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何需諸君嘆才高(下)
翌日,傾泠遣穆悰帶著一支千年靈芝、一支千年人參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遙。
此舉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終也懂得了人情。
這千年靈芝 、千年人參都是宮中賜下的,是有錢也無處買的圣品,比之這幾日侯府買進(jìn)的所有補(bǔ)品都珍貴,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遙十分需要的。顧氏那刻正在德意園,見著穆悰拿來的東西不由對公主滿懷感激。
穆悰看秋意遙已可起身,面色雖依是蒼白,但已不似當(dāng)日的灰黯,心里很為他高興。顧氏在旁又說他剛用了一碗燕窩粥,又喝了一碗靈芝煲豬肺湯,顯然是胃口也有了。與他們閑話了幾句,喝上一杯茶,便回德馨園向公主覆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聞言嘆道:“這位二公子實(shí)是個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則必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孔昭聽得,不由眨眼問道:“方令伊,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是個人才?府里人不都說二公子是個清閑富貴命嗎?他難道也和駙馬一樣厲害?”
方珈一笑,道:“從小事可看大處,單就白曇……”她話音微微一頓,看了傾泠一眼,見她未有何反應(yīng),才道,“只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靜,思慮周詳,亦有謀略。況且二公子若真是個庸碌之輩,侯爺、夫人又怎會疼他入骨。”
穆悰對秋意遙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雖看似閑散,可這侯府里哪宗事不掛他心,不經(jīng)他手,侯爺、夫人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點(diǎn)周旋。如此操心勞神,也怨不得他多病?!?br/>
孔昭一聽方、穆兩人這般贊許秋意遙,頓時心直口快的道:“二公子既然這么好,若他身子沒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許給他?!彼詮淖蛉罩獣粤饲镆馔び辛随炬蟊銓@位人人交口稱贊的駙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也不過只是隨口而出,并無他意,可方珈、穆悰聞言卻是頓然變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豎。
孔昭被她一喝頓時捂住耳朵往傾泠座后一躲,然后悄悄伸頭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么錯了?”
方珈看著她那樣,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這話不過腦的毛病可真要改改?!?br/>
“孔昭?!蹦聬浺舱Z重心長的喚她,“天子腳下,王侯之家,有時候無心的一句話便有可能引禍上身,不但害了自己,還會連累親友族人。你需知,你是公主的貼身侍女,有時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亂語萬萬不可說?!?br/>
“可不是?!狈界彀阉龔膬A泠座后拖出來,“我不都跟你說了,作為公主侍從,一言一行都得謹(jǐn)慎……”
方、穆兩人拉著孔昭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她好好的訓(xùn)了一頓,而傾泠卻只是坐著,眼眸望著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兩刻鐘過去,方珈、穆悰才訓(xùn)完了話,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訓(xùn)得焦頭爛額的孔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看向傾泠,只不過傾泠卻只丟給她一句:“方令伊和內(nèi)邸臣對你很好。”
“老是訓(xùn)我哪里好了。”孔昭嘀咕著。只不過聽她的口氣,感覺不到半點(diǎn)怨氣就是了。其實(shí)她心里有一個感覺,她一直不敢和公主說,她覺得德馨園比起那清清冷冷的集雪園更像一個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與公主就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想來是把你當(dāng)子侄輩看侍吧?!崩洳环羶A泠忽然這樣說道。
孔昭聞言不由甜甜一笑,原來公主清楚著呢。
傾泠起身往書房去,孔昭跟著她,到了書房,她還是忍不住問:“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干么?”因?yàn)榉界?、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況且她心里也一直挺喜歡這位二公子的,自然對他的事就有了幾分興趣。
傾泠不語。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厲害嗎?”孔昭依不死心的繼續(xù)追問。
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樣,便自書架上取過一本書,從書中抽出一頁紙,然后遞給孔昭。
那張紙有些皺,墨跡也有些亂,孔昭接過,看了看,沒看懂,“這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干厲不厲害嗎?這一頁紙足可讓你知道?!眱A泠答道。
孔昭再看了看,還是沒看懂,“這到底是什么呀?”
“布陣圖?!眱A泠淡淡道,“二公子擺的布陣圖?!?br/>
“布陣圖?”孔昭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公主怎么會有二公子的布陣圖?!?br/>
“有一日在留白樓的書架下?lián)斓降?,想來是一張廢棄的草稿,他沒注意的時候風(fēng)吹走了,落在書架下。”傾泠道。
孔昭眼睛盯在紙上,無比苦惱,“這么些都是什么?。孔植皇亲?,圖不是圖,這就是布陣?”
