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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愷三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凱旋大軍行至離燕城八十里處休息扎營。
營地里,安豫王在帳中走來走去,滿臉陰沉。
剛才眾將士圍著火堆喝酒時,幾位將軍便成了眾人猛灌的對象,而平日酒量不高的檀朱雪卻是來者不拒,有人問“檀將軍酒興如此之高,可是有喜事?”
檀朱雪舉杯而起,對著周圍的人一臉歡快的朗聲道:“對!本將要成親了!只等回到帝都,本將便要迎娶這世間最美的姑娘!”
頓時滿場轟動,人人敬酒相賀,檀朱雪更是拔劍長歌,以助酒興。
砰!安豫王一拳砸在桌上,重重在榻上坐下。
他與檀朱雪一樣打了大勝仗,一樣得了大封賞!
可是,檀朱雪可以歡歡喜喜的回去迎娶他心愛的姑娘,那他呢?
挽華……挽華……
她就要被別人娶走了,她怎么可以被別人娶走!
他本也該和檀朱雪一樣,歡歡喜喜的回去,歡歡喜喜的去見那個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夢到的姑娘!可是,那個姑娘喜歡檀朱雪!那個姑娘要嫁給檀朱雪!不是他!不是他安豫王!他就算打了勝仗當(dāng)了大將軍得了天大的榮耀證明了他不是紈绔子弟,挽華卻要嫁給檀朱雪!
挽華!挽華!
你怎么可以嫁給別人!
若這世上……
若這世上沒有檀朱雪那多好!
若沒有檀朱雪,挽華必定會喜歡我!
若沒有檀朱雪,那今日回去帝都迎娶挽華的人必定就是我!
檀朱雪……這世上為何有一個你?
若沒有你……若沒有你……
心里反反復(fù)復(fù)的念著,驀地,他握拳而起,目射寒光。
“葛祺!”
葛祺掀帳而入,“王爺,喚小人何事?”
“過來?!卑苍ネ跏疽飧痨鞲蕉^來。
葛祺附耳過去,片刻,他滿臉震驚的看著安豫王,“王爺……這……這萬萬不可!檀將軍予國有功,又是難得的人才,王爺……這……這可要三思!”
安豫王冷冷的看著葛祺,“本王的命令你不聽嗎?”
葛祺心中一寒,抬頭看著安豫王,那雙眼中盡是冷酷與殺意,頓時臉色一白,半晌后垂首。
第二日,大軍清晨拔營,走了一日,申時四刻至燕城,安豫王下令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夜里,檀朱雪正在房中看書,侍候他的從風(fēng)府帶著的侍從重樂端著熱湯進(jìn)來。
“將軍,近日天寒,我燉了一盅人參雞湯,你趁熱喝了暖暖身子,早點(diǎn)歇息?!?br/>
“嗯?!碧粗煅┙舆^,“你也下去歇息吧,我看完這幾頁便睡了?!?br/>
“是?!敝貥吠讼?。
檀朱雪喝過參湯,果然覺得身子熱烘烘的,心想重樂功夫不行又膽小,上陣殺敵是九流水準(zhǔn),不過這燉湯的水準(zhǔn)卻是越來越趨一流了。
又看了會書,覺得身上越來越燥熱,屋里似乎有些悶,不由啟門走出屋子,才發(fā)現(xiàn)外邊不知何時已下起了大雪,柳絮鵝毛似的滿天飛揚(yáng),遍地已鋪上銀毯,雖是夜晚,可雪光映照里,四野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這屋外的寒風(fēng)大雪,竟完全讓他感覺不到冷,身上反而越來越熱,火燒似的難受,氣息越發(fā)的急,胸口悶痛,隱隱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暗覺不妙,即往院外走去,想命人去喚個大夫來,卻舉步艱難,腦袋也越發(fā)脹熱,思緒也有些迷糊,眼前漸漸的模糊起來,而四肢血脈仿佛要暴裂似的膨脹、火燎似的炙熱,身子越發(fā)沉重,他張口,想喚重樂,卻是一大口鮮血噴灑而出,眼前一陣發(fā)黑……
剎那間,他忽然心清腦明,扶著墻一步步的艱難移到門邊,手卻抖著沒法拉門,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滑去,他心頭一急,猛地撞向院門,砰的門撞開了,門外的守衛(wèi)驚動了,一回頭,便見他栽倒在地,不由大驚。
“將軍!”
檀朱雪伸手,想扶住他站起來,可手伸了幾次都沒抬起來,身體仿佛置于熊熊大火中烘烤著,胸口如有重山壓著無法喘息,張嘴,想出聲,可喉間卻如被一支鐵鉗緊緊鉗住,無法發(fā)出一絲聲音,心頭焦灼萬分,可是身體的知覺,腦中的意識都漸漸的漸漸的迷糊、消失……
“將軍!將軍!”守衛(wèi)大呼。
挽華……我……
唇輕輕動著,手顫顫的努力的想抬起手來,可眼皮漸漸的闔上。
挽華……
那只手終只是無力的萎落雪地,口邊,濃稠的血流出,暗紅的,浸染著白雪。
“不好了!快來人?。√磳④姵鍪铝?!”守衛(wèi)驚恐的大聲呼喚。
天空上,雪依舊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落高山樹木,飄落房屋街道,也飄落在雪地上那個人身上。落在那人眼角,化成一滴清淚,蜿蜒的流過烏鬢,墜落雪地,消失無聲。
“怎么啦?怎么啦?”
