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幽暗的房中，闔目而臥的燕云孫忽然睜開眼，看著床頂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銀光似水，晚風(fēng)沁涼，不覺披衣步出房門，就在屋前的臺(tái)階上坐下，仰首看著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許久，然后無聲地笑起來，帶著深刻的自嘲。
    忽然覺得自己像個(gè)傻子。
    明明過得逍遙自在，偏要強(qiáng)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悵。
    明明可有百般愜意的日子，偏因那一點(diǎn)奇詭的心思，于是便有了這一身束縛。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懷。
    做到了駙馬，卻永遠(yuǎn)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個(gè)。
    這不是傻子才有的癡念，才會(huì)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卻是她已逍遙，他入樊籠。
    不知是否上蒼作弄，才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彎，無聲的輕輕的笑起來。
    他曾經(jīng)在不眠的深夜里罵過秋意亭是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卻最終只是在這暗夜里沉默。
    錯(cuò)過了，也晚了，他只能繼續(xù)走下去。
    夜，深沉而靜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驀地一陣?yán)坠闹曧憦匾箍?，驚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夢(mèng)。
    燕云孫猛然抬頭起身。是山尤夜襲？！
    他趕忙往秋意遙住的院子走去，推開院門，便見燈火已亮起，窗紙上映著秋意遙穿衣的身影，一旁燕敘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選在這個(gè)時(shí)刻攻城。”燕云孫推門進(jìn)去。
    秋意遙一身鎧甲，戴上頭盔，再取過佩劍，“我去了，你留在這里?！?br/>     “我刀都拿不動(dòng)，當(dāng)然只能留在此?！毖嘣茖O笑笑，“你小心點(diǎn)，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殺?！?br/>     “放心?！鼻镆膺b步出房門，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還不想死?！?br/>     月色之下，那張臉依舊蒼白如雪，可那雙眼卻仿如古玉，歷千百年歲月塵劫，亦不掩其溫潤華光。
    燕云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輕一笑，似喜還憂。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見孫都副急急忙忙趕來，衣帽綾亂，一見著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賊竟然趁我們睡覺的時(shí)候攻城了！”
    燕云孫失笑，然后一斂神色，極是憂心的道：“孫都副，本州府只是書生一名，實(shí)舉不起刀劍，就請(qǐng)都副在此保護(hù)本州府如何？”
    孫都副聞言大喜，既可逃脫了與山矮子們短兵相接的險(xiǎn)境，又可親近州府大人，如此一舉兩得?！把嘀莞?qǐng)放心，末將定會(huì)保護(hù)好您，讓山賊不敢近一步?！?br/>     “如此可就煩都副費(fèi)心了。”燕州府頷首而笑。
    秋意遙出了府衙，聞得四面鼓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倒并不慌急，東西南北四前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聽了一會(huì)兒，然后轉(zhuǎn)回府衙，取過紙筆，一揮而就，再蓋上都尉印鑒，封好，然后喚過燕敘，道：“去北門交給李千戶?！?br/>     “是?！毖鄶㈩I(lǐng)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東、西、南三面大舉攻城。
    身著黑甲的山尤士兵扛著云梯，舉著長盾，前撲后繼的攀上城樓，遠(yuǎn)望下方，還有無數(shù)的士兵蟻蟲般密密而來，昏黃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壓城，綿綿不絕，又如汪洋奔涌，洶涌澎湃。
    丹城城樓上，皇朝士兵披堅(jiān)執(zhí)銳，嚴(yán)陣以待。
    當(dāng)兩方短兵相接，剎時(shí)金戈破空，廝殺震天，頓有血雨揮灑，尸首橫陳。
