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驀然回首闌珊處(中)
三月十七日,丹城靈燈會。
每年里,在某些節(jié)日,百姓們會舉行燈會,比如正月的上元燈會,七月的七巧燈會,八月的中秋燈會等,而在三月十七日舉行燈會的卻只有丹城,也只有丹城的燈會叫“靈燈會”。而靈燈會的由來卻要從二百多年前說起。
當年皇朝初立,朝晞帝以丹書詔告天下,復(fù)“久羅”族號,允久羅人重返久羅山。
也在那一年,沉寂數(shù)百年的久羅山迎回了它的故人,久羅族之王久微帶領(lǐng)著族人重返故里,那一日便是三月十七日。
也在那一晚,回到久羅山的久羅王率領(lǐng)全族的人燃靈燈,以告慰那些屈死的族人,讓亡魂得到安息。
傳說在那一日,天上沒有星月,漆黑一片,久羅山頂飄浮靈燈千余盞,熤熤如同繁星一般環(huán)繞著久羅山,就像是久羅山閃耀著靈光,輝照天地,令山下丹城的百姓看著驚嘆不已。
自那以后,丹城的百姓也想做出久羅族那樣的可以飄浮于半空的燈,只可惜嘗試的人雖有許多,但沒有人的燈可以飄起來,不過這樣一來,倒是做出了許多樣式獨特的花燈,燈會里點亮一看,漂亮精致,有過往的客人看了無不驚艷,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丹城的花燈便出了名,許多的人都來這兒買燈,許多的人都特意來這兒看燈會,到最后,花燈便成了丹城的名產(chǎn),丹城里許多百姓亦因賣花燈而賺了大錢。
后來,許是出于感恩,丹城的百姓便在三月十七日舉行其獨有的燈會,并定名為“靈燈會”。只不過,二百多年過去,丹城的靈燈會年年都舉行,風光一年勝似一年,但久羅山上卻再也不曾飄浮過靈燈,久羅族依舊是神秘莫測的一族。
這一日,淳于深意早早來到小院,和風辰雪、孔昭一起用過晚膳,又各自收拾一下??渍雅c淳于深意是將自己收拾得更好看,而風辰雪則是戴上面具掩了那張傾國之容。
夜幕降臨時,三人出門。
出來時,天幕上還只是掛著疏淡的幾顆星子,伴著一輪淺淡的圓月,顯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卻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街上人來人往喧嘩熱鬧。
一路走過,兩旁的樹上皆掛上了花燈,明燦絢麗若樹上開出朵朵花來。放眼長街,門前屋下,樓角檐頂,一盞盞,一排排,人神精怪飛鳥走獸花木蟲草等等形狀無不應(yīng)有盡有,皆做得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在這種節(jié)會,城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是歡天喜地的出動,便是那些養(yǎng)在深閨里平日極少出門的千金小姐們也趁此機會出來賞燈看人。這些小姐們要出門,自然是打扮得十分的漂亮,一個個如花似玉,艷比花燈。也因為這些美麗的小姐們,這燈會又生出別樣的情味來。那些少年兒郎們將自己拾綴得格外的精神,長袍錦帶,一派倜儻,眼神兒盡往燈亮處看,看燈下那團扇半遮了俏顏的佳人。
但見長街,燈爭妍、人斗艷,一派歡慶升平,那光景,當?shù)檬牵?br/>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注○1]
“真是漂亮??!”孔昭這一路已不知感嘆多少回來?!暗こ堑幕艄皇敲惶搨靼?,比我們上回在云州看到的還要好看!”
