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流光如電逝
他騎一匹馬,幾件衣裳,再一些銀錢,然后便一路漫無目的走來。
從帝都出來,沿途依舊孝服紙錢隨處可見,皇朝的山山水水似乎還沉浸在君主逝去的悲傷中。其實國喪已過去兩個月了,可是百姓們卻依舊為先帝服孝,可見愛戴之深。
他這一路,走過了許多的地方,看過了許多的風景,亦遇到了許多的人,可他最常做的事卻是回憶。這么多年,他與他的鐵騎,幾乎已踏遍了皇朝的每一寸土地,只是從來都是匆匆而過,未曾有過閑心欣賞一下當?shù)氐娘L景風情,而如今,他有閑時閑心了,可再看這些山山水水,最先涌上心頭的卻往往是一些人和事。
比如在這富饒的華州,他記得當年有位姑娘站在天支山上,意氣風發(fā)地對他說,一定要做到讓他非她不可。可是兩年后,那位姑娘穿著一身明艷嫁衣出嫁了,并略帶遺憾的對他說,她雖做到了讓他非她不可,卻只是在戰(zhàn)場上,她成了他“非你不可”的得力戰(zhàn)將。
非你不可。
世間真有些人,有些事,是“非你不可”的。
他輕輕嘆息一聲。
在很多年前,他生命中曾有過一位女子,可是他與她錯過了,他放手而去,曾經(jīng)以為,在漫長的無情的歲月里,他會慢慢淡忘??墒沁@么多年過去,他才明白,她就是他的那個“非你不可”的人,可他不是她的那個“非你不可”的人。
他的一生,尊榮風光,已是世間無雙,可亦有一些遺憾刻骨銘心,在這悠長的歲月里,如一道舊傷,總是有不經(jīng)意間便隱隱作痛。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與她錯過了,在他毫無所覺間。
他想至此,不覺身心俱倦,于是下了馬,韁繩隨手一放,白馬便自己踱去一邊吃草了。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烏樟,他縱身一躍,落在樹上,然后便倚在樹干上,隨意的眺望著遠方。
三月里,春風如酒,熏人欲醉,不知不覺中,他閉上眼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噠噠噠的蹄聲傳來,讓他清醒。然后他便聽到一個少年清脆的嗓音,“哥,我餓了,我們在這兒歇息一下吧?”
“好?!绷硪粋€少年答道,聲音清雅如泉。
然后兩個少年下馬,在烏樟樹下坐下,再聽得一陣悉嗦之聲,便傳來了食物的香味。他聞得這香味,不由也覺得肚子餓了,只是依舊懶懶靠在樹上沒有動。
“哥,剛才你不該出手,那根本就是個無賴,你不理就是了。”樹下,弟弟一邊進食一邊道。
“那等東西我看著生厭?!备绺绲恼Z氣有些冷。
原來是一對兄弟。他微微一笑,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許多年沒有見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可你一腳踢在人家臉上,他當然面子掛不住了,于是招來了一群幫手,結(jié)果鬧得把酒樓都給砸了,我們雖然無恙,可也沒法用膳了,此刻就只能啃干糧?!钡艿車@氣道。
“哼,踢他一腳還是便宜了他,要不是你拉著我,定將那豬頭踩扁?!备绺绾叩?。
“哥,你這老是以腳踢人的習慣得改改,是個人被你一踢都有脾氣的?!钡艿軇竦?。
“不來惹我我又不踢人?!备绺绲溃皠邮痔K了?!?br/>
“唉,真不知你這性子到底像誰?!钡艿芩坪跤行o奈,“我娘說你除了容貌像你爹娘外,其他沒一點像了?!?br/>
咦?不是親兄弟?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們也不是親兄弟,但他們比親兄弟更親。這樹下的兄弟倆,感情也挺好的。
“哥,你真要答應與那葉慎行比武嗎?”弟弟又問。
“嗯。他答應了,我要是贏了,他便把碧蓮花的栽種方法告訴我?!备绺绱鸬?。
“可是,哥,你都贏他無數(shù)次了,他們?nèi)~家的奇花異草也差不多都搬我們家了。”弟弟聲音里又添了絲無奈,“花園里早種不下了,不但山谷里,便是路邊上都滿是那些千金難買的珍稀花草,我娘說那叫暴殄天物?!?br/>
“等我把葉家所有的花種都贏過來就不比了?!备绺巛p描淡寫地道。
“呵呵呵……”他聽到這忍不住笑出聲來。好有趣的少年。
“什么人?”樹下的少年馬上跳起身。
他輕輕一躍落在地上,含笑看著樹下的少年。左邊藍衣的少年眉清目秀,十五六歲的樣子,右邊的青衣少年……當他目光落在青衣少年臉上時,頓然一驚,脫口喚道:“意遙!”