    山尤的投石車、弓箭手從四面八方將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當(dāng)那些大石、火箭從空而降，不但城樓守軍死傷無數(shù)，更波及城中百姓，許多的房屋起火，許多的無辜死傷石下……
    而城樓上的守軍拉開床弩，鐵箭如疾雨凌厲無情地射向遠(yuǎn)方的山尤士兵，將滾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將滾燙的熱油沷灑而下，手中刀槍亦狠厲的刺向敵人……
    這是攻守之戰(zhàn)，斗的是雙方的實(shí)力與勇氣，與才智與計(jì)謀無關(guān)。
    那一夜，山尤兇猛攻城，皇朝拼死抵擋，雙方勢(shì)均力敵，戰(zhàn)況極其慘烈！
    城內(nèi)城外，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到處是凄聲厲吼。
    城樓城下，血流成河，尸陳如山。
    正是角聲滿天，甲光奪月。
    那一戰(zhàn)，直到東方吐白，雙方才堰旗息鼓。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見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處是斷損的刀劍，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驚怖的士兵的尸首。
    秋意遙立于南門城樓上，看著城樓城下滿目瘡痍，不由深深嘆息，疲憊而憂傷，卻亦無可奈何。抬首間，一陣暈眩襲來，不由身形一晃，驀然身后一雙手伸來，扶住了他。
    側(cè)首，入眼的是風(fēng)辰雪那張冰清素顏，纖長的黛眉此刻微微顰起。
    “我沒事，只是稍有點(diǎn)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讓她安心。
    風(fēng)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這樣的夏日，他的手涼如玉石?！跋热バ⒁幌?，此刻山尤斷不會(huì)再攻城，若真來犯，我替你守著。”
    秋意遙微微一笑，“好?！?br/>     兩人相攜離去，下得城樓，便見燕云孫匆忙趕到，身后跟著孫都副、燕辛及數(shù)名侍衛(wèi)。
    看著秋意遙青甲上濺染著的血色，再看他眉間難掩的倦意，燕云孫心頭一沉，立時(shí)道：“意遙，你去歇息，余下的交給我?！?br/>     秋意遙點(diǎn)頭，想答話，卻覺胸間氣悶異常，握著風(fēng)辰雪的手不由一緊。
    風(fēng)辰雪面色微變，目光一瞬燕云孫，燕云孫頓時(shí)會(huì)意，“燕敘，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是?！毖鄶②s忙上前，與風(fēng)辰雪一左一右扶著秋意遙離去。
    迎面淳于文淵與淳于兄妹走來，昨日一整夜，兄妹倆跟隨父親左右，安撫百姓撲救大火。
    見著秋意遙，淳于府尹馬上抱拳施禮，“昨夜辛苦秋都尉了?！?br/>     秋意遙欲答禮，卻是連臂也抬不起來，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張臉更是煞白的。
    淳于深意見他神色不對(duì)，不由問：“怎么啦？受傷啦？”
    秋意遙笑笑輕微的搖了搖頭，卻眼前發(fā)黑，身體亦軟軟的往后倒去。
    “公子！”燕敘立時(shí)扶住他。
    “走！”風(fēng)辰雪輕輕一聲，顧不得與淳于兄妹打招呼，與燕敘扶著秋意遙快步離去。
    “這是……”淳于文淵看著他們的背影甚是不解。
    淳于兄妹憶及那日趙大夫的話，頓心頭沉重。
    “秋都尉一夜守城，有些倦了。”后面?zhèn)鱽硌嘣茖O聲音。
    “燕州府。”淳于文淵趕忙上前與燕云孫見禮。
    燕云孫擺擺手?！按居诟?，經(jīng)昨夜一戰(zhàn)，城中將士、百姓傷亡甚重，這安頓善后之事，還得辛苦府尹了?！?br/>     “不敢，這本就是下官份內(nèi)之事?！贝居谖臏Y忙躬身道。
    燕云孫目光掃視一圈，城樓附近倒著許多的士兵尸首，墻上、臺(tái)階上、欄桿上、青石板上到底是暗紅的血跡，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慘烈的場面，心頭驚悸亦悲慟，袖中的手緊緊握起，微微一閉目，然后喚道：“孫都副?！?br/>     身后卻半晌未有回應(yīng)，不由轉(zhuǎn)頭，卻見孫都副一臉癡呆的模樣。
    “孫都副?！币慌缘难嘈镣屏送扑?br/>     孫都副回神，看著燕云孫，卻是問道：“剛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間絕色呀！”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皺眉。
    “孫都副?！毖嘣茖O斂眸掩去眼中的厭惡，再抬眸之時(shí)，眼神清湛，神情威嚴(yán)肅穆，聲音朗然而冷厲，“死去將士的尸骨由孫都副領(lǐng)人收殮，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踏。”