“那當然,我們丹城的花燈可是天下第一?!贝居谏钜忸H是自豪,說著目光瞟向一旁一直靜默著的風辰雪,見她唇角一直掛著微笑,顯見是心情愉悅,不由得放下心來,她先前還生怕她看不上這燈會呢。
“淳于姑娘,這兒的花燈一般什么價錢?”孔昭忽然問道。
“小一點的一般五到二十銀絡(luò),大的特別精貴的也有五到十銀葉的?!贝居谏钜獯鸬?。
“那我們?nèi)ベI那盞蓮花燈。”孔昭一手扯了一個,將她們拉到一個攤位前。
那攤前的花燈都比較的小巧,但做得十分的精致,掛在攤前的一盞白蓮花燈更是似是活的一般。
淳于深意本想自己出面來買下花燈,誰知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孔昭已和老板熟門熟道的討價還價起來。從花燈的形狀,到花燈的做工,從花瓣的大小,到花蕊的顏色,她都給挑出一兩樣毛病來,說到最后,那老板幾乎真要以為自己的東西太過粗陋不堪,再不賣掉會要無人問津了。結(jié)果孔昭姑娘將十五銀絡(luò)的花燈以三銀絡(luò)買下,那老板還千恩萬謝的恭謝三人離開。
走了好一段路淳于深意才回神?!拔冶疽詾槲夷锸沁@世上最精明的女子了,今日見了你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果然是有道理的?!?br/>
“我姐姐百事不問,我當然要精打細算的過日子。”孔昭提著花燈左看右瞧,顯見是十分滿意。
“只不過你是不是也太會精打細算了。”淳于深意看著她手中精致的花燈道,“這盞花燈那老板即算不虧,那也絕對沒掙到錢,若每個客人都如你,那老板還要過活嗎?”
“這種紙一銀絡(luò)可買半丈,老板可以做好多盞呢,絕對不會虧的?!憋@然孔昭更會算。
“你連這紙什么價也知道?”淳于深意乍舌。
“那當然?!笨渍烟Я颂掳?,“以前,我們才出來時不知外間物價,可花了不少冤枉錢的。當年我買的第一盞花燈花了八銀絡(luò),我現(xiàn)今回想起都是心痛呢?!?br/>
淳于深意一聽這話不由得又噎了?!鞍算y絡(luò)讓你至今心痛?”她看著孔昭那張嬌嬌俏俏的臉,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只看她這模樣,誰不當她是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哪里知她骨子里竟是這么精明愛財。
“你看這花燈不是三銀絡(luò)就買到了么,這說明我當年足足虧了五銀絡(luò)?!笨渍烟崞鹁眠h的往事便一臉的痛惜,“五銀絡(luò)可夠我買一升米了,夠我和姐姐吃幾天了?!?br/>
淳于深意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你們看起來不像缺錢的樣子,至于這么吝嗇么?!彪m不知她們到底出身何等人家,可只看她們的穿戴用具,哪一樣不是精致的,便是孔昭姑娘頭上那支不起眼的圓頭簪子上鑲的可是罕見的碧涯海里撈的雪珠,平常百姓家一輩子的積蓄也買不起一顆!
“錢是不缺,但我和姐姐都不會掙,坐吃空山,當然得一銀絡(luò)折了當兩銀絡(luò)花。”孔昭睨了她一眼,“你吃我們家的飯沒收你錢,你難道就以為是從天而降不成?!?br/>
淳于深意被那一眼睨得面上涼涼的,不由小聲嘀咕道:“我看你這樣,那不如去猜燈謎,那樣不花錢也能得花燈?!?br/>
“真的?在哪有?”孔昭聞言果然張望。
“那前邊便有一個?!贝居谏钜庵钢笄胺絿囊欢讶说牡胤降?。
孔昭看那處人那么多,便將手中蓮花燈遞給風辰雪,“姐姐,這給你拿著?!比缓笠话殉读舜居谏钜獗阃硕牙飻D去,“我們?nèi)ゲ聼糁i?!?br/>
風辰雪提了蓮花燈,看著孔昭的背影搖了搖頭,因街上人來人往的不時撞到,她便退到了街邊的僻靜處。目光看著街上的人流,燈光下皆是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
“意亭兄,你看我贏了這個!”
