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花開兩地共芳辰(中)
澤城是月州的州城,新到任的州府大人燕云孫燕九公子這會正坐在州府大衙里一臉郁悶地看著一封文書。
“唉,本公子才上任半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麻煩來了。”
“什么麻煩?”一旁侍候著的燕辛伸長脖子問道。
“山尤十萬大軍不日即犯丹城……”燕云孫念著文書。
“啊?”燕辛也嚇一跳,“公子你運氣還真不好,一到就有這么大的事,難不成你與月州這地界不合,所以一到就給它帶來了災(zāi)難?”
“臭小子!”燕云孫一巴掌拍過去,“有你這么損自家主人的嗎?”
燕辛頭一低躲過去了,嘴里依舊道:“公子,這實在怨不得小人說,這是事實啊。不都說山尤有三年沒犯境了嗎,怎么你一到,它就來了,這不就說明你運氣不好嗎?”
“還真是運氣不好。”燕云孫指尖拈著文書甩來甩去,“陸都統(tǒng)去了景城還沒回,公子我可不懂帶兵打伏,這可怎么辦?。恳划?dāng)沒收到丹城淳于府尹的上書好了?”
“公子,怪不得以前秋大公子老罵你是碩鼠一只。”燕辛擺出一副鄙夷神色看著自己家公子,“這話也虧得你能說出來,連臉都不紅一下,果真是皮粗肉厚?!?br/>
“你這小子三句話里不損我四句你就不舒服是吧?!毖嘣茖O斜他一眼,“從這里送信給陸都統(tǒng),最快要五天,再等陸都統(tǒng)接信然后決策然后發(fā)兵然后到丹城,那時刻估計丹城城樓上早就掛上山尤領(lǐng)將的將旗了?!?br/>
“嗯。”燕辛想想也是,“那怎么辦?”
“燕辛,你說秋大公子這會在哪呢?”燕云孫忽然道,“他明明該在月州才是,可怎么也找不著他,而且他那十萬‘云徹騎’又在哪?”
“公子你都不知道,小人又怎么會知道?!毖嘈裂垡环?。
“唉呀呀,這可真是讓人發(fā)愁呀。”燕云孫把文書往案上一丟,攤開四肢倒在椅上,“看來這州府一點也不好當(dāng)了,麻煩事情這么多,公子我不用多久便要長白發(fā)生皺紋了?!?br/>
“公子,我怎么看你這臉上也沒寫著愁啊急啊的。”燕辛目光打量一番自家公子道,“不過為難倒是有一點?!彼麖男「樱瑑扇艘粔K兒長大,再是熟悉不過了,燕云孫頭發(fā)絲動一下他都知道是啥意思。
燕云孫從椅上坐起身,摸著下巴道:“唉,確實為難啊,誰叫你家公子上擅巧取豪奪,下懂坑蒙拐騙,中通賭術(shù)兼知美人,更是英俊瀟灑魅力無敵,可就不會兵法武技。而這眼前呢,雖然擺著一個能幫公子的人,而且還是難得的奇才,可是啊……”
燕辛聽著也連連點頭,附合道:“可惜呀?!?br/>
“唉唉唉……”燕云孫一邊嘆氣一邊將文書撿起,“可是沒辦法了,公子我不急,那丹城的淳于府尹只怕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了?!?br/>
燕辛于是道:“這刻秋二公子應(yīng)該是在紫藤院里睡午覺?!?br/>
“唉,他睡午覺多舒服啊,本公子卻要為這些個麻煩事而煩惱,不公平呀不公平,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本公子怎么著也該去擾擾他才是。”燕云孫一邊嚷著一邊往門外走去。
燕辛一邊跟上一邊道:“這幾天服用了梁大夫的藥,每日里也只是看書睡覺,二公子的氣色可是好多了?!?br/>
“那就好,讓他那腦袋稍稍動一下問題應(yīng)該也不大。”
兩人離開州府大衙回到官邸。
作為一州之州府的官邸,自然是不會簡陋到哪里去。前有銅門高檻,里有樓閣亭廊,襯著朱窗碧戶,錦花秀樹,十分的富麗雅致。兩人穿過府院逕往后園而去,還隔著墻便聞得一陣花香,步入園門,便可見園中一池粼粼清波,池旁一架紫藤花開正盛,紫藍(lán)的花串自枝頭掛下,仿若垂云落霞,色綺香幽。而在那紫藤之下橫著一張竹榻,榻上一人素袍烏鬢,枕一方白玉枕,睡得正香。
兩人步入園子,不自覺便放輕了腳步,只是離著竹榻還有兩丈遠(yuǎn)時,榻上的人卻睜開了眼睛。
見他醒了,燕云孫便負(fù)手身后慢慢踱步過去,一邊還搖頭晃腦地吟道:“遙聞碧潭上,春晚紫藤開。水似晨霞照,林疑彩鳳來。”[注○1]
榻上的人起身,撿起枕邊落下的一朵紫藤花,淡笑道:“這詩倒還算應(yīng)景?!?br/>
燕云孫嘻嘻一笑,道:“還有更應(yīng)景的呢?!?br/>
“哦?”秋意遙抬起手去束散著的長發(fā)。
“秋公子,我來?!币慌缘难嘈烈娭s忙過去,拾起枕旁的發(fā)帶就在他頸后輕輕一束。
“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流美人?!毖嘣茖O又漫聲吟道,最后嘆氣一聲,“可惜你是個男人啊?!盵注○2]
秋意遙側(cè)首向燕辛一笑以示謝意,然后看向燕云孫,“你今日怎這么早便回來了?”