那青衣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眉目清雅雋永,活脫脫像少年時的意遙,只是……他驀然醒悟,如今的意遙又怎會如此年輕。
青衣少年聽到他的喚聲頓現(xiàn)疑惑,“這位……喚先父名諱,可是識得先父?”
“先父?”他身形一晃,只覺得天旋地搖。
“您沒事吧?!蹦撬{衣少年見他面色不對勁,趕緊上前扶住他。
他站穩(wěn),看向青衣少年,內(nèi)心激動,“你父親是意遙?秋意遙?”
“嗯?!鼻嘁律倌觐h首,“先父已故去多年,不知……您是哪位?”他因不知他是誰不好稱呼,但依舊禮貌的拱手行禮。
“故去多年?”他喃喃。
“蒼涯鳳衣”并不能真的百病盡除,否則當年朝晞帝亦不會英年早逝,那不過是延人壽數(shù)幾年,他心里很是清楚,可這些年他盡量忽視,只當他的弟弟依舊在這天下的某個地方悠游地活著,而此刻……心頭頓麻痛痛的空蕩蕩的。
“是?!鼻嘁律倌昕此樕下冻霰械纳裆挥审@奇,暗想這人難道是父親的故交?可母親從沒提過?!罢垎柲??”他不由又問了一遍。
他凝眸看著青衣少年,清姿秀逸,真的很像意遙當年,只是他的眼睛不似意遙的溫潤柔韌,而是清透中帶著一絲冷峻,顯然是遺自他的母親。
“你應該喚我伯父,我是秋意亭?!?br/>
“伯父?”青衣少年一震,目光細細看著眼前的人,兩鬢微霜,卻俊偉不凡,一身布衣,卻仿佛是立于萬軍之前的大將,有一種令人自然而然便生出崇敬的威儀。驀地想起幼時父親的話來,當下拜倒在地,“侄兒風沉音拜見伯父?!?br/>
“快起來?!彼s忙扶起少年。
“侄兒燕恪也拜見伯父?!彼{衣少年也趕忙下拜。
“也起來?!彼址銎鹚{衣少年。
“先父當年有與侄兒說過侄兒有一位英偉不凡的伯父,乃是皇朝第一的大將軍,想不到侄兒今日終于得見。”風沉音歡喜的看著秋意亭。
“你父親有與你提起過我?”秋意亭心頭一震。
“嗯?!憋L沉音點頭,“小時候父親常常提到您,還有爺爺奶奶他們,雖然不曾見過,但在侄兒心中,你們一直很熟悉?!?br/>
“好,好,好。”他連連點頭,卻點出了眼中的淚水,“他心中念著爹娘,便不枉爹娘臨死也念著他?!?br/>
當年,他回到帝都,只與爹娘說,意遙的病已得一位神醫(yī)治好,又與一位姑娘一見鐘情,兩人結(jié)伴云游天下去了。一旁的燕云孫也幫腔道那姑娘乃是絕色美人,意遙那小子好福氣呢。
爹娘當時聽了倒并沒什么大的反應,只是說他愿意出外走走也好。此后許多年里,爹娘也沒有多提弟弟的事,直到娘臨終前夕忽然念叨起來,說養(yǎng)了個兒子沒良心,這么多年都不回來看看我們。那刻一家人都守在一旁,爹上前握著娘的手道,遙兒哪是這等沒良心的人,他要是能回來早回來了,這些年他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只怕是早就……他當年不過是拖著我們一點希望,讓我們以為他……還好好活著罷。
娘聽了眼中有淚,卻又笑著道,好了,我就要去那邊了,我一定能見到遙兒的,到時我要狠狠擰他一頓,連他爹娘老子也騙。
第二日,娘便過逝了,第三年,爹也走了。
此后,威遠侯府一下子便冷清起來,他住在那諾大的府邸,老是想著年少時的往事,想著一家人和和樂樂的日子,萬分難受,于是他更是極少留在府里,長住軍中。
風沉音看他面色悲切,心中也是感動,忙安慰他道:“伯父莫要傷心,爹爹已走了許多年了,走時無痛無悲,十分安祥,我娘說不用過于傷心,反令死者難安?!?br/>
秋意亭心頭一抖,然后心里便有些害怕了,他想他果然是老了,竟然會害怕問一句話??墒牵詈筮€是問了,“你娘呢?她……”她可還在?她可安好?