“當(dāng)年要你多看些書,你懶,否則你也不至今日看不懂?!眱A泠睨她一眼。
“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書就想睡覺,況且我會看會寫,還能背幾篇詩文,足夠了?!笨渍褳樽约恨q解,“公主你看懂了,那你從這啥布陣圖的看出什么來了?”
傾泠沉吟子會兒,才道:“‘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這幾個字你總該懂吧?!?br/>
孔昭連連點(diǎn)頭,“我知道,就是說那人聰明得緊,大大的有本事。”眼珠子一轉(zhuǎn),“難道二公子有這等厲害?”
傾泠默然,只是看著手中布陣圖良久,輕輕嘆息一聲,重夾回書中,將書放回原處。
“公主?”孔昭喚她。
“他若沒這份聰明才干,許更好些?!眱A泠輕輕道,“古人說‘慧極必傷’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呃?”孔昭一愣,可聽公主話中之意,也知二公子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她也發(fā)出方珈那樣的嘆息,“唉,若是二公子身子沒這么病弱,他也許就真的能出將入相了?!?br/>
傾泠聞言卻搖頭,“在我看來,他不為官作將,倒不完全是因?yàn)樗w弱多病?!?br/>
“哦?”孔昭疑惑。
“先不說文官,將帥之中便有不親上戰(zhàn)場的儒將,憑其才略殺伐千里之外,并不一定要有高大強(qiáng)壯的身體?!眱A泠自書架上抽出一本《帝側(cè)玉氏》,“千百年來這樣的人也有許多,最著名的便是輔助朝晞帝君臨天下的玉無緣?!?br/>
“啊……”孔昭眨眨眼睛,“那二公子為什么不入朝為官?”
傾泠低眸,許久未語,孔昭都以為她不會回答時,才聽得她輕輕的聲音:“我想,是他的身份使然?!?br/>
“身份?”孔昭不解,“他是侯府二公子呀,這帝都人人都知道?!?br/>
“但帝都同樣人人都知道他并非威遠(yuǎn)侯親子,是侯爺自戰(zhàn)場上收養(yǎng)的不知來歷的孤兒,而那場戰(zhàn)爭是發(fā)生在皇朝與古盧之間?!眱A泠聲音有些冷肅。
“那又怎樣?”孔昭依舊不解。
傾泠看一眼孔昭,才道:“他是不知來歷的孤兒,便是說,他有可能是皇朝人,亦有可能是古盧人,他這樣的身份又怎能入朝為官呢?!?br/>
“???”孔昭睜大眼睛。
“古盧乃是皇朝數(shù)百年來的宿敵,倘若他是古盧遺孤,他為官為將,陛下怎能放心。”傾泠再道。
“這……”孔昭想了想,“二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古盧人。而且即算是古盧的后代,可這么多年過去,他早就是我們皇朝人,他怎么會做對侯府、對皇朝不好的事來?!而且人人不都說陛下是明君么,明君又怎能這般猜忌臣下?”
“陛下是個明君,但身為一國之君,行差踏錯半步,必是傾國之災(zāi)。前車有鑒,他又怎能不引以為戒呢?!眱A泠心中嘆息一聲。
“什么前車有鑒?”孔昭又糊涂了。
傾泠將手中《帝則玉氏》放回書架,才道:“開國之君朝晞帝是一位雄才偉略之人,他當(dāng)年征伐四方,令天下諸國臣服。而在諸國之中,有一個蒙成王國,世代生活在蒙成草原上,是一個驍勇彪悍的民族,但在朝晞帝所率的鐵騎之前亦只有敗亡一途,蒙成殘部最后作為屬國臣服皇朝,朝晞帝賜他們新的國名———古盧?!?br/>
“原來古盧就是這樣來的?!笨渍鸦腥稽c(diǎn)頭。
傾泠繼續(xù)道:“古盧稱臣后,朝歲納貢,如此過了幾十年,彼此都還勉強(qiáng)算得上是相安無事。到了祐玄年間,皇朝出了一位臣子名楚玉徽,他允文允武,極具才干膽識,頗得昭武帝的信任,同僚亦對其贊賞有加。而此人在祐玄十二年主動提出去駐守白州,白州在極北之地,與古盧接邊,是皇朝十九州中較為貧瘠的一州,還還古盧時有摩擦,諸多大臣都是不愿去那的。楚玉徽此舉令昭武帝大為賞識,同意他的請旨,讓其赴任白州大都統(tǒng)。大都統(tǒng)是一州武將中的最高統(tǒng)帥,掌整個白州所有兵馬?!?br/>
傾泠說到此稍稍一頓,孔昭聽得正出神,忙追問:“后來呢?”