    孫都副為燕云孫神色所懾，頓時(shí)心頭一窒，忙答：“是，末將遵命。”
    燕云孫轉(zhuǎn)身，“山尤不知何時(shí)會(huì)再攻過來，沒時(shí)間磨蹭，你們都去吧?！?br/>     于是幾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孫踏上那鮮血浸染的臺(tái)階，一步一步走上城樓，沿途倒著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睜著眼，有的閉著眼，有的身上插著箭，有的身上插著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斷肢失首……每上一臺(tái)階，燕云孫便覺心頭有什么往下壓著，壓得一顆心沉甸甸的，壓得胸膛窒息似的痛，當(dāng)站在城樓上，放目看去，遠(yuǎn)處、近處到處伏著尸骸，地上散落著刀槍箭支，灰樸的城墻已為鮮血染成暗紅，頓悲愴滿懷，沉痛無語。
    許久，他抬首，瞇起眼睛，旭日已緩緩升起，暈紅的朝輝灑下，卻只映得滿目瘡痍，對(duì)面的山尤營帳亦是沉寂一片。
    “這就是戰(zhàn)場。”他抬手抹上城墻上的血跡，看著指尖的上暗紅，然后五指緩緩收攏，緊扣?！啊醭墙⒃谑∨c鮮血之上’這話果然不錯(cuò)?！?br/>     “公子，我們回去吧?！毖嘈梁币姷恼Z氣十分溫和。
    燕云孫負(fù)手身后，“燕辛，你看著這些，心里是何感覺？”
    聽著這話，燕辛低著頭，片刻才帶著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br/>     “好?！毖嘣茖O點(diǎn)頭，舉目遠(yuǎn)望，“記著此刻的感覺，不要負(fù)這些死去的人，不要負(fù)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頓，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這樣的事?！?br/>     “公子……”
    “走吧?！毖嘣茖O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日，當(dāng)天光大亮，一直緊閉門扉的百姓們終于悄悄啟門，出外一看，卻發(fā)現(xiàn)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燒毀了許多，周圍的鄰人亦有不少傷亡，丹城里多了許多的慟哭與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籠罩著一片沉重，稍稍讓百姓們感得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現(xiàn)身。在這等危危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趕來，親自坐鎮(zhèn)邊城，與他們同甘共苦同度艱難同心御敵?？粗L街上緩緩走過的那道英朗身影，聽他娓娓兩語，男人放心，女人歡喜，于是百姓們定了心安了神，那哀傷與恐懼亦淡去許多。
    而那一日，秋意遙則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時(shí)不時(shí)因寒癥的疼痛而扭曲顫抖著，身上冷汗不斷，更是咳個(gè)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孫找著的名醫(yī)便已診斷過了，留下一副方子，囑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敘即去煎藥，風(fēng)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著他的手，以內(nèi)力助他驅(qū)寒意，等燕敘藥煎好了，又親自喂他喝下，直到黃昏之時(shí)，秋意遙才醒轉(zhuǎn)過來，神氣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厲害，讓床前守著的兩人稍稍放下心來。
    燕云孫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撫百姓，到亥時(shí)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遙。秋意遙喝過藥后，已在風(fēng)辰雪那溫柔而帶撫慰的琴聲中沉沉睡去。見他睡容安祥，燕云孫輕輕松了一口氣。
    出了內(nèi)室，便見風(fēng)辰雪端坐廳中，顯然是在等他。
    燕云孫在她對(duì)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體，本該是安心靜養(yǎng)，是我累了他?！?br/>     風(fēng)辰雪聞言，搖搖頭，淡淡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guān)。”
    燕云孫聽得這話不由微怔，看著眼前神色靜然的女子，不由問道：“你……難道不擔(dān)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點(diǎn)？”