“唉,還不是因為這個?!毖嘣茖O自袖中取出文書遞給他。
秋意遙微現(xiàn)疑惑,然后接過打開,片刻,將文書還給燕云孫,頗是平淡的說了句,“這事看來是挺急的?!?br/>
燕云孫一聽這話,頓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嬉皮笑臉地道:“意遙,虧得我們都幾十年的兄弟了,你怎么就丟這么一句話呢,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要如何處理。”
“哦,你要如何處理?”秋意遙從善如流。
“你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發(fā)不發(fā)愁?!毖嘣茖O也笑瞇瞇的再加一句。
“你發(fā)愁是你的事,與我何干?!边@回秋意遙卻不再順著問。
“意遙,我們幾十年的兄弟,你怎可如此無情無義?!毖嘣茖O低頭一副無比怨屈的模樣。
秋意遙搖頭,看著他道:“你專門拿這東西來給我看,也就別再拐彎抹角了。”
“唉呀,意遙,你比那些紅顏知己更為知我呀。”燕云孫抬頭,滿臉感動地伸手去拉秋意遙的手。
秋意遙手指一彈,將燕云孫的手彈開,嘆氣道:“真不知你這般模樣到底是如何當(dāng)上這州府的。”
“自然是陛下慧眼識英才啊?!毖嘣茖O大言不慚的自夸。
“我記得你有說過陸都統(tǒng)在幾日前去了景城。”秋意遙懶得再與他胡纏。
“所以說我運氣不佳啊?!毖嘣茖O頗是感慨的嘆氣,轉(zhuǎn)而又一臉喜氣的看著秋意遙,“不過呢,上蒼也還是挺照顧我的,這不就讓你與我一道來這月州了嘛?!?br/>
秋意遙沉默。
燕云孫看著他,眼珠子一轉(zhuǎn),然后一把撲過去抱住秋意遙,伏在他肩頭嚎啕大哭,“意遙,你可要救我呀!你也知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呀,可不知帶兵打仗,你要不幫我,這回我可真要死在這里了,不但我要死在這里,還會因戍邊不力而招至大罪進而牽連親族,到時陛下肯定還要斬了我的爹娘兄長嫂嫂姐姐姐夫侄兒侄女們……意遙,你不救我,至少也要救從小視你如己出的燕伯父、伯母??!”