猛地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心頭一震,提著的蓮花燈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年輕英秀的男子提著一盞“龍潛九淵”的金色花燈興高彩烈的向另一名男子走去。
前方立著一排高高的木架,架子上一層層掛滿了花燈,映得那處格外的明亮。
那人身著一身銀白鑲藍邊的衣裳,負手身后,從容又帶點閑散地立于花燈下,華光流動灼灼炫目,倒好似是他照亮了那一排花燈,而不是花燈照見了他。
他?
風辰雪怔怔看著那人,耳邊人聲遠去,眼前花燈搖曳,那個人立于萬千燈影之下,負手而笑,眼神明亮更勝華燈。一瞬間,記憶里浮現(xiàn)一個銀衣少年的影子,緩緩渡過十數(shù)年的悠長歲月,一點一點與眼前的人重合。
那一刻,心神空明如鏡。
她隔著人群,隔著燈火,遠遠地看著那個人,那個曾與她命運相系了十數(shù)年的人,那個本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們不過是路人。
秋意亭聽得喚聲轉(zhuǎn)頭,轉(zhuǎn)頭的瞬間,他與一雙眼睛對視,清寒明亮,遙遙如天邊的星子,不過一剎,卻通體沁涼,他迅疾回頭,可極目處,只見人流如水,華燈千盞,并未有那一雙孤漠如雪的眼睛。
“意亭兄,這條龍可給我贏著了。”淳于深秀將手中花燈在他面前晃了晃。
秋意亭回過頭,看著面前的花燈,然后笑了,道:“這是條‘潛龍’,賢弟可不要浪費了?!?br/>
“哈哈……潛龍!”淳于深秀大笑一聲,轉(zhuǎn)身,“走,前面來有更好的,我們?nèi)タ纯?。?br/>
“嗯?!鼻镆馔?yīng)道,回頭又望了望,然后離開。
街上人潮太多,兩人緩慢行走,約行了丈來遠,前邊便沖過來一群小孩子,一個個手中提著一盞花燈,歡歡快快的從人流中穿過,其中一個撞到了秋意亭的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了。
秋意亭忙轉(zhuǎn)身扶起他,又幫他撿起地上的花燈。
“多謝大哥哥。”小孩子給了他一個笑臉,便提著花燈追著他的伙伴去了。
秋意亭笑了笑,起身,一抬頭,那一剎那,他心間浮起一句詞: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注○2]
隔著數(shù)丈距離,前方的街邊處一株梨花樹,雪似的梨花綻滿了枝頭,枝上掛著兩盞花燈,許是燭火已將燃盡之故,燈光已顯暗淡,卻更襯得梨花靚艷寒香。而在那雪樹瓊花下立著一名素衣女子,手中提一盞白蓮花燈,淡淡的燈光淺淺籠了她一身,令她看起來朦朧而遙遠。她靜靜的站在那,目光渺遠地落在長街,如立云端,淡看這十丈軟紅,匆匆過客。
“意亭兄,你在看什么?”淳于深秀見他怔怔看著某處不動不由也順著他目光看去,待看到梨花樹下的女子不由也是一呆。
許久后,秋意亭輕輕念一聲,“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音落時,他回首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注○3]
淳于深秀回過神追上他,問道:“怎么?看上那個女子了?要不要過去搭句話?”
秋意亭緩慢穿行于人群中,聽得淳于深秀的話只是淡然一笑。
淳于深秀繼續(xù)道:“剛才那女子隔得遠看不清面貌,只是那提燈獨立的風姿,飄然不似凡塵,意亭兄,你的眼光不錯?!?br/>
秋意亭腳下一頓,側(cè)首看了淳于深秀一眼?!帮h然不似凡塵……嗯,這話不錯。既然她不屬這紅塵,你我便遠遠看一眼即可?!彼籽鐾祀H,悠然道:“我們看這明月有如玉盤,可等哪一天我們?nèi)绻骘w上天去了,說不定這月亮比土盤子還不如?!?br/>
呃?淳于深秀一愣,然后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