總是覺著陳子期是個傻子,陳子期瞇眼笑著也不反駁、心里也覺著寧不凡是個傻子。
每當這時,大黃狗總會搖搖頭,心里暗道——這兩個憨批。
聽了寧不凡這番話,王安琪點了點頭,心里暗自琢磨,沒想到六大圣地排行第一的柳村,竟是個這般情形,張伯既然常年打獵......
想到此處,王安琪不假思索問道:“莫非是體修一脈?”
寧不凡沉吟少許,推門而入,說道:“這事兒我不清楚,不過......無論春暖還是秋涼,張伯皆穿著一身單薄衣裳,寒暑不侵。今日聽你說來,倒像是體修一脈。”
“啊啾!!”
屋子里,張伯坐在塌上,雙手緊緊抓著一層破棉被,狠狠打了個噴嚏,哆哆嗦嗦直打擺子,瞧著像是受了風(fēng)寒。
王安琪傻了眼,默默看向?qū)幉环病@就是你說的......寒暑不侵?
寧不凡撓了撓頭,趕忙上前,拿起桌案上的破碗,倒了半碗熱茶,遞給張伯,關(guān)切道:“張伯,咱們村子里身體最好的就是你了,你今兒這是......”
張伯顫巍巍接過熱茶,捧在手心,目光疲憊,嗓音嘶啞,搖頭道:“也不知道為啥,昨兒個我偷聽你與......咳咳,昨兒個我閑心忽來,立于窗口賞月之時,忽有一陣寒風(fēng)鉆入屋子,然后......我就覺著一陣目眩神迷,像是受涼了。”
霎時,王安琪霞飛雙頰。
“......”
寧不凡張了幾次嘴,欲言又止,然后將張伯手里的熱茶奪來,往桌案上一放,幽怨道:“這病啊,來得好。”
張伯尷尬笑笑,正要說話,猛地又打了個噴嚏,“啊啾!!”
老不正經(jīng)。
......
半炷香后,寧不凡帶著王安琪走到隔壁的屋子,立于門前,輕聲道:
“劉嬸是村子里的醫(yī)者,這些年來,我與陳子期每次患病,都會來這里尋醫(yī),劉嬸的醫(yī)術(shù)雖然不怎么精妙,但為人卻極為心善,治病從不索取外物,而且極為負責(zé),即便治不好我與陳子期的病癥,卻從不放棄,每日都會拿著珍貴藥膳來給我們補身體,她啊......是個好人。"
“還有,劉嬸有個女兒,名喚娟兒,我小聲跟你說,四年前,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王大爺去鉆王嬸的炕頭,我與陳子期正趴在墻上看風(fēng)景,正巧瞧見了張伯偷偷摸摸的來了劉嬸的家里,然后......便有了娟兒。”
“不過,一會兒你可不要在劉嬸面前提起張伯,我記得我走出村子的時候,這倆人正吵架呢,也不知道為啥,反正他們倆吵得很厲害,王大爺來勸了好幾次,每一次都被打的鼻青臉腫、悻悻離去。”
王安琪想了一會兒,恬靜點頭,微笑道:“醫(yī)者心善,是柳村之幸。”
兩人推門而入,恭謙行禮。
劉嬸正抱著娟兒教字,瞧見寧不凡與王安琪前來拜會,頓時眸光發(fā)亮,從房里端來兩碗黑乎乎的湯水,笑瞇瞇道:“新婚燕爾,洞房花燭,你們小兩口一夜沒睡,約莫也是身子疲憊......來,喝了這碗藥膳,好好補補身子!”
咱們先不說,這劉嬸是如何知道小兩口一夜沒睡的事情。
單說這兩碗藥膳,黑乎乎粘稠一片,瞧著便令人作嘔,對于一般人而言,即便是捏著鼻子,怕也咽不下去。
可寧不凡哪里是一般人,他與陳子期早就習(xí)慣了,習(xí)慣成自然嘛。
“哈哈,先謝過劉嬸!”
寧不凡拱手道謝,端起藥膳,便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伸出一根大拇指,贊嘆道:“果然好手藝!”
不得不說,這藥膳瞧著雖是不堪入目,但入口柔滑,極為香甜。
王安琪低眉瞧著面前擺著的這碗藥膳,沉默下來。
寧不凡擺手輕笑,解釋道:
“安琪啊,你莫要瞧不起這一碗小小的藥膳,這可都是劉嬸不辭辛勞從山上采下來的數(shù)十種珍稀草藥熬制而成的精華,是真正的大補之物!我與陳子期啊,能有如此強健的身子,可都離不開劉嬸這些年提供這些藥膳的功效。”
劉嬸笑得合不攏嘴,欣慰道:“三年不見,寧小子的嘴倒是越發(fā)甜了,難怪能將王丫頭騙到咱們的村子里。”
說到這兒,她又將目光放在王安琪身上,“王丫頭,你不品味一番藥膳的功效?”
王安琪猶豫半晌,抬眉望著寧不凡,眨眼問道:“你冷嗎?”