許多的人被守衛(wèi)的喚聲驚起,紛紛披衣而來,連安豫王都驚動了。
“怎么回事?”他沉聲喝道。
“將軍……檀將軍他……”守衛(wèi)指著雪地里的人說不出話來。
眾人目光一移,頓時驚呆。
“將軍!”
重樂一見倒在雪地里的檀朱雪,看著那一片暗稠的血,頓時魂飛魄散,撲到身前大喊:“將軍!將軍!你怎么啦?”
眾人回神,趕忙上前察看,有人還喚,“快去請大夫來!”
大家七手八腳的將檀朱雪扶起,卻察覺他早已無氣息,不由得心頭一沉,面面相覷。
“將軍!將軍!你醒醒!”只有重樂急得直搖著檀朱雪。
“檀將軍他……”有人開口,卻無法成語。
“將軍!將軍!”重樂大聲呼喊。
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身后呆立的安豫王,“王爺,將軍他……”
安豫王瞳孔一縮,面色青白,手不自覺的緊緊握成拳。
“大夫來了,快讓讓!”有人拉著大夫氣喘吁吁的趕到了。
眾人趕忙讓開,大夫走近,見重樂依舊擋在身前,忙道:“小哥,你讓讓?!?br/>
重樂回神,趕忙側(cè)身讓開。
大夫伸手察看檀朱雪情況,可手才觸及軀體,便臉色凝重,看了片刻后,他搖搖頭一臉惋惜,“晚了,檀將軍已經(jīng)過去了?!?br/>
其實(shí)剛才眾人已察覺了,只是還抱著點(diǎn)希望,此刻再聽大夫說出,便是鐵定的事實(shí)了,心頭頓生悲慟,更有人失聲大哭。
“不會的!”重樂聞言大急,拉住大夫的手直往檀朱雪身上放,“大夫,你再仔細(xì)看看!檀將軍他……他怎么……怎么會……”他怎么也沒法把個“死”字說出來,一連幾個“怎么會”只把眼淚逼出來了。
大夫看他一臉悲切,心頭不忍,再次伸手察看,片刻后,他驀地放開檀朱雪急步退開,“大家快退后,千萬不可碰檀將軍!”
“大夫,怎么啦?”重樂問著大夫。
“怎么啦?”其余人等亦是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大夫。
“檀將軍這是染了瘟疫!”大夫滿臉惶色的道。
一言出,眾人驚,頓紛紛后退,一下子便離檀朱雪數(shù)丈之遠(yuǎn)了,人人心中又驚又恐。如此說來倒可知檀將軍為何去得如此急,只是……怎么就染上了瘟疫了?先前一點(diǎn)征兆也沒有。
“瘟疫?”只有重樂還跪在檀朱雪身前,瞪大了眼睛看著大夫,“怎么可能!將軍剛才還好好的!”
大夫搖搖頭不理他,走到安豫王面前,“王爺,檀將軍染了瘟疫已然過逝,這東西是會傳染的,所以……”
安豫王聽著,面色僵硬,眼中晦暗難測,揮手示意大夫退下。
“不會的!絕不會的!”只有重樂依舊不信,他看著檀朱雪,喃喃著,“將軍剛才還好好的,他怎么可能染了瘟疫,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不可能!不可能!”
周圍眾將士看著心頭難掩悲痛,想著昨夜還與將軍飲酒舞劍,白日里還與他縱馬同行,此刻竟是陰陽兩隔,一時皆是黯然神傷。
安豫王站在原地,許久,只是看著雪地里的檀朱雪。
“將軍,你醒醒!將軍,你醒醒!”重樂搖晃著地上的檀朱雪,“將軍,你起來啊,小姐還在家里等著你,將軍……”
安豫王目光一縮,“葛祺,安排檀將軍后事?!?br/>
“是。”葛祺躬身。
安豫王再看一眼檀朱雪,然后轉(zhuǎn)身離去。眾將士有的也跟著離去,有的素與檀朱雪交好的依舊留在原地。
葛祺目送安豫王背影消失后,才轉(zhuǎn)身往檀朱雪望去。白日還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此刻卻只是靜靜的死寂的臥倒雪地,一張俊美的容顏青灰一片。心頭一黯,吸一口氣,抬手,身后的侍衛(wèi)便上前抬走檀朱雪的尸身。
“不!將軍還沒死!”重樂卻一把抱住,“你們……你們想干么!不許你們動將軍!”
一名侍衛(wèi)上前拉住重樂,其余兩人則趁機(jī)抬起檀朱雪便走。
“放開!你們放開將軍!”重樂掙開侍衛(wèi)一把撲上去死死抱住不放。
一旁靜立的將士有幾人看不過去,上前拉住重樂,道:“你放手吧,將軍已經(jīng)去了。而且是染了瘟疫,你這樣……不但幫不了將軍,小心自己也染上?!?br/>
“不會的!將軍不會死的!”重樂哭喊道,“老爺都吩咐我要好好照顧將軍的,我怎么可以讓你們帶走將軍……”
他一邊哭一邊努力的想將檀朱雪搶回來,可一人如何敵得過眾人之力,只是拉拉扯扯中,不知誰碰落了檀朱雪頭上的發(fā)簪,頓時發(fā)髻散下,蜿蜒垂落,烏發(fā)白雪,如此鮮明。
“將軍!”重樂手一軟,心頭大慟,失聲痛哭起來。
侍衛(wèi)頓趁此機(jī)會抬人便走。
“將軍!”重樂跪倒雪地,眼睜睜的看著檀朱雪被人抬走?!皩④?!老爺、夫人還有小姐都在等你回去啊……你叫我怎么向他們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