傾泠眉頭輕輕一籠,道:“誰人也想不到,楚玉徽到了白州便起兵反了皇朝,又與古盧國里應(yīng)外合,轉(zhuǎn)眼間便整個白州都在他們手中,等到帝都得知消息,他已拿下了半個瑯州,頓時整個皇朝都嘩然震驚。而那刻,楚玉徽告曰天下,他本乃蒙成王室后裔,臥薪嘗膽數(shù)十年,便是為了一雪當(dāng)年的國仇家恨?;食勚疅o不驚鄂,后來一查才知,這乃古盧處心積慮謀劃了幾十年的陰謀。自蒙成王國敗后,王室中有一位王子悄悄隱遁,來到了皇朝改名換姓,取妻生子,再栽培兒子成為皇朝大臣,也就是楚玉徽,為的便是要他有朝一日兵權(quán)在握,與故國里應(yīng)外合,以雪當(dāng)年滅國之恥?!?br/>
“啊……”孔昭聽得瞠目,“后來呢?后來怎樣了?難道真的給他成了?”
傾泠聞言一笑,伸手彈了彈她額頭,“傻丫頭,若真給他們成了,今天又怎么還會有皇朝?!?br/>
“呃?也是?!笨渍衙~頭,“那后來呢?公主,后來又是怎么保住皇朝的。”
傾泠面上笑容未消,道:“雖給楚玉徽暫時得手,但諾大一個皇朝又豈會給他三兩下便打倒了,皇朝之廣,人才之多,兵馬之壯,怎是區(qū)區(qū)古盧可比。后來,昭武帝派華州大都統(tǒng)蕭天掛帥平叛,這蕭天出身將門,乃是當(dāng)年跟隨朝晞帝的開國功臣‘掃雪將軍’蕭雪空之后,那滿腹的疇略豈是耍弄陰謀的楚玉徽可能攀比的。蕭天領(lǐng)兵出戰(zhàn),半個月便收復(fù)了瑯州,再乘勝追擊,收復(fù)了白州,一路追著楚玉徽殺到了蒙成草原上的伊依漠雪山下才退兵?!?br/>
“這蕭將軍真是位大英雄!”孔昭不由得驚嘆。
“蕭家歷代多有英豪佳人?!眱A泠也點(diǎn)頭,“這位蕭天的妹妹蕭玄是昭武帝的妃子,其不但是史上有名的美人,而且聰慧非凡,尤擅棋道,當(dāng)年一局招親的玲瓏折盡天下俊才,聽聞后來是昭武帝解了,才成就了這段姻緣。而她留下的許多玲瓏,今時今日依有‘幻潮’、‘云生’兩局無人解出。那‘祐玄’的年號便是為她而改,足可想見她當(dāng)年的風(fēng)華,才可令一代圣君昭武帝如此傾心。”
“啊……真想看看她本人。”孔昭聽得不由心生向往,緊接著眼睛一轉(zhuǎn),看著傾泠,道:“不過她肯定沒有公主美?!?br/>
傾泠卻沒理會孔昭的話,繼續(xù)道:“古盧最后雖是表面再次降服了,但骨子里的仇恨從未忘過的,且?guī)啄旰蟪窕諝⒘嗽疟R國王,自己當(dāng)了古國之主,便又掀起了兩國的爭戰(zhàn)……如此便是一百多年過去,兩國之間一直是戰(zhàn)了又和,和了又戰(zhàn),沒個消停。”
“唉,這都怨這個楚玉徽?!笨渍褔@一口氣道。
“勝者王敗者寇,歷史上的人與事往往難以對與錯來論斷?!眱A泠道,“只不過經(jīng)此一事后,皇朝人對古盧人的憎惡與戒心是越發(fā)的重,雖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言太過冷漠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陛下再英明,他也決不敢忘當(dāng)年之事?!?br/>
“那二公子就只能做個清閑富貴人?”孔昭頗有些不平。在她心里是怎么也沒法把秋意遙跟背叛、陰險、卑鄙等話語聯(lián)系起來的。
傾泠輕嘆道:“以為君者的角度來看,能許威遠(yuǎn)侯這樣舉足輕重的大將收養(yǎng)一個身份可疑的孤兒,陛下實(shí)已算是開明的。而秋意遙不出世,亦不予人前展現(xiàn)才華,就是為秋家著想,若他如秋意亭那般張揚(yáng),只怕早為上所忌,秋家亦不會有今日的安然富貴?!?br/>
“唉,可惜了二公子?!笨渍言俅螄@氣。
傾泠默然。