寧不凡聞言,剛要說不冷,可沒來由的一陣涼意鉆入胸膛,渾身直打哆嗦,“多多少少......是有點兒。”
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能察覺到冷意,倒也奇怪。
王安琪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冷就對了,如果我所料不錯,半炷香后,你就不會覺著冷了,而是口干舌燥,似飲炭火。”
寧不凡看著王安琪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詫異道:“你為何會如此說?”
王安琪端起手里的那碗藥膳,湊至鼻下,輕輕嗅了嗅,閉目思索片刻,沉吟道:
“梔子須、金銀花、三蟲草、斷腸紅、竹葉青......這些,皆是天下十大奇毒之‘寒魄’的主料。尋常的寒魄之毒無色無味,按理說對一品之境的武者起不到效用。”
“而這碗毒膳,顯然是以毒入道的高手精心研制的新物,縱觀天下奇毒,也可列入前三。我不知道這里面都添了些什么,但眼下來看,毒效強了十倍有余,若是不慎飲下,莫說是一品武者,即便是不惑高手,估摸著也難以抵御。”Xιèωèи.CoM
說完話后,王安琪望向?qū)幉环病@就是你說的心善醫(yī)者,這就是你說的村里的......大好人?
“......”
寧不凡笑意微僵,手中余下的半碗‘藥膳’再也拿不穩(wěn)當,‘啪!’的一聲掉在地面,摔了個粉碎。
這一刻,他回想起了這些年與陳子期患病之時,來劉嬸這里求醫(yī),劉嬸總是樂呵呵的端來一碗又一碗藥膳。
人生實在艱難,寧不凡與陳子期能活到今日,屬實不易啊。
我以為你只是‘醫(yī)術(shù)不夠精妙’,原來,你是這么個不精妙啊?
面對寧不凡的幽怨目光,劉嬸尷尬不已,輕輕咳嗽一聲,臉不紅豈不踹道:“那個......娟兒啊,過來給你寧鈺哥哥拿顆糖丸。”
天地良心,她只是想嘗試一下新毒的效用,又不是沒有解藥,可真沒有害人之心,再說了......這村子里的小娃娃,可不就是拿來玩的嘛。
娟兒點了點頭,乖巧走近不遠處的柜臺,在一眾藥罐里挑挑選選,踮著腳拿來一個綠色的瓷瓶,然后走至寧不凡身前,將這個瓷瓶遞了過去,奶聲奶氣道:“寧鈺哥哥,給你。”
寧不凡接過瓷瓶,倒出來一枚藥丸,看向王安琪。
王安琪盯著藥丸看了一會兒,搖頭道:“聽雨軒的醫(yī)毒之道,差你柳村遠矣。”
她看不出來這藥丸的成分,但她覺著,村子里的長輩,總不會喂了毒藥不給解藥,要是不給解藥,這寧不凡哪里還能活到現(xiàn)在?
寧不凡嘆了口氣,兩眼一閉,便將藥丸丟入嘴里,也不嚼兩下,囫圇咽了下去,一股熱流瞬間充斥身軀,不過片刻,方才的寒意盡皆潰散。
用毒好手,向來是醫(yī)道圣手。
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確實厲害得很。
寧不凡將瓷瓶復(fù)又遞還給娟兒,看向劉嬸,無奈道:“劉嬸,張伯身上的‘風(fēng)寒’之癥,大抵也是染了這寒魄之毒吧?”
劉嬸擺了擺手,瞇眼笑道:
“瞧你這孩子說的......你張伯啊,向來是皮糙肉厚、身體強健,哪里會像你一般跟個豆芽似的弱不禁風(fēng)?我對他下的那毒,名為‘神降’,比你方才吃的寒魄之毒厲害得多了,若是你吃了‘神降’之毒,早就一命嗚呼了,哪里還能好好地立在這兒說話。”
本就是試探一問,沒想到啊,萬萬沒想到......張伯還真是遭了劉嬸的毒手。
寧不凡沉默半晌,心頭無比動容,上前輕輕拉起劉嬸的手,感慨道:“劉嬸,謝謝你。”
——感謝這么多年來,你毒翻了我之后,還能記得給我解藥,感謝你上百次的不殺之恩。
劉嬸嗓音輕柔,伸出一指輕輕點向?qū)幉环驳念~面,捂嘴輕笑道:“你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客氣了,咱們既然身處柳村,那可都是一家人。”
說得好啊,一家人。
這溫馨和諧的一幕,實在太過感人,簡直引人落淚。
半炷香后,劉嬸親自將寧不凡與王安琪送出家門,眉眼含笑,“鈺兒,閑了就帶著王丫頭多來串門啊!”
寧不凡回身看了眼滿面笑意的李嬸,也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揮手道別。
王安琪輕輕呼出一口氣,看了眼身后,迅速收回目光,小聲問道:“咱們......往后還要來嗎?”
寧不凡目光復(fù)雜,“嗯,這可真是個值得思考的好問題。”
來了就得先吃上一碗毒膳,不知道還好,這都知道了,誰還敢沒事兒來這里串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