“有聲無淚謂之嚎?!鼻镆膺b抬袖在燕云孫肩頭一拂,燕云孫便半邊身子麻了一下,然后便被推開了。
“你要不幫我,那我還要鬧,還要上吊!”燕云孫擺出一臉無賴樣道。
秋意遙瞪著他,既無奈又好笑,“我這輩子最倒霉的事大概是從小就識得你?!?br/>
“所以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從小就認(rèn)識你和意亭?!毖嘣茖O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秋意遙看著他滿臉無語。
可燕云孫卻在下一刻正襟而坐,神容嚴(yán)謹(jǐn),自袖中掏出幾張紙遞給他,道:“我來月州后,文武官員皆有接見,這上面列的便是我見過的還算是人才的幾名武將。只是說到調(diào)兵遣將我實在不通,所以你幫我看看,該如何用他們。”
秋意遙接過,展開,紙上列著數(shù)名武將的出身、年齡、品性、職位以及燕云孫估摸出的其個人能力,他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雖說燕九公子一貫的散漫不羈,可該做的該看的該知的未落一分??催^一遍后,他將紙還給燕云孫,并未言語。
燕云孫倒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打了個哈欠,然后便倚在榻上,眼眸半睜半閉,似睡未睡。
秋意遙起身,走至水池邊,目光自池面掠過,然后靜靜地望著對面的一樹珍珠梅,似乎是在欣賞枝頭那些清雅秀麗的花蕾,又似乎透過那些花望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男兒何不帶吳鉤,踏取關(guān)山五十州。”許久后,他驀然輕聲吟道。[注○3]
燕云孫聽得心頭震動,不由坐直了身,抬眸往他看去。
池邊的人久病纏身,面色蒼白,身材瘦削,一身素袍,便顯得越發(fā)的羸弱,可那雙眼睛從來都是那般清澈而堅忍。而此刻,他的眼中更是綻放著一種炫目的華采,仿似是暗匣里藏著的絕世寶劍終于重見天日綻放明光與鋒芒。
秋意遙的目光自那株珍珠梅上移開,然后仰首望向天際,微微瞇眸,承受那炙熱而刺目的陽光?!霸茖O,我替你去退山尤?!?br/>
“意遙,你……”燕云孫驚訝。
“云孫,你難道不信我做得到?”那是一個語氣平淡的問句,可隱隱的傲岸已不露自顯,那是以往二十多年他從未自溫雅謙忍的秋意遙身上看得的。
“我若不信你不知你,又怎會來請教于你?!毖嘣茖O內(nèi)心輕輕嘆息一聲。
秋意遙微微一笑,目光依舊望著天際,炙烈的陽光已刺得眼前一片模樣,可他不想低頭,不想移目,就想看著這耀射天地的朗日。
“你有任免三品以下官員之權(quán),你便讓我……嗯,讓我想想……四品的武職是都尉,那么你便讓我當(dāng)個都尉吧?!?br/>
燕云孫未語,只是看著池邊沐陽而立的他。艷陽如火,而他便似火邊的一尊琉璃,給火光映襯得流光溢彩,卻不知什么時候便會為火所化。
許久,他才開口:“意遙,我并不需要你去丹城,你只需告訴我哪位武將適合領(lǐng)兵守城,哪位適合領(lǐng)兵出擊,而我方又該制以何策應(yīng)敵?!?br/>
秋意遙回身,帶著一臉淺淡的笑容輕輕搖頭,“云孫,我又非先知,豈能在敵人未至?xí)r便先有御敵之策。況且,戰(zhàn)場之上瞬息千變,非親置其中,又如何能有應(yīng)敵之法?!?br/>
燕云孫聽了也同樣搖頭,“意遙,你我都再清楚不過,你的身體不允許你上戰(zhàn)場去。我?guī)砟阍轮莸谋疽馐侵尾。氐鄱紩r我還想吃秋家伯母做的菜,并不想被她痛罵?!?br/>
秋意遙聞言并未露出失望之色,面上依舊一派平淡,他轉(zhuǎn)回身看向水池,清澈的水面上倒著如云似霞的紫藤花,也倒映著碧藍(lán)的晴空。
“云孫,我不是秋家親子?!彬嚨兀?。
燕云孫微愣,想這是全帝都,甚至說是全天下只要知道威遠(yuǎn)侯的人都知的事。
“這我從小就知道,而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侯府外的人也都知道?!鼻镆膺b靜靜地看著那在水中微微蕩漾的紫藤花簇?!暗?、兄長待我之好,非是親人而勝于親人,但這并不會讓他人就沒了閑言暗忌,而爹娘每每耳聞總是一臉不豫,兄長更是曾因別人罵我一句‘野種’就把人打得頭破血流,結(jié)果反挨了爹爹的打?!?br/>
燕云孫聽著不由暗暗點頭,打得好,秋意亭那臭小子總算也挨過打啊!