“我娘很好?!憋L沉音答道,“有孔昭阿姨照顧她,活個百歲沒問題。”
“喔?!彼嚾环潘上聛恚斑@些年你們……”他忽然頓住,不知該不該問,問了后他是否能再如以往那樣的平心靜氣。
“我們在華州定居好多年了,還把燕城的兩位姨婆接來了,我爹便安葬在此,伯父要去看看嗎?”風沉音道。自小他就知道有這位伯父,這些年來關(guān)于他的傳說更是舉不勝數(shù),所以,雖是才第一次見面,但心底里卻極是親切歡喜。
他猛地抬頭,看著春日下那張少年的臉,明凈得無一絲陰霾,那雙清透的眼睛里有著對他的敬仰與親近。于是他欣然道:“好?!?br/>
“伯父你用午膳了沒,侄兒這里還在些干糧。”一旁的燕恪這刻出聲。
“還沒呢?!彼Φ?。
于是三人坐下樹下一塊吃著干糧,然后他知道燕恪是孔昭與燕敘的兒子,當年燕云孫讓燕敘跟著秋意遙,不想倒是促成了一段姻緣。
吃著干糧時,他忽然問:“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br/>
風沉音答?!俺练€(wěn)的沉,音信的音,侄兒從母姓,姓風?!?br/>
他心頭一震,呆呆看著少年。
沉音?沉音?!這不是當年他與風辰雪在山尤國都尋得的那張琴的名字嗎?那是他取的名,是他將那兩個字刻在了琴身上,辰雪竟用它作了兒子的名字嗎?一時間,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似酸楚,又欣慰。
“伯父?”風沉音見他神色怔忡不由喚道。
“你娘的琴還在嗎?”他問。
風沉音點頭,“娘每日都要彈琴。”
他笑笑,沒有再說話。
用過午膳后,他與兩個少年上路,行了兩日,便到了青冢山腳下。
“當年這地方是我娘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里面可是別有天地?!憋L沉音站在一處雜草從生的山洞前說道。
然后他隨著他們穿過洞,穿過梨林,躍出湖泊,一路上看盡奇花異草,然后在如云如雪的梨花林中,他看到她,倚坐青池畔,閑撫七弦琴,素衣烏鬢,清眸依舊。
剎那間,無數(shù)的過往似一卷卷畫軸在他眼前一一展開。
他戎裝駿馬返歸帝都,只望見滔天的大火。
靈燈會的梨花樹下,他與她遙遙相望。
絳蘭山頂,他與她并肩而立,朝霞似火。
珍珠梅前,他第一次見她真容。
湖畔夕陽下,他將一支金筆簪插入她的鬢間。
……
她驀然回首,依稀還是當年梨花樹下的遙遙一眼,讓他自此魂牽夢縈。
他怔立當場,看她翩然走來。
我壯志已酬,雄心不再。
辰雪,我可否余生伴你身側(cè),以補我終身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