    風(fēng)辰雪移眸看他。
    燕云孫亦看著她。那雙眼眸清透無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卻未曾看懂。
    “我當(dāng)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茍延殘息，莫若含笑闔目?！?br/>     燕云孫一震。
    “他在這里做了他想做的應(yīng)該做的事，又有我陪著他，那無論是活一日還是活一月，他都是歡喜的?！憋L(fēng)辰雪面容沉靜，可細(xì)聽之下，依可聽出她聲音里帶有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傷?！八麣g喜了我自然歡喜，而人一生悲苦憂樂交雜，能得一刻圓滿的別無所求的歡喜，那便足已?！?br/>     燕云孫怔怔的看著她，驀然間，他明白何以他們會(huì)彼此喜歡，何以她與秋意亭相遇對(duì)著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皇朝第一將依舊沒有動(dòng)心。心頭忽然酸澀而艷羨，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們與意亭相逢之時(shí)，當(dāng)何以自處？”意遙面對(duì)兄長，會(huì)無愧疚？你面對(duì)夫婿，會(huì)無心虛？
    風(fēng)辰雪眉尖微動(dòng)，似有些訝異燕云孫會(huì)有此一問，清眸看著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種大度灑脫，“便是相逢又如何？無論是宸華還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無相干的兩人。我與意遙之情意，發(fā)乎予心，動(dòng)意予靈，是自然而然來，非偷非搶，非求非盜，又與他人何干。”
    燕云孫呆呆看著她，那一剎那，他幾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風(fēng)辰雪沒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張紙，道：“意遙這幾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讓城中百姓與將士知曉。明日等他醒來，便搬去我那兒靜養(yǎng)?！?br/>     燕云孫恍恍然點(diǎn)頭，“我沒空照顧他，又只一個(gè)燕敘，他去你那兒，自然是更好?！?br/>     “至于山尤。”風(fēng)辰雪將紙遞給他，“這幾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變故，你再來尋他?！?br/>     燕云孫接過，那字跡陌生著，并非秋意遙的筆跡，他抬眸看一眼風(fēng)辰雪，然后醒悟，這定是她所寫的。只是這是她的意思還是秋意遙的意思？雖是如此想，但卻沒有問出口，只是收起?！昂?。”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畢竟往后這些日子便是你勞心勞力了?！憋L(fēng)辰雪起身離去，“出門之時(shí)，最好帶著燕辛，他武藝不錯(cuò)，你作為州府，別出了事?！?br/>     燕云孫聽得心中一暖，轉(zhuǎn)頭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簾后的背影。
    眼見風(fēng)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當(dāng)年更是灑脫?！?br/>     燕云孫聞言不由往他看去。
    “公子當(dāng)年，雖灑脫不羈，亦只是形的瀟灑，而公主是靈的瀟灑，真正地做到身隨心動(dòng)心隨意動(dòng)，往來天地間，自由自在。”燕辛的語氣里帶著贊賞與羨慕。
    燕云孫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離開。
    在回途中，燕云孫問燕辛，“此刻丹城雖險(xiǎn)，卻也是男兒建功之時(shí)，你一身武藝，人也不笨，可要投入軍中？他日許也是一名將軍，受萬民敬仰。”
    燕辛卻搖頭。
    “為何？”燕云孫問他。
    “當(dāng)了官固然是尊榮，可我看，那孫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輕松?！毖嘈链鸬?，“跟著公子，衣食無憂，又不用操心家事國事，也不用逢迎拍馬。況且，我雖是個(gè)仆人，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對(duì)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熱諷還活得十分快活的?！?br/>     燕云孫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澈的?！?br/>     燕辛嘿嘿一笑。
    兩人回到住處，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