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佳期佳人待佳話(下)
威遠(yuǎn)侯此次過安豫王府確是為延婚一事而來。
元戎為爭昆梧山脈再次興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視各州軍務(wù)至墨州。他素知長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絕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親筆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宮詢問,明日便會(huì)下旨延婚。雖說延婚是由陛下決定的,但威遠(yuǎn)侯還是覺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還是親自過府向安豫王先知會(huì)一聲,另再鄭重表示歉意。
這門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后,說起來還真賴安豫王的成全。先別說兒子要出兵需征得他這位天策上將軍的許可,就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樂意只要稍表顏色,想來陛下就會(huì)下旨召兒子回來的。
果然,威遠(yuǎn)侯的話只是開了個(gè)頭說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擺手讓他省卻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為國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許豈會(huì)責(zé)難,秋兄不必多慮。”
與安豫王相識多年,交情非比尋常,再且威遠(yuǎn)侯向來武人性格不喜文皺皺的一堆虛禮,所以聞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兩人對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討起來,說些了話眼見天色不早,威遠(yuǎn)侯便打算告辭回府。剛起身,卻見剛才還與他有說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門外,不由驚奇,便也往門外望去,只見長廊里遠(yuǎn)遠(yuǎn)的一道身影漸行漸前,看體態(tài)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來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籠華光艷韻,讓人難以移目,待到門口看清來人,那奪人的瑰姿頓令威遠(yuǎn)侯呆立當(dāng)場。
這是否就是文臣們口中的傾國之色?
也不知過得多久,才緩緩回轉(zhuǎn)神來,卻見那麗人已行至了身前,一雙妙目正瞅著自己。這女子從未見過,但想來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現(xiàn)?威遠(yuǎn)侯不由轉(zhuǎn)首往安豫王望去,卻見安豫王只是怔怔望著麗人,臉上神色似喜似怨,驀地腦中靈光一閃,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見王妃?!碑?dāng)下屈身行禮。
“侯爺不必多禮?!丙惾松焓痔摲觯p輕淺淺的道,“素聞威遠(yuǎn)侯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蹦锹曇舯韧h(yuǎn)侯一生聽過的所有靈音妙語都要好聽百倍。
“不敢?!蓖h(yuǎn)侯起身,依舊垂首不敢對視,“小侯粗人,王妃謬贊了?!?br/>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隨口的問了一句:“侯爺今日過府不知是為何事?”
威遠(yuǎn)侯聞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時(shí)心頭微震,不由俱實(shí)答道:“小侯前來乃是為小兒與郡主的婚事而來?!?br/>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的廳中頓有華光微耀之感?!捌鋵?shí)妾身前來,是想就小女與令公子的婚事請教侯爺?!?br/>
威遠(yuǎn)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請講?!?br/>
“侯爺過府,是否是為延期而來?”安豫王妃依舊面上帶笑,神色間也是極其淡然。
“這……”威遠(yuǎn)侯想不到安豫王妃問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還未下,這……
“請侯爺具實(shí)以言。”安豫王妃又輕輕加上一句。
威遠(yuǎn)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兒依在墨州邊城,不能趕及與郡主的婚禮,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應(yīng)一聲,然后便久久不曾開口。
威遠(yuǎn)侯一時(shí)弄不清王妃前來之意,又對著這樣平生未見的瑰絕麗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無動(dòng)靜,于是目光悄悄移過。桌前安豫王眼觀鼻,鼻觀心,仿似這廳中就他一人般,只是在靜靜的坐著。
“侯爺。”驀地安豫王妃再次開口,“小女與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屢次不得成婚,想來是天意不許此姻結(jié)成,是以妾身想,這樁婚事不如解除的好?!?br/>
“什么?!”威遠(yuǎn)侯以為聽錯(cuò)了。
“妾身想兩府解除婚約。”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這一回,桌邊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雖驚訝不已,但依未開口。
威遠(yuǎn)侯大驚,“王妃,這……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卑苍ネ醯奈⑿σ褦?,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將臨,令公子必有國事縈身,足可見小女與令公子無緣。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約,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誤兩人。”
威遠(yuǎn)侯聞言不只是覺得為難,而是深感為難。“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賜,怎可輕言解婚。”皇帝賜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腦袋了。
“原來侯爺是擔(dān)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綻微笑。
那笑不含譏誚,甚至是非常美麗的,但威遠(yuǎn)侯看著就是有些臉熱。
安豫王妃緊接著又道:“那就請侯爺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擔(dān)。”
這話一說出,威遠(yuǎn)侯微微一凜。他知婚事屢次被延,王妃前來,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準(zhǔn)備,伸長脖子等著王妃的怒氣,只是他完全沒想到王妃不是來抱怨發(fā)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約!而且立意堅(jiān)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等待答復(fù)。
侍從輕手輕腳的入內(nèi),點(diǎn)亮了廳中燈火,頓時(shí)明亮起來,而廳外已籠于陰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遠(yuǎn)侯轉(zhuǎn)首望向一言不發(fā)的安豫王,盼著他能有點(diǎn)表示,可安豫王卻只是望著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畫著,竟是置身事外。
威遠(yuǎn)侯按下心中訝異,重望回安豫王妃,那雙美目清凌通透,無一絲猶疑與虛妄。于是,心頭的決定不再有絲毫遲疑,鄭重道:“王妃,婚期屢延皆因小兒之過,小侯明日即進(jìn)宮向陛下請旨召回小兒。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將矚目郡主與小兒的婚禮?!?br/>
安豫王妃微微訝異的睜眸,然后她微微一笑,頷首。
“王爺,王妃,小侯就先告辭了?!蓖h(yuǎn)侯致禮告辭。
“侯爺慢走?!卑苍ネ蹂鷤?cè)身禮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爺?!卑苍ネ跻财鹕?。
“是?!币恢膘o侍于暗處的葛祺現(xiàn)身。
眼見葛祺送走威遠(yuǎn)侯,安豫王妃便也轉(zhuǎn)身離去。
“站??!”驀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腳下一頓,但隨即依舊往廳外行去。
“站??!”隨著這一聲,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安豫王妃掙扎,但安豫王一身功夫手勁極大,豈是她能掙脫的,掙了半晌只得作罷,雙目冷冷的望向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頭一顫,臉上那怒氣便消了大半,只是抓著的手依未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為進(jìn)’?!?br/>
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安豫王依舊未有半分放開之意,于是出聲道:“我倒不知什么‘以退為進(jìn)’,只不過解婚,又或是如期行禮,皆我所欲?!崩淅涞哪抗夂I帶諷的望著他,“看來王爺這回是要失望了?!?br/>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閃,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緊了兩分。
“呵!”安豫王妃嗤笑一聲,但隨即皺眉,被抓住的手腕隱隱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時(shí)叱道:“放手!”只是依舊沒能擺脫,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聞得他的氣鼻,面色頓然一變,更加用力掙扎。
安豫王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昏黃的燭火映在她臉上,只為她更增艷光麗色,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讓他心頭一陣陣漪漣泛開。
她有多久不曾為他動(dòng)容?