“所以我從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說話才不會被人憎厭,如何做人、做事才會令人喜歡?!?br/>
燕云孫暗爽的心情還未到頂便是一呆。
“我就這么察顏觀色地長大,然后他人提及威遠(yuǎn)侯家的秋意遙,亦從一開始的‘狗雜種、來路不明的孤兒’到‘侯爺家的養(yǎng)子’到‘秋家二公子為人溫文謙和,待人細(xì)心寬諒’?!鼻镆膺b微微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如一層浮煙飄在面上,“到而今,天下間知道我的,肯定是贊我的人比罵我的人多,而爹娘亦以我為榮?!?br/>
燕云孫怔怔看著他。
“可是這個溫文的秋二公子,也許只是一個虛殼?!鼻镆膺b面上的浮煙似的淡笑終于散去,于是露出那空洞而悵冷的眼神,“而……真正的我是個什么樣子,卻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br/>
燕云孫依舊未語,只是看著他。
他與他從小就識得,可以說除他的親人外,最熟悉秋意遙的便該是他燕云孫了。而從小,秋意遙便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他每每被爹娘訓(xùn)話之時亦會聽到“你即算不像意亭那般有出息,至少做到意遙一半的聽話懂事我就心滿意足了”這樣的話。再到他們長大,帝都里提起秋意遙,更是贊不絕口,他的父親敬熙伯燕文琮更是感慨道“秋家只兩子,而我有九個兒女,可這九個加起來連人家一個意遙抵不上,更不用說老大了”。
是的,秋意遙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一個讓人喜歡、贊賞的幾乎是毫無缺點的人。
“云孫,我要離開帝都的原因,你是知道的不是嗎?”秋意遙回頭看著燕云孫。
燕云孫自沉思中回神,然后心頭一涼,頓哼著鼻子道:“本公子不知道!”
秋意遙臉上又浮起淺淺的笑,“你請來的名醫(yī)難道未曾告訴你?”這話雖是詢問,可話中的意思卻是那樣的肯定。
“沒有!”燕云孫瞪著眼睛。
秋意遙搖頭,“云孫,我自己也是習(xí)了醫(yī)術(shù)的,我又怎會不知。”
“你那半調(diào)子算什么!”燕云孫不屑。
秋意遙不與他爭論,走至紫藤架下,看著滿架如火如荼的花,輕輕嘆息,“如此明媚的韶華,若是永遠(yuǎn)綻在枝頭,那該多好,可它總是要謝去,我們無計可阻之余,只能心中悵然?!?br/>
燕云孫默然。
“我此生,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人,亦從未做過一件縱心任情之事?!鼻镆膺b伸手自枝頭摘下一串紫藤花,“所以我離開帝都,不想最后都做著那個別人眼里的秋意遙。我也不想讓爹娘親眼看著……以他們疼愛我之心,那必是痛不欲生的一件事?!彼种阜鬟^,那紫藤花瓣便如細(xì)雨紛飛,籟籟落地。
“云孫,我并不喜歡戰(zhàn)場,我亦非喜歡殺戮,可是不知為何,我很想去丹城,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做的、亦是最后做的一件任性之事?!鼻镆膺b看著地上那些細(xì)碎的花瓣,眼神里似是憐惜,似是解脫。“從哪而來,回哪而去。我是爹爹自戰(zhàn)場撿來的,或許那里才是我的歸處?!痹捠侨绱说钠降o然,可心里卻不知為何生出一種蒼涼孤寂。他孤身而來,亦孤身而去,這個天地許有他存身之處,許連安魂之位亦無??墒恰戎\繡繁華溫情脈脈的帝都侯府,他更愿魂散在這荒涼蒼寂的天涯某處。
燕云孫依舊默然,秋意遙亦未再說話,于是園中一片沉寂。
許久后,驀地園中響起燕辛一聲尖叫,秋意遙回頭,便見燕辛在地上打著滾,眼看著便要滾下水池,他趕忙縱身一躍,傾身,伸手,將腦袋剛浸到水的燕辛一把提起。
“怎么回事?是踩滑了?還是身體不適?”秋意遙指尖搭上燕辛的手腕去探脈。
“公子,你為何突然踢我?”燕辛卻轉(zhuǎn)頭沖燕云孫委屈的叫道。
秋意遙一愣,放下燕辛,莫名其妙地看著燕云孫。
燕云孫看著半跪在地上的秋意遙,沖著他惡狠狠地叫道:“本公子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個心腸軟得要死的傻瓜!”
呃?秋意遙呆了呆。
燕云孫甩袖出園,“燕辛你還傻著干么,還不去給秋公子挑件合身的盔甲去!”
“是。”燕辛趕快跟出去。
園子里,秋意遙看著燕家主仆離去的背影,忽然輕輕一笑,空明凈澈,如碧空,如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