這十多年來,她永遠(yuǎn)待他漠然如霜,從不曾為他動(dòng)心、動(dòng)情,甚至是動(dòng)怒。
此刻,她眼中望著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邊,就在手中。
不由得漸漸癡了,抓著她的手將她緩緩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與她相依,只想著與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與她相依相守生死不離……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眼見著安豫王越靠越近,怎么也掙不開,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聲脆響,夾著她冰冷的叱罵:“無恥!”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懵了,但隨即醒悟,頓怒目而視,手下用力一拉,便將安豫王妃拉緊緊箍在懷中,咬牙切齒道:“無恥?難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從頭到腳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屬于我的!”看著聞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qū)ζ拮佑H熱那是恩愛的表示,又怎會(huì)是無恥?王妃,你冰雪聰明怎么也有糊涂的時(shí)候?”
“放手!”安豫王妃氣得眼都紅了,使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只想擺脫著眼前萬分憎惡的人,“你給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腦袋,目光看著那張憤怒中依舊美艷奪目的臉,神思又有些癡然,“不放……我不會(huì)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遠(yuǎn)的留在我身邊,直到……”他低頭,緩緩偎近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靠近,不顧她的憤怒,不顧她的掙扎,終于,唇落在她的鬢邊,那一瞬,他聽到自己靈魂的喟嘆,半是滿足,半是悲切,終于……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著我。挽華,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聲低吟幽幽自耳邊響起,原本劇烈掙扎著的安豫王妃忽然靜了。于是安豫王摟她更緊,想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間,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潔白的面頰,最后……輕柔的繾綣的落在那一點(diǎn)嫣紅,那是他數(shù)千個(gè)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剎,沒有半點(diǎn)他奢想著的柔軟、溫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黃蓮,苦澀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雙漠然的臉,一雙無情的眼。
剎時(shí)間身心不可抑止的顫栗。不!挽華,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對我!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哪怕你對我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了……
手輕輕的撫著那張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輕呢:“挽華……挽華……我絕不會(huì)放開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雙無情的眼眸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卻只是涌起滿滿的憎恨與厭惡。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狀優(yōu)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劍光瞬間齊插他胸膛,剎那間心魂俱裂,肺腑間傳出陣陣劇痛,綿延四肢百骸,痛不能當(dāng),痛不欲生!
看著他臉上涌現(xiàn)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淺淡的笑容,譏誚的,冰涼的。
安豫王放開她,盯著那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手掌揮起就要落下,卻猛然后退,落在了身后的桌上,“砰!”一聲巨響,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鐺鐺落了一地。
“滾!”仿如受傷的野獸嘶嚎著。
廳中一時(shí)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聲。
良久后,冷誚的話語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離去的腳步聲。
腳步聲遠(yuǎn)去后,廳中沉于寂靜,只燭影偶爾搖曳著,伴著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許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動(dòng),無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當(dāng)年在集雪園中盛怒之下折斷了,而后卻又命巧匠以金絲纏接,多年來時(shí)時(shí)帶在身邊,還曾幻想著哪一日再遞給她,哪一日能再為她挽發(fā)。哈!無聲的自嘲一笑。輕輕拔開花蕊上串著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個(gè)細(xì)小的“華”字,手指撫著那小小的“華”字,眼中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絕望。
還記得當(dāng)年,年少得意,春風(fēng)滿面。請帝都名匠精心雕琢這支紫玉牡丹,自己親手刻上這個(gè)“華”字,刻進(jìn)滿心滿懷的愛戀!那時(shí)刻,他無比的歡快無比的幸福,因?yàn)槊魈焖麑⒂⑺膼鄣墓媚?,他要用這支釵親手挽起他新娘的長發(fā),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釵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頭上,可緊接著她給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劍!更而且,這支予他來說重逾世間一切珍寶的紫玉釵,予她根本不屑一顧,而是隨手可棄!
曾經(jīng)……曾經(jīng)希冀的幸福,如一則遙遠(yuǎn)的神話,永不可及。而那怨恨與痛苦,卻如影相隨,日日夜夜糾纏他,已整整十八載!
挽華,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為我會(huì)回答